口述：张杨虎

整理：丑丑

那年的雪特别大，天气特别冷，滴水成冰。

我和妈妈借住在姥姥和姥爷租的临街房子里。

真没想到正月十五还会下大雪。

姥姥租住的房子里没有暖气，她和姥爷两个人一大早就去市场摆摊卖东西了，锅里给我们娘俩留着热气腾腾的熟饺子。

我和妈妈一人住一个房间，天气太冷，我还在呼呼大睡。

妈妈在另外一个房间里扯着电话线和她新交的男朋友通电话聊天。

正在这时候，大约中午十点多，门外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随之而来的是姥爷急促地喊叫。

“英子，英子，赶紧起来了，把门打开……。”

我妈躺在床上没动，继续煲她的电话粥。

紧接着姥爷的声音似乎更大了，这次是喊的我的名字。

“小虎，小虎，醒了吗？赶紧把门打开，有急事，快，快……。”

姥爷的声音里透着紧张和惊慌。

这时候我听到妈妈的床子开始响了起来，打电话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听她慢悠悠地起床，拖拉着一双棉鞋，缩着膀子，嘟嘟囔囔地跑出去开门。

“吱嘎”，一声，姥爷进了屋，带着一股刺骨的冷风。

妈妈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埋怨起来。

“爹，你不好好做生意，跑回来干啥啊？这么冷，你还不带钥匙，非让我起床给你开门。”

话未说完，妈妈一溜烟又跑回去钻进了被窝，重新拿起了话筒。

姥爷叹了口气，掀开厨房的锅盖，说：这都几点了，你们还没吃早饭啊！

妈妈没说话，继续打电话。

这时候姥爷疾步跑了过来，拽下她手中的电话线，说：别打了，赶紧收拾东西，快走吧！一会儿你弟弟就来了。

我妈嘴一撇，道：咋了？难道他来了我就得走嘛？这又不是他的家，我住自己娘家父母的家，还非得让他同意吗？

姥爷一听着急了，说：大过年的，你非要让大家都过不安宁吗？让你走你就走，先去找个地方躲一会儿，他来了看不到人就没事了，说到底也是你不对啊！这么多年，你成天和弟弟对着干，现在离婚了又没地方去，大过年的住到娘家让亲戚邻居们都指着他看笑话。

妈妈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穿上了棉衣，随手揣好贵重物品，来不及吃上一口大地锅里热腾腾的饺子，急匆匆地出了姥姥家的大门。

我钻在被窝里，还没来得及穿衣服。

外面的大门“咚”得就被闯开了。

姥姥最小的孩子，也就是我的舅舅冲了进来。

只见他铁青着脸庞，狠狠地朝我瞪了一眼，然后就问姥爷。

“她人呢？在哪里？今天我就要问问她到底想干什么？在婆家待不下去，回娘家也是那么懒懒散散的，自己的孩子她不管，也不帮父母干活，那么大年龄的人了，一天到晚就知道钻在被窝里，还不如两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啊！……”

舅舅一边嚷嚷，一边挨个儿屋里找我妈。

姥爷在后面跟着，也不敢大声说话，只是小声嘀咕着：小浩，你姐她没在屋啊！她，她出去上，上班了呢，你找她有啥事啊？

不擅长撒谎的姥爷，突然间就磕巴了起来。

舅舅眼睛一瞪，说：你们就惯着她，护着她吧，瞧瞧，都五十岁的人，无论和谁都过不到一起去，自己的孩子也不教育，一年到头在外面混，回娘家了也不知道帮父母干活，她可倒好，年轻轻轻的还指望着你和我妈伺候她呢。

“告诉你们，今天我是非要把她赶出这个家门不可。”

舅舅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我顿感一阵寒意袭来，急忙起床开始穿衣服。

就一会儿功夫。

妈妈的房间传来了劈哩叭啦的声音，床单，被子，衣服和包包……等，接二连三从房间里扔了出来。

里屋和外屋一阵狼藉。

姥爷站在一边无力地阻拦着。

给我感觉他其实也没怎么想阻拦，好像还挺愿意自己的儿子扔他亲生女儿的东西一样。

我站在自己的床前，气得浑身发抖。

这还是亲戚嘛？还是我妈亲骨肉血亲的亲弟弟吗？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舅舅已经抱着我妈的所有行李，扔进了大门外面的雪地里。

奇怪的是他却并没有动我的房间，临走的时候，只是重重地瞅了我一眼，然后就朝姥爷嚷道：东西我已经给她扔出去了，以后不许她再回来，想干嘛让她自己做去，她自己的儿子也让她自己养，你俩不许管她。

屋里恢复了平静，那么安静。

我和姥爷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只看见姥爷站在门口，望着屋外雪地里花红柳绿的衣物，他沮丧地蹲下了身子，双手抱头，拍打着自己的脑袋，伤心地说：我这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咋就能让闺女把日子过成这样呢！

舅舅走后没多大一会儿。

我妈就提着一包零食回来了。

看着自己乱七八糟的衣物，她顿时暴跳如雷，冲姥爷喊道：瞧瞧你把你儿子都娇惯成啥样了？竟然敢扔亲姐姐的东西，谁给他的胆量？你为什么不管他？为什么？难道他才是你亲生的，而我是捡来的孩子吗？

姥爷抖索着嘴唇，半天才说：你走吧！永远都不要回来了，带着你的孩子。

那一刻我的心都凉到了极点。

真没想到姥爷会这样说话。

这可是从小把我抚养长大的姥爷啊！

父母离异的时候，我才两岁多，他们两人都有了各自交往的对象，幼小的我只好被送到了姥姥家。

后来没多久，我妈又有了新的结婚对象，不方便带我，就只好对外说我是舅舅的孩子。

从懂事开始，姥姥和姥爷都把我当成掌上明珠，从来没让我受过一丁点的苦。

我读书的费用，和平日里所有生活开销，都是姥姥和姥爷给的，他们在天桥上摆摊，卖零食，卖花生，瓜子，赚的钱从来不舍得花一分，全部都给了我。

真没想到，就是这样亲我，疼我的姥爷，竟然会说出这样绝情的话。

一时间，我悲从心头起。

走过去拉起了妈妈，一字一顿地说：妈，咱，们，走吧！天下这么大，还能没有咱俩的容身之地吗？你，放，心！儿子，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其实那时候我才刚刚初中毕业，因为成绩不好辍学在家，本来打算年后就和同学们一起出去打工赚钱的。

但是有了这次被驱赶的经历后，我顿感世态炎凉。

要想自己和家人不受人歧视，唯一的途径就是要奋斗，要努力，只有自己强大了，才不会受人欺负。

永远忘不了那天，我陪着妈妈走着在风雪之中，心里暗暗发誓：我要读书，不惜一切代价都要继续读书，只有好好读书，考上好大学，以后有了好的工作，我才能一雪今日之耻。

从中午到晚上，我和妈妈无家可归，在街上流浪了大半天，冻得瑟瑟发抖。

到了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我妈实在是抗不住了，她再次把我送到了姥姥的家门口，眼里含着一包泪水，说：儿子，除了姥姥家，咱们是再无地方可去，这样吧！你还回姥姥家吧！想必他们再恨我，也不会把你赶出家门的。

无奈何，我只好敲门重新回到了姥姥家。

而我妈，她则带着行李扭身冲进了漫天的风雪之中。

新年过后，我告诉姥姥和姥爷，说：我不想退学了，我要继续读书。

两位老人欣喜若狂，赶紧帮我联系学校和老师。

经过半个学期的拼搏和努力，我虽然没有考上重点高中，但是总算被一所三流高中给录取了。

我读高中的所有费用都是我妈自己承担的。

那天她离开家以后，就通过熟人的介绍去了上海，在那里找了份伺候老人的工作，每个月有4000多块钱的工资，管吃还管住。

妈妈再也不像过去一样得过且过了。

她断了和一些酒肉朋友的联系，开始安心工作，把每个月赚的钱都存了起来，给我专门办了张银行卡，自己省吃俭用，却按时给我打生活费。

高中三年，我们母子俩人互相激励了三年。

我妈那次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随后我考上大学，妈妈的雇主去世，她的儿女们想让我妈去国外继续工作，同样也是照顾老人，但是工资却是当时的三倍。

为了赚钱，我妈毅然决然地跟了过去。

工资大约有一万五左右，除了我们两人的正常开销，她一个月能存一万多点。

妈妈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不但学会了说外语，还学会了开车。

穿着打扮也时尚干练了起来。

在国外工作六年，我妈用攒下来的钱买了套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和车子。

而我，在当地也找到了合适的工作。

一切都在向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在我结婚的那天，我妈却特意让我开车带她回到了姥姥家，不光给两位老人买了衣服和营养品，更是给舅舅拿了两万块钱，极其诚恳地说：小弟，要不是你当年的决绝和激励，就不会有你姐姐的今天，更不会有你外甥的今天，说不定他现在已经辍学去打工了。

婚礼现场，我妈把舅舅和舅妈安排坐在主位，让我和新娘子像对待自己的父母一样和他们敬酒。

虽然时过境迁，可是我始终忘不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舅舅他难道真的如我妈所说，是在激励我们母子吗？

纵然是我妈能放下心结，可是我真的是无法释怀。

难道当年真的是我们的错吗？

这样的事情，如果是你们遇上，会像我妈那样，选择性忘记，和娘家重归于好吗？我真的是挺迷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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