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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光三年（公元925年）三月。

庚辰（疑误），李存勖终于走完当初的平梁路，回到忠诚的洛阳。

作为一个愿意折腾、也有能力折腾的皇帝，辛酉，他就下令【a1】：

复以洛阳为东都，兴唐府为邺都。

【a1】唐的多首都制 历史上，不少王朝都实行多首都制。 比如，我们熟悉的明朝在北京之外还有南京当作首都的备份。

而盛唐则是在长安与洛阳之间多次游走。扣除掉武周所谓的新朝新气象，盛唐的朝廷由长安转去洛阳，其出发点多半就是为了一口吃的——甚至，还专门创造了移都就食这个专用术语——毕竟彼时的关中已经不再是天府之国，而得益于漕运，洛阳养活整个朝廷还是行有余力的。

当然，其他的城市也短暂做过首都……准确说应该是辅都。

比如太原曾为北都——毕竟是盛唐的龙兴之地嘛； 比如成都、凤翔因为躲避战乱而成为临时中央，所以唐肃宗也将之确定为首都。

不过，盛唐国祚近300年，其中又历经战乱这个变量，首都变来变去尚可接受。 而后唐前后不过14年，其中李存勖在位更是仅有4年，可其首都也要效仿盛唐搞五京制，而且不停地改来改去，这……就有些不知所谓了！

高情商的说法：皇帝陛下知错就改；

低情商的说法：国家元首毫无原则。

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不缺少所谓的大师。 比如：国内有气功大师王林；阿美莉卡有能在懂王就职典礼做祷告的福音派牧师Paula White，都做到了名利双收的大境界。

五台僧人诚惠，就是五代时期的大师！ 当然，与Paula White这样打着上帝使者旗号的骗子不同，诚惠的卖点是：我其实是有大能力的降龙罗汉，可以安排天龙去呼风唤雨！

后唐大舞台，有胆你就来！ 同光三年正是需要诚惠这样大能的好时代——这一年，“自春夏，大旱”。

李存勖号称天子，但老天似乎没有将祈雨这事儿的权限让渡给自己的儿子。而农业社会，不下雨就意味着粮食欠产，就有了民心思变的潜在风险。 所以，一听说诚惠专业对口，李存勖遵循既然大家都相信，那也算我一个的原则，放下皇帝的人设包袱，“亲帅后妃及皇弟、皇子拜之”。 要说，大师就是大师！面对如此殊荣，诚惠一点儿不怯场，就在“群臣莫敢不拜”的大场面中，依然“安坐不起”。

于是，李存勖以皇家规格将诚惠由邺都（魏州）迎至东都（洛阳），请他为民祈雨。 京师的百姓都是见过吃过的百晓生，可这种情况还是少见，当即一拥而上，想来瞻仰一下我们诚惠大师的尊容与行法祈雨的大场面。

然而，数旬不雨！这就尴尬了：

祈雨失败，粮食就没着落，民心会怎样，谁也没底！

皇帝想请你整个狠的，结果你拉了坨大的！这让我们陛下如何自处？

一直这么僵持着，不就是大张旗鼓地宣扬皇帝错了嘛！最终，一个没在史书上留下姓名的神秘人出来破局了。 此人私下里找上诚惠，向他传递了一个小道消息：我听说，官府对祈雨无效极为恼火，可能要大烧活人。大师你可得早做准备啊！

祈雨无效？是事实！

官府恼火？必然的！

大烧活人？有可能！

像诚惠这样的职业骗子，自然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虽然不能确定官府是否会如此极端，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岂能将自己大好性命赌在大概率事件上！于是毫不犹疑地逃掉了。

不过，可惜的是，诚惠最终还是”惭惧而卒“【b1】。

对诚惠而言，另一个可惜之处是到了六月壬申，老天终于下雨了——我要是再咬咬牙……不就挺过来了嘛！

【b1】 一个敢于跑到皇宫行骗的家伙、一个能在李存勖与群臣面前安坐不起的骗子，会惭惧而死吗？ 不管你信不信，我反正不信！

恐惧，这是人性，骗子也概莫能外，所以，他逃跑了。 但一个心理素质过硬的、行骗不成还能即使止损的家伙，实在没有道理会因为害怕而丢了性命！

当然，我并不质疑诚惠的死亡，我只是觉得，”他的惭惧而死“跟”胸口中八枪的自杀“，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么，是谁导致了诚惠的被自杀呢？这，是个问题。

让我们看看李存勖会不会做这种事儿。

考虑到”死鸭子嘴硬型人格“永不承认错误，让李存勖接受”自己崇信的大师是个骗子“的概率的确不大，所以，仅从动机看，他倒是有犯案的可能。 而且，以他的权势，无论是明说还是暗示，肯定会有一大票的马仔乐意充当神秘人的角色，而且还能确保事后守口如瓶。 问题在于，李存勖是个直率之人，他不见得能想出这种主意，甚至，就算有人给出建议，以他的个性也极难接受——之前同意太监的建议扩充后宫的手段，不就粗略不堪到简直不忍直视的地步嘛。

所以，我认为李存勖主导诚惠被自杀的概率不会高于15%。

诚惠的信众会不会出了个叛徒，杀掉李存勖恨得牙痒痒的大师以邀宠？

如果有这个人，那多半就是之前好心跑来报信的神秘人了。 毕竟，诚惠能骗一国之君，其见识、心机、城府肯定都是S级别的。如果不是自己信任的人来报信，他绝不会轻易相信；退一步，就算自己已有危机感，也绝不能被人一诈，就火急火燎地承认行骗在先。

而报信人能够得知如此秘闻，显然也应该是朝廷的官员——其级别倒不见得多高，但与李存勖关系肯定远不了！ 只有这样的人，才会被诚惠当作讨论如何逃脱、避祸的合格人选。

当然，这样的人一旦决定背刺，也是诚惠绝对防范不了的。

而诚惠自杀，也是后唐朝野面对已经无法挽回的闹剧时，能实施的方案中最不坏的了——不杀掉，对天下无法交代；公开杀掉，又太落皇帝的面子。 只有诚惠自己因惭惧而死，才能最大限度地挽救李存勖已经丢得几乎不剩什么的脸面。

愚见，这种情况的概率不低于85%。

郭崇韬设局，同样用骗术欺骗了大师，然后斩草除根——当然，这个就纯粹是我个人想象出来的阴谋论了。

部分版本的资治通鉴中，在记录李存勖率众拜之，而诚惠安坐不起的桥段时，后面还跟着一句“独郭崇韬不拜”。

可见，郭崇韬是个真·不迷信的士大夫，为了坚守自己的原则，甚至不惜当众给皇帝上眼药。 这样一个人，自然对骗子没有任何好感，一旦祈雨无效，大师光环就要熄灭了，谁能说他没有踢上一脚的愿望。 毕竟，如前所述，安排大师被自杀，已经是彼时收拾那个烂摊子最不坏的方案了——更不用说，还有一定概率能触发一个被动极能，即：帮着原本就不如何迷信的李存勖彻底祛魅。 而以郭崇韬的谋略，收买内鬼、反骗大师最后再送他一程，又实在算不上什么难事儿！

只是，这么干，终究还是有刺激李存勖暴走的风险——死鸭子嘴硬型人格绝对有这种应激反应的可能。 手里筹码不多的小人物可能乐意梭哈，但位兼将相的郭崇韬基本就没有这种意愿了。 所以，其概率应该不会高于20%。

误信大师能够求雨这事儿，多少还能遮一下——毕竟古代科技不发达，大伙儿还用不上反诈APP。 但那个在梁晋争霸时英明神武的李存勖突然荒淫昏聩起来，终究是不争的事实！

比如，他可以任性地觉得：既然当上了皇帝，那么世间的规则就约束不了自己；再比如，他倔强地认为：哪怕智囊力阻，自己也有必要抓紧时间好好享受一下符合天子身份的生活了。

同光三年。 五月丁酉，嫡母太妃刘氏病故。 得知此事后，生母太后曹氏也病倒了。她还想挣扎着去北都太原送葬，李存勖吓了一跳，您自己都病得厉害，可别因为赶路再病情加重。结果，六月（一说七月）也病故了【c1】。

这一年的气温格外地高，李存勖实在忍受不了，就安排人手在禁宫中找，看看能不能选出一块地方避暑。 太监先后提交了几版方案，都不合李存勖心意。 考虑到自己的价值就是满足老板一切必要的不必要的需求，已经产生危机感的太监拿出了大杀器——言必称盛唐！你不是对外宣称自己是盛唐的合法继承人嘛，那咱们就一切向盛唐看齐。 想找合适的避暑之地？好办啊，想当年，盛唐全盛时期，大明宫、兴庆宫的楼观数以百计，这么大的规模，想找出个纳凉的地方自然就没能么难。而如今，洛阳的宫殿就……寒酸了不少。

所以，想避暑，得建楼！

见李存勖虽然心动，但还是没有点头。太监又补了一句：按照我的记忆，陛下您的宫殿，恐怕还不如当初那些官员的宅邸上档次呢！

反正李存勖对彼时长安的胜景也没多少印象，无论太监如何吹牛，都不担心被揭穿。 而作为一个喜欢炫耀“十指上得天下”的人，避暑固然重要，但面子更重要——自己贵为一国之君，不动产怎么能比不过以前的官员呢？ 就这样，宫苑使王允平接到任务，新建一座避暑的楼宇。

任何时代，工程都是名副其实的吞金兽，而后唐初建，用钱的地方多的是，再建新楼的资金难免捉襟见肘了。 这事儿不是什么机密，连主张新建楼宇的太监都清楚，事先还给李存勖打了预防针：郭崇韬常常因为孔谦不能上缴足额用度发愁。恐怕陛下的消暑楼的事儿要泡汤啊！ 李存勖想了想：那也不难，咱们的小金库有钱，不用国库的钱不就得了。 太监又善意地提醒了一句：那也先跟郭崇韬说一声，免得消暑楼建了一半，他又说三道四。

李存勖深以为然，赶紧派小太监去传话：

近年气温异乎寻常地高。

当初夹河与梁军对峙时，军营条件差、陛下又得批重甲亲身犯险。可感觉还没有如今这般闷热。

陛下在宫中，深受酷暑之苦，度日如年。

不知大人有何妙法祛暑？

郭崇韬想了想，决定揣着明白装糊涂，答道：

夹河之战，强敌在伺、大仇未报，历盛暑而不以为念。

如今，国无外患、海内宾服，虽珍台犹觉郁蒸。

若陛下不忘初心，则暑气自消。

其中，那句国无外患，更是颇有深意。此语出自【孟子】，原文为：

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既标榜了自己铮臣的苦心孤诣，又暗戳戳提醒”国无外患则恒亡“。

郭崇韬的这番话可说到李存勖的痛处了。 本质上，李存勖是一个没有远大理想的现实主义者。

因为现实主义，他可以为了拉拢带队伍入伙的部下，而对士大夫推崇的天命之说不屑一顾；可以在得知皇宫闹鬼之时首先想到找江湖术士搞符咒厌祝活动；甚至，当大部分人都开始崇拜江湖骗子的时候，他也乐意“算我一个”！

因为没有远大理想，决策时最重要的衡量标准永远都是简单粗暴的“只看收支，不问愿景”。

面对宏大困境时，由于天量风险的存在，李存勖还能不在意享乐而走窄门；但，当进入事事可心的顺境时，再也用不着坚守的李存勖很难不被五彩缤纷的环境所诱惑，进而忘却初心。

有了这个结论，再看李存勖以当代战神之姿灭掉强梁后，突然做出诸多荒淫昏聩之事，不就都有了说得过去的解释嘛——彼时，李存勖其实已经失去了远大的理想，完全沉沦于现实所能带来的享乐之中。

郭崇韬所言，道理是极好的，但李存勖却还是“臣妾做不到啊”，毕竟再好的道理也不能物理降温不是？

看到老板流露出不满，太监递上最后一根稻草：郭大人的府邸富丽堂皇，跟皇宫相比也差不了多少【c2】，他当然无法共情陛下的酷暑之苦啊。

还是那句话，自己贵为一国之君，不动产怎么能比不过手下的官员呢？李存勖终于下定决心，安排王允平动工。

作为皇帝钦点的重点工程，标准自然不能低了，仅用工一项，每天的定额就不下万人。这可把郭崇韬急坏了，赶紧劝谏：近年大旱，军队的粮草都不充裕。陛下还是等一等，到了风调雨顺的年份再建消暑楼吧。

李存勖一听，都快气乐了。

我花自己的钱，怎么还能扯到了军粮上了？

再说，不在热天消暑，反而要等到气温降下来再建楼，这不是孩子死了来奶了吗？

到底是我脑子进水，还是郭崇韬精神失常？ 于是大笔一挥，建、接着建，不用听老郭的聒噪。

【c1】之前在【莫名其妙的宫斗戏中，奇葩的仲裁人｜闲话残唐五代】已经提到过，李存勖的生母与嫡母之间关系极为融洽，但处于种种考虑，李存勖人为地在其间制造出矛盾。 这一次，李存勖又是坚守孝顺老娘的实用主义，而将以礼治国的天下这个士大夫已经形成共识的理想主义抛到九霄云外。 然而，讽刺的是：既主动瓦解了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民心，又没让两位老人安享晚年。 悲夫！

【c2】太监这话靠谱吗？ 封建时代，什么地位的人有什么样建筑标准，胆敢超规格修建宅邸，就是僭越大罪。所以，太监的说法肯定有夸张的成分。

但，郭崇韬宅邸的标准也绝对低不了。理由如下：

郭崇韬的家就在李存勖的眼皮底下，太监撒谎容易被揭穿；

初克后梁，不少降臣都向后唐的重臣行贿，以图换取一个好待遇。郭崇韬为了安抚这些人，对贿款来者不拒。出于同样的考虑，他的宅邸多半也要高标准建设。

所以，李存勖才能理直气壮地拒绝了郭崇韬的劝谏。

敲黑板，划重点了！

缺乏理想的现实主义是使人忘却初心的催化剂！

参考资料：

司马光【资治通鉴】

欧阳修【新五代史】

薛居正【旧五代史】

胡三省【通鉴音注】

唐代移都就食现象研究(https://mp.weixin.qq.com/s/mTag3w3ssgelJ7dYj8i6pg)

唐朝都城_百度百科(https://baike.baidu.com/item/%E5%94%90%E6%9C%9D%E9%83%BD%E5%9F%8E/56073989#sup-3).

莫名其妙的宫斗戏中，奇葩的仲裁人｜闲话残唐五代(https://mbd.baidu.com/newspage/data/landingshare?preview=1&pageType=1&isBdboxFrom=1&context=%7B%22nid%22%3A%22news_10253925254621322425%22%2C%22sourceFrom%22%3A%22bjh%22%7D[https://mbd.baidu.com/newspage/data/landingshare?preview=1&pageType=1&isBdboxFrom=1&context=%7B%22nid%22%3A%22news_10253925254621322425%22%2C%22sourceFrom%22%3A%22bjh%22%7D])

知失调 - 同光和尘堕落成随波逐流乃至同流合污｜闲话残唐五代(https://mbd.baidu.com/newspage/data/landingshare?preview=1&pageType=1&isBdboxFrom=1&context=%7B%22nid%22%3A%22news_10148176335188925580%22%2C%22sourceFrom%22%3A%22bjh%22%7D[https://mbd.baidu.com/newspage/data/landingshare?preview=1&pageType=1&isBdboxFrom=1&context=%7B%22nid%22%3A%22news_10148176335188925580%22%2C%22sourceFrom%22%3A%22bjh%22%7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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