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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勖是个喜欢折腾的皇帝。 在即将完成重走灭梁路【详见：猜忌，将忠心手下挤兑成掘墓人 - 李嗣源惨遭猜忌｜闲话残唐五代】活动之际，他计划回洛阳。 但在回洛阳之前，还有一件小事儿得先办了。

因为有太监打报告说“（洛阳皇宫）夜见鬼物”。 咱们堂堂的大唐皇帝怎么能住鬼屋呢？必须先把鬼物解决了，才能回洛阳。 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其实，咱们之前不止一次念叨过，李存勖是那个时代罕见的不怎么迷信鬼神【a1】的人——甚至，连士大夫们心心念念的天命之说，他的态度都是无可无不可。 所以，为了招待王都，李存勖不惜违背郭崇韬、张宪两位重臣的建议，一意孤行地毁掉象征意义重大的即位坛。 要是非说这位后唐皇帝崇拜什么？那就只有暴力了，所谓十指上得天下是也。

【a1】为了避免孤例不证，咱们就再找几个实例来说明“李存勖不太在意天命之说”吧。

之前，盛唐掘墓人——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温韬凭着大撒币，逃过了处罚，搞得全天下物议沸腾，详见【从用人判断组织前景 - 后唐奸佞当道｜残唐五代失败学】。 这事儿的影响不比即位坛的小。一个相信天命的人、一个以盛唐继承人自居的人，在祖先崇拜的大环境下是断无勇气做出这种决定的——那意味着信仰的崩塌与价值观的毁灭。 既然盛唐继承人和祖先崇拜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那就只有相信天命这条可以被证伪了！

大环境既然信仰祖先崇拜，那无论李存勖本人内心如何，为了收拢人心，都必须表现出自己也是其中一员的姿态——共识就是最大的推动力是也！ 所以，同光三年正月丙申（初三），李存勖安排有司——即文言文版的相关部门这个神秘组织——好好安葬唐昭宗和少帝。 这两位皇帝均死于朱温之手，而盛唐亦随之退出历史舞台，自然是没有人有精力给他们修建陵寝的。作为盛唐继承人，李存勖既有必要、也有义务按照传统为两位先人改葬并重修陵墓。

然而，这么一个政治正确的宣传工程却意外烂尾了。至于原因，官方给出的口径竟然是经费不足！

怎么说呢？嗯……挺难说的。

首先，如前所述，改葬工程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其次，经费不足这事儿肯定是事实。但凡资源充裕，在后唐这样讲究门第出身的组织中，孔谦也没有做到租庸使的可能。 而后唐彼时的国策毕竟是一统天下，有限的资源必然是要想军事方面倾斜的。

然而，正在“重走灭梁路”的李存勖接到来自洛阳的消息，得知皇宫闹鬼之后，这么一个不迷信的皇帝，居然一反常态地做出了一系列意料之外的举动【b1】。

李存勖的先是打算找人去搞符咒厌祝来驱鬼【b2】。 而太监则拦住了老板，随后给出更加简洁且有效的建议，即：“增加皇宫人口，就能对冲掉鬼物的折腾”。李存勖不假思索，当场拍板。

【b1】不得不聊一聊李存勖的反常举动。 无论是否迷信鬼神之说，任何一个人在得知自己家里闹鬼，第一反应难道不应该是质疑，进而派人核实确认吗？ 而于李存勖这样一个连即位坛都不如何在意的人，就算所有太监都说皇宫闹鬼，他也未必就此动心不是？ 怎么此时突然就改了人设呢？

【b2】退一步，就算李存勖真的听信了太监的报告，打算好好治理皇宫闹鬼事件。 彼时已经是残唐五代了，士大夫们固然还会将天命当作自己的信仰，并帮着皇帝以此来获得权力的合法性；但总体而言，还是以实用主义为本，选择“敬鬼神而远之”，即：只要提高自己的道德水平、按传统祭祀，就用不着迷信鬼神之说。 换言之，站在士大夫的角度，凡是起不到意识形态作用的鬼神之说，如符咒厌祝之类，完全就是上不得台面的民科。 所以，李存勖真想驱鬼，只要修身齐德、体恤百姓就足够了。 至于符咒厌祝这种完全不符合版本做法，就算不是南辕北辙，也说得上缘木求鱼。

再退一步，民科固然不着调，可终究信徒无数，万一李存勖就吃这一套呢？但在太监给出的方案后，他居然又抛弃民科，拥抱新想法了。

要知道，士大夫的玩法，一定程度上不算迷信——不过是利用传统与共识为皇权寻找合法性。 民科的符咒厌祝迷信归迷信，但终究能算得上彼时民智未开时的显学——疗效固然没有，但充当安慰剂还是绰绰有余的。 至于太监开出的药方，只能说脑洞太大，绝对有资格入选胡扯名人堂。

那么，问题来了：是什么原因促使李存勖接受了这种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呢？

先看看太监为什么要发起这件事儿吧。 按照资治通鉴的说法，这事儿是太监自导自演的闹剧，其根本目的在于增加洛阳皇宫中嫔御。 太监有这种想法不难理解——所有的管理者都有无限扩大自己部门编制的冲动，以便以此为要挟筹码，增加自己在组织中的重要性。

所以，不得不再次拷问李存勖，为什么要接受这种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呢？毕竟，太监建议的具体内容，即便排除“用活人镇压鬼物”，其中的槽点依旧不少。

宦者曰：臣昔逮事咸通、乾符天子，当是时，六宫贵贱不减万人。今掖庭太半空虚，故鬼物游之耳。

这里的咸通是唐懿宗的年号、乾符则是唐僖宗的年号。 要说起这两个人，那我可不困了！

作为一名享乐型皇帝，唐懿宗对宴饮、巡游、音乐有着无以伦比的热情。 据说他每月都要在宫里设宴十几次。天子宴席，那是绝对不能寒酸的。什么，你不知道豪奢到什么程度？去看看传统贯口【报菜名】吧。

为了能好好地享受宴饮，他在宫中供养了一只500人的小型乐队。至于给这些人的赏赐？那可是千贯起步的。 但，跟巡游相比，以上的又都是小儿科了。每次出行，宫廷内外的扈从多达十余万人，费用开支之大难以计算。可以看看晚唐著名诗人韦庄是怎么描述这位骄奢天子的排场的。

咸通时代物情奢，欢杀金张许史家。 破产竞留天上乐，铸山争买洞中花。 诸郎宴罢银灯合，仙子游回璧月斜。人意似知今日事，急催弦管送年华。

又说：

大道青楼御苑东，玉栏仙杏压枝红。 金铃犬吠梧桐月，朱鬣马嘶杨柳风。 流水带花穿巷陌，夕阳和树入帘栊。 瑶池宴罢归来醉，笑说君王在月宫。

哦，原来王宗衍的标杆在这了！

但是，由于关中水土流失严重，其粮食已经做不到自给自足，不得不依靠水运，从南方输血。所以，唐以后，长安再也没做过首都。 这种地方，就算是皇室，也极难承担得起万人规模的后宫规模。

但，以唐懿宗的荒唐、不恤百姓，任性地养了个万人规模的后宫，虽说不合理，但总还算有些许的可能。

跟运气不错的老爹不能比，唐僖宗在位期间，基本上就是菊花仙人黄巢完成自我预言的时期。 所以，唐僖宗不得不连续不断地逃亡巡幸盛唐的大好河山，他巡幸过的地方包括但不限于：

蜀地——嗯，唐室避难的传统落脚地，可是唐玄宗这个大V直播带货过的；

汉中——蜀地之外，唐室逃难的次优选择；

凤翔——这就算不上唐僖宗自己拿的主意，因为彼时的主动权可攥在太监田令孜手里，唐僖宗半是无奈、半是被挟持着去的凤翔。 这样一个颠沛流离的生涯，是断无可能在后宫养着万余人的！

人数这东西，由于没有准确的史料佐证，只能合理推测而无法铁口直断。所以，吐槽归吐槽，咱也不敢一定说太监就是在撒谎。 但是，他用咸通、乾符这两个皇帝来说事儿，这可就犯了职场大忌了！

谁是这个世界上最英明神武的人？相信每个小伙伴儿都有自己的答案。 但是，如果在职场这个场景下，最佳答案肯定有且只有一个，即：那不就是老板您嘛！

而这个太监居然在盛唐名声最差的一拨儿皇帝中，找了两个垫底的，拿来对比自己的老板。 任谁都会发出灵魂之问：说，是不是在暗示我们老板也要步那二位的后尘？说，是不是在诅咒我们老板？

只能说，这位太监还是太年轻了，实在不配做一个合格的佞臣！

彼时，但凡还有一点求生欲，这位太监都需要赶紧求助于场外：想知道这种状况下，自己还有没有脱身的可能？在线等，挺急的！

讽刺的是，压根就用不着其他人的建议和解围——李存勖完全没有责备太监的意思，而是大度地略过他建议的理由，直接批准了这个完全不着调的方案。

至此，我们已经明确了这么几件事儿：

李存勖其实对皇宫闹鬼这事儿，多半既不相信、也不在意；

皇帝陛下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太监的无礼言辞；

针对闹鬼，老板既没接受士大夫认可的药方，也没采纳民间常见的偏方，而是一听太监的胡说八道，就马上拍板了。 可见，太监给出的方案，根本就是李存勖自己内心想要的东西。所以他才顾不得理由是否符合逻辑、证据是否过硬，就迫不及待地拍板了。

那，就有必要回忆下太监到底给出什么建议了……对了，扩充后宫。 嗯……低情商的说法就是：遴选美女以供皇帝享乐！

现在，可以简要总结下这个闹剧了。 有一种说法，叫做”为尊者讳“。 像是享乐宴游这种事儿，任何一个对自己名声有想法的皇帝都绝不会主动提出来的。但是，皇帝也是人，无论昏贤，都有七情六欲，实在不可能放着权力不用，反而要去压抑自己的欲望。 这时，就需要佞臣救场了。本例中连名字都没留下的太监就是那个救场的黑手套——李存勖不能说的话，我说！

那么，到底是太监精准揣摩上意后的小心试探？还是单纯献媚邀宠的大胆冒险？ 嗯……我的答案可能更加激进，即：这事儿压根就不是太监的锅，而完全是受到李存勖暗示后的急就章。

太监，人家可是专业的。

要真是太监的手笔，事前的铺垫、事中的话术以及事后的收尾，必然会经过缜密的策划、完美的执行，绝不会做得如此漏洞百出——毕竟，佞臣也有活命的基本需求，用史料中的言辞去做老板的黑手套，李存勖完全有理由、有必要重罚提议的太监。

只是，由于老板需求提的晚而期限给的紧，那就别想着体面了，事急马行田，先把KPI搞掂再说其他吧。

批准了太监的离谱建议后，李存勖派出自己宠信的太监王允平和伶人景进【c1】，让他们抓紧落实，并强调：希望自己回到洛阳的时候，皇宫闹鬼的事情已经是过去时了。

接到任务的两个人一合计，虽说老板让咱们在全国范围内择优录取，但时间这么急，真的跑去晋阳、幽州，肯定是远水不解近渴啊。那……就在近处想办法吧。 于是，魏州本地的失踪人口激增，搞得时任兴唐尹的张宪都懵圈了，赶紧向皇帝打报告，表示：请陛下约束扈从军队，我担心他们中有人挟持了本地千余名妇女。 结果当然是没有结果啦——这些魏州的妇女都已经进了洛阳皇宫【c2】。

【c1】景进是谁？那可是能够左右李存勖想法的宠臣，能让本来没有资格升职的孔谦如愿以偿的帝国红人。 派他办事，李存勖放心！

【c2】皇帝得益、佞臣受赏的双赢局面就此达成——至于受伤的？苦一苦魏州人不就得了嘛！

你看，利用佞臣这样的黑手套，采用强抢民女的下作手段，李存勖绕过常规流程，在张宪等文臣全不知情的状况下，实现了充实后宫的目的。

李存勖显然是受益了。刑侦讲究的不就是谁受益，谁的嫌疑最大嘛！ 只是，此番收益的代价呢？

要知道，魏州可是有特产的——就是那个能与长安天子相提并论的魏博牙兵。 在帝国毒瘤的心头剜肉，就算是李存勖是皇帝陛下，也不可能不为此付出代价。而那个代价，哪怕李存勖号称天下莫敌，也需要用性命来支付。

敲黑板，划重点了！

总有些事儿，是不好用常规途径去操作的；但，这些事儿又是必须做的，此时，就是黑手套的表演时刻。

参考资料：

司马光【资治通鉴】

欧阳修【新五代史】

薛居正【旧五代史】

胡三省【通鉴音注】

猜忌，将忠心手下挤兑成掘墓人 - 李嗣源惨遭猜忌｜闲话残唐五代(https://www.toutiao.com/article/7367005283555525160/?log_from=ae11e3523b915_1715866641169)

从用人判断组织前景 - 后唐奸佞当道｜残唐五代失败学(https://www.toutiao.com/article/7323640225543062056/?log_from=0d11533cbecb4_17158715747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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