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了，老周两口子刚要关灯睡觉，突然听到门口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老头子，你听，外边是不是有什么声音？”上了年纪的人，多少有点耳背，老太太皱着眉，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又听，还是觉得有声音。

即便是在农村，即便是家里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更没多少现金，老两口还是有点心里犯嘀咕。

“我去看看。”老周披上衣服，拿起桌子上的手电筒就往外走。

门灯也开了，灯光昏暗，院子里依然看不清楚。老周一边往大门口走去，一边瞪大眼睛，都这么晚了，到底是谁？越听越像是哭声，可又不敢确定。

站在大门口，老周一嗓子喊了起来，谁！

“不会是英子吧，”老太太也紧张地跟了过来。她自己的闺女自己明白，整天跟婆婆对着干，在婆家吆五喝六，莫不是吃了亏。

两人拉开门，用手电筒一照，可不就是他们的女儿。

“英子，还真是你，快过来，”老太太心疼地快走几步，拽住了正要往回走的女儿。

旁边没车，老太太心头一紧，“你咋回来的？”她抓着女儿还穿着短袖的胳膊，顾不上听什么，拽着女儿就往里走。

入秋了，尽管中午还算暖和，一早一晚已经很凉了。英子穿着短袖，莫不是大中午就出来了？

越想心里越着急。

进了堂屋，老太太赶紧给女儿找来一件自己的外套，先给她穿上，又赶紧给她倒了一碗热水。

“赵金刚打我。”端着碗的英子，刚说一句话，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她委屈地不停用手背抹着眼泪，也不看父母，就是自顾自哭泣。

老周两口子对视了一眼，同时看向了英子。

英子是他们最小的女儿，往上还有三个哥哥。老周两口子就这一个宝贝女儿，从小就宠惯了，知道她的脾气秉性。为此，即便听到赵金刚打了自己的女儿，也不敢妄下结论。

赵金刚不是英子的男人。英子的男人叫赵金亮，赵金刚是赵金亮的哥哥。

从小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英子，脾气暴躁，性格刚烈，说话嘴上也没个把门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因为这张嘴，可算是没少吃亏。

英子念完初中就没再继续上学，开始在隔壁村的小作坊打零工，后来跟着小姐妹在镇上的工厂工作了两年，还去城里打了几年工，回来之后认识的赵金亮。

她跟赵金亮算是同事，在同一家工厂打工。

因为个头不高，只有一米五，英子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对象。眼见小姐妹们一个一个都结婚了，她有点着急。

最后，在媒人的介绍下，跟隔壁镇上的赵金亮谈起了恋爱。虽说不是同一个镇，但两个人的村子离得并不远，骑电动车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程。

赵金亮身高一米八五，大高个，白净，长得也俊，就是有一点，家里穷，非常穷。

赵金亮弟兄三个，他是老小，赵金刚是老二，还有个大哥，叫赵金川，在城里打工，很少回来。

正是因为家里太穷，赵金亮才一直找不到媳妇。没办法，农村就是这样，要想娶媳妇，房子车子少不了，还有高额的彩礼。

人穷说话就没有底气。

赵金亮从小就不善言辞，空有一副好看的皮囊。全家人把家底都拿出来，又借了不少钱，给他盖了新房，买了一辆小汽车，又给了不少彩礼，这才把英子给娶回家。

两人年底结的婚，婆婆手里连买对联的钱都没有了，找英子要钱，两人愣是吵了一架。

窝囊的赵金亮不帮娘，也不帮媳妇，装傻充愣，谁也不管。不是不想管，是实在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情况。

日子磕磕绊绊过了十来年，赵金亮跟英子已经生了三个孩子，日子也好过了不少。这回两个人吵架，最后英子挨了二哥赵金刚的打，都是因为英子不好好说话。

或许是在家里被宠坏了，英子从小说话就横，嘴上从不饶人；到了婆家，更是女强人，谁也不放在眼里。

之前闹过一回，赵金亮在外边喝醉了酒，烂泥一般躺在地上睡了一晚上。第二天，英子特意找上门，把跟赵金亮喝酒的人都骂了一遍。

别看她人长得小，气势上一点也不输，小嘴片叭叭叭，谁也说不过她。

这回挨打，源于英子跟婆婆的争吵。

赵金刚在城里住，一年也就回来两三趟。这天他正好回来，碰巧看见英子跟他妈在吵架。其实也不算吵架，赵金刚他妈也吵不过她，大部分都是英子在说，婆婆在听。

英子嫌弃婆婆洗碗不干净，不放洗洁精；嫌弃婆婆洗衣服不干净，不用洗衣液；嫌弃婆婆做饭不好吃，清汤寡水；嫌弃婆婆不穿干净衣服，邋里邋遢。

要是平常，说也就说了，说完也就算了。老人懒得跟她计较，毕竟有三个孩子，能把孩子们都拉扯大，老人也就不想说什么了。

退一万步讲，赵家的日子虽然好过一些了，但还没到可以随时再娶个媳妇的地步。万一英子跟赵金亮离了婚，一个有三个孩子的男人，再娶媳妇难度不小。

偏偏这话被二哥赵金刚给听见了，他不乐意，直接跟英子吵了起来。

“弟妹，你不能这么说，娘年纪大了，还能给你们洗衣服做饭，还能帮你们干活，帮你们看孩子，已经做得不错了。你要是嫌弃老人做得不好，做得不对，你完全可以自己做。”

赵金刚的话也没错，就是说你不要一边依赖父母，一边又嫌弃父母。

就拿洗碗这件事来说，老人们就这么个习惯，不用洗洁净，在水龙头一冲，或者是在清水里涮一下就拉倒了，下次接着用；年轻人不一样，总觉得洗碗不用洗洁净，里里外外都油叽叽的，不舒服，看着也不卫生。

看不惯就自己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平常英子就嫌弃赵家穷酸，自己嫁过来之后日子才好起来，还生了三个孩子，觉得自己是有功之臣，是福星。

被赵金刚这么一数落，心里自然不好受。再说了，这么些年，在婆家她都是说一不二，冷不丁被二哥呛了一句，面子上也挂不住。

“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要是看着不舒服，你就把娘接到你身边生活。你不是在城里有房子吗？有工作，有户口，让老人家也到你那里享享福，多风光。”

英子翻了个白眼讽刺道，她知道赵金刚不可能把老娘接过去，因为他家里也有个母老虎。所以，在家里怕老婆，跑到外边来冲好汉，让英子看不起。

“你这个人，说话真是难听，在家父母就这么教育你的？”赵金刚正好跟媳妇吵完架，心里窝着一团火，把面前的英子当成了媳妇，过一过骂人的嘴瘾。

“乌鸦落到猪身上，只看到别人黑，看不到自己黑！”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急眼了，一急眼赵金刚就动了手了。

老太太是劝完这个劝那个，站在中间左右为难。家里穷，说话也没有底气，平日里老太太也不跟英子一样，她说几句就说几句，自己不搭理她就行了；这次不一样，想着儿子在身边，多少能给自己撑腰，反正也委屈了这么久。

谁能想到，这两个人从口舌之争发展到了肢体冲突。

英子本身长得就矮，生了三个孩子之后，身材跟吹气球一样一发不可收拾。现在的她，像是一口粗腰的大水缸，自然打不过身高体胖的赵金刚。

几个回合下来，英子吃了亏，还挨了赵金刚一个巴掌。她旋即坐在地上撒泼打滚，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邻居们都跑来看热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没有一个出来劝架的。

人穷，连朋友都没有！

最后，英子爬起来，哭着就往外走，谁也没拦她。

半路给赵金亮打了个电话，劈头盖脸把他臭骂一顿，骂他没本事，骂他活该受穷。没地方去的英子，一路走走停停走回了娘家的村子。

本来，她还想着到嫁到本村的一个朋友家里去诉说一下委屈；转念一想，算了，人家日子过得挺好的，自己灰头土脸过去，不是给人添堵吗？

在老房子里躲了一阵子，直到天黑透才回父母那里。

要是换做别人家，女儿在婆家受了委屈，娘家父母兄弟自然是要出面，何况英子有三个哥哥——尽管都没在家——必须给她撑腰；可是他们家情况有点特殊，英子的脾气十里八村没有不知道的，当然，大家也知道她那张臭嘴。

如今她哭哭啼啼回来，不敢声张，自然又是恶语伤人，不定惹了多大的祸。别说去给她出气，就是婆家不找过来算后账都要烧高香了。

英子喝了半碗水，穿着娘的外套暖和了一会儿，心里也不觉得有多委屈了。好像中午发生的事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而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

三个人坐在一起把事情一说，老周两口子又对视一眼。老周叹了口气低下了头；老太太抿了抿嘴不知道说什么。

英子别看从小在农村长大，真是一点委屈也没受。家里就她一个女孩子，父母宠着，哥哥们罩着，就没有受过气。

要不是知道她的脾气秉性，父母也就给她出气去了。正是因为太了解，才不好多说什么。

“其实我也知道，我自己脾气不好，说出来的话比较毒，让人不好接受。”英子看了母亲一眼，低眉顺眼地说道，

“可是没办法，这些年都这么过来了，不是有句话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我大概就是这样。其实我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坏。”

英子东一句西一句，也分不清自己是在说什么。

“知道错就好，错了就改，什么时候都不晚。这些年你虽然说话不好听，可也一点不偷懒，把孩子们照顾得很好，把家里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老周自然要找女儿的优点，他觉得女儿的本性并不坏，就是被家里人给惯坏了。

三个人聊到半夜，商量着第二天一起到赵家去。

整整一个晚上，英子翻来覆去睡不着，手里紧紧攥着手机。赵金亮没给她打个电话，也没给她发个信息。她有点慌了，怎么回事，真是生气了？还是觉得英子罪有应得？

她在想，出来容易，可怎么回去呢？又怎么面对赵金刚呢？想到赵金刚，英子又来气了，就算是赵金亮的哥哥，怎么也是个男人，怎么能抬手打女人呢？

说到底，英子还是没挨过打，谁都让着她，突然被打了，一下子懵了。

想着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吃完饭，老周开着电动三轮，载着老伴跟女儿英子往亲家那边走。

老周都想好了，自己怎么也是长辈，不管是谁的错，在赵金刚面前都要挺直胸膛，摆起架子来，让他跟女儿道个歉。

说话难听归说话难听，一个男人打女人，没成色。

结果，等他们到了之后，发现赵家跟没事儿人一样，孩子都送去了学校，赵金亮已经去上班了，孩子们的奶奶正在院子里洗衣服。

一肚子话全部咽了下去。老周笑呵呵地打了个招呼。

“亲家来了，”英子的婆婆赶紧站起身来，两只手在裤子两侧擦了擦，往门口迎了过去。

“妈！”英子很小声地喊了一声，双方都在试探。

“哎！吃饭了没有，我做点饭去。”

“吃过了，不忙了，不忙。”

四个人在院子里的桌子边坐下，说着家长里短，普通到就像是平常的邻居过来串门一样。

谁也没提头天吵架的事，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吃过中午饭，英子的父母骑着电动三轮回去了；英子进了屋子收拾卫生；婆婆站在院子里拿着剪子在收柿子。老太太腰里系着一个袋子，每摘下来一个柿子，就低着头扔进袋子里；如果是剪下来一串柿子，就会摆到地上。

院子里的狗吃饱了，懒洋洋地趴在地上，享受着中午的阳光。

那以后，英子变了，时刻提醒自己，不管说什么都要稍等片刻，动动脑子想一想，哪怕停留几秒钟，也要等一会儿再接话。

村里人都说英子变了，脾气变好了，说话也不这么冲了。英子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时间一长，她发现婆婆也喜欢对自己笑了，丈夫赵金亮也喜欢对她笑了，孩子们也喜欢围着她说话。嘿！好好说话原来是这种感觉，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