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有福/文
我与已故的马福祥阿訇接触不多,但仅有的几次走近和人们各怀目的的传言却使我彻底地改变了对他的看法。直至他去世多年之后,才发现:他非同一般的修为以及两次不合时宜的选择里却怀着一种大智慧;他之于两个特殊时期的价值,不是人人都能感知得到的。他之孤独,他的容忍,他的谦和,让我觉得他是一面最懂人性的镜子,他能够烛照我们一时的卑微和浅薄。
在大通,他属于大名鼎鼎的阿訇。这,倒不是因为他一度是大通政协委员,县上开会总坐主席台显眼位置,有着他人不曾拥有的俗世光环。也不是因为他知识广博,阿拉伯语、波斯语水平了得,少人企及。而是因为他的一句话语的伤疤——他在1958年的宗教改革运动中说了没有造物主的话,因而被很多人称之为“没胡大阿訇”,声名因此远扬。
胡大,波斯语,即阿拉伯语中的安拉,是造物主。造物主的概念是伊斯兰信仰的基础的基础,不容置疑。至于有,还是没有,事关信仰边界,是一个堤坝样横在穆斯林心头的大事,更是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搅屎棍们所津津乐道的话题。
偏偏,时代的灾难就冲着这一堤坝而来。那是人所共知的1958年,一方面大会小会,宣读不完的文件和口号,什么《宗教的反动本质》,什么普列雪茨基,所有的话题远比星空,云里雾里,老百姓一句都听不懂。但另一方面,就是那些看得见的拳头、皮绳,那些所谓的积极分子在有关部门的鼓动下,将名气很大的阿訇一个个当众批斗一番之后,就绳捆索绑着拉走了。如此折腾之后,剩下的事情,很简单:就是让那些有过清真寺学习经历的人,无论阿訇,还是满拉,纷纷表态:胡大有,还是没有?
考验来了。刀子已经架上了脖子。
胡大有!肯定有!没有胡大,就没有你我。大多数阿訇铁骨铮铮,念着信仰辞情愿被拖走。
风刀霜剑,败俩当前。还没有被抓走的马福祥阿訇看着风雨欲来的形势,就星夜赶去寻找自己的老师。老师的被抓只是时间问题。怎么办?他们俩双手紧握,无语凝噎,谁都说不出一句话。就在告别的时刻,老师放出口唤:你必须留下来,留下来,我们都不能死在监狱,明白吗?
他含泪点头,相拥而别。
没上几天,老师被抓走。
这一次轮到他表态了。他说,没有!
真没有?
你明白!
好了。阿訇队伍终于出现了松动,有了典型人物。从此,负责此事的官员就拽着马福祥阿訇的胳膊四处宣传:你看,人家马福祥,说胡大没有!这就对了。
总得有人出场做出牺牲。他就这样牺牲了自己。这在当时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在信众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作为阿訇,他一时的心情何尝是平静的。
然而,就从这时开始,他就智慧地保全一些还没有被过审的阿訇的工作,并促使大通地区的宗教改革很快告一段落。
据说,有一天,有官员问他:某阿訇思想改造咋样?他轻描淡写、甚至是带着点鄙夷地回答:他既没知识,也没思想,无非群众一员,还有什么必要改造他?
还有一次,一个社员跑到县上告一个阿訇,说宗教改革后他还在坚持做礼拜。县上有关人员听后正欲小题大做,准备前去要抓典型。于是,他主动找有关领导汇报工作:我知道这事,他们两家是邻居,以前有点过节,这就空口无凭,是在陷害别人;这个阿訇是我同学,在念经时因为不做礼拜而被老师打过,他从年轻时就不喜欢做礼拜,现在形势下,他更是瞌睡遇枕头,早已放弃了礼拜功课;这是不可能的。这就保全了这位阿訇。
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尤其是他在做政协委员的日子里,他时时处处站在前面,牺牲自己,保全别人,简直一段坚强的堤坝。我们相熟后,就此,我曾问他这一切是不是真的?还希望他多讲讲在那个时代里他做过的其它好事。但他笑而不答,没说是真是假,也没有做断然的否决。直至后来,在我们的谈话中,不经意间,他还是透露了自己那时的心迹:我们总不能把自己做过的一点好事全都说出口;如果全都说了,受了人的表扬,那我们在安拉那里还指望什么?
不说之妙被他一言道破。
但如果谁都不说,那我们咋理解“以真理相劝,以坚韧相勉”的经文?
我曾经很想把他逼到墙角。那是改革开放之后的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他被他老家的清真寺聘为教长的日子,政策宽松,我为他买了一本《阿拉伯语汉语词典》、《波斯语汉语词典》之后,就在清真寺学房里与他谈话。落座之后,他忙为我倒上茶水,谦恭地坐在我对面的一条硬板凳上,浅笑殷殷,不肯汤汤水水。倒是急着把超出书款的钱很快硬塞到我手里。我说,这是我早就举意了的,愿借此得到安拉更大的回赐,绝对不拿钱。但他说,你有可贵的举意,安拉会回赐的;而我目前的情况好于你,娃娃们挖金子、种地,收入不错,养老是他们的义务,买书是我的爱好;这就像看病一样,自己不出血的药不治病,自己不出钱的书不会益济人。推来搡去,争了半天,最终,他还是没有相让半步的意思,我这就到此为止,拿了书款。
因为,在此之前,我曾听别人说,马福祥阿訇有点另类,简直不食人间烟火。尤其是在经济上,他始终保持着特有的敏感与自律。据说,信众给他送去作为劳动报酬的学粮时,他礼节性地招待众人吃饭,热情依旧。而当大伙儿前脚刚走,他就让儿子把学粮一一送回清真寺,以此作为满拉的伙食。每年开斋节,面对清真寺收下的开斋捐,他想到的首先是村里的穷人,念经的满拉,自己从不拿一分一厘。为此,有人远道而来,拿出万元天课让其代管,看他咋办。他则数都不数,转手清真寺管委,言明自己早已不是天课享受对象。而面对这样一位老人,我还能说什么呢?
听说,他的波斯语水平在大通地区是顶尖级的,听他讲述《真境花园》、《玛斯纳维》那简直是一种享受,其中有着他自己破晓出的众多妙义,为此,游学的满拉们都很想做他的学生。但满拉们总不能忍受他对清贫的坚守。他吃不求饱,穿不求新,无论在家,还是在寺里,炕上铺盖甚至有点落伍,出村送埋体时从不肯向管委张口要车,这使他的满拉们跟他一样都土不拉几的,在外村不受待见。最让我难忘的是,他出村赶集从不穿着另类,而是一身黑布棉袄,背着一个纤维袋,看上去一点不像一个村里的体面人。而那时,农村发展变化很快,骑着摩托车出行已经成为各个清真寺阿訇们的交通标配,城镇清真寺以及经济状况好一点的农村甚至已经有双排座汽车了。
他又一次逆风而行。为此,有人猜,他可能是在借此赎罪,在做着最为深刻的讨白,他在为他的1958年特殊时刻的言论忏悔,在洗白。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晚上睡觉总是枕着一个木头墩子,盖着一条薄被子,身子低下是板炕,光溜溜的,不着一物。在寺里,他维护着众人的体面,虽然在炕上铺着羊毛毡、毛毯,但在睡觉时却卷了铺盖,身贴炕板,土老帽得简直不能忍受,但这偏偏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和修为。
就因为这,后来在老县城城关镇清真寺开学时,他每每与信众不能同心、同频,无法理解人们与时俱进的奢华和摆阔,他这就绕道而行,婉言辞学,再次回到了自己的村庄。这个村庄之所以让他安心,是因为这里不只是他的故乡,家和儿子们在这里,而更为重要的是,在刀刃子般的危险年代里,这里的人们纵容他悄悄在家设学育人,延续教门,在他普及教门常识和教授满拉的时候,一次都没有举报过他。改革开放之后,在别人的唾骂和埋怨声里首先理解了他,并把他首先请进了清真寺,让他开学。
在家乡开学的日子里,他从来没有提出过任何加重群众负担的个人要求,就是在讲瓦尔兹时也从来不选择远离信众生活的那些高大上的话题,从不夸耀自己的学识和修为,而是谦和地、润物细无声地与人交流,把伊斯兰教最为温柔和宽容的一面展示给大众,这使跟他不一个教派的本村另一部分民众也一直很尊重他。好几次,听着他讲的瓦尔兹,我心头总不由自主地做出评价:高僧,家常话。这与那些咋咋乎乎、不可一世的文革腔瓦尔兹简直天壤地别。可是,要做到这一切,得有多大的能量和多久的修炼?雄鹰在草丛低飞,这得多大的隐忍和技巧?
阿訇,是圣教的传承人,民族的代言人,其一言一行可堪标杆。但是,在不让你做标杆,甚至处境逼到更为窘迫或尴尬的时刻,如何担当,如何引领,如何做好旗手,这是值得深思的大命题。
我认为,在这方面,马福祥阿訇可堪楷模。虽然他从不自诩自己是圣教的旗手,伊斯兰教的传承人,但在充满考验的两个时代他均以自己不同的行事风格做出了不同的表率,为我们留下了值得久久参悟的诸多遗产。这是多么可贵的遗产!但愿安拉饶恕他并使他的嘉言懿行成为我们今天能够读得懂他的旗语。
2021年6月10日 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