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浚众叛亲离欲称帝 石勒稳据河北谋幽州
在河北成功立足后的石勒一改往日土匪头子的形象,摇身一变成了一代明君,开始精心治理起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对于慕名前来投奔的人,石勒统统厚待,并妥善安置。以都城襄国为核心,往南至邺城,所有地盘石勒全都安排地方官员就任,招募流民,降租减赋,劝课农桑。没了战乱这个社会发展的头号敌人,百姓逐渐安定下来,积极开荒种地,过起了安居乐业的生活。
石勒虽然没读过书,不识字,但是阅历极为丰富,有条件后一有空就让儒生给他读《春秋》《史记》《汉书》,所以石勒并非纯粹的粗人。石勒还特别尊重读书人,早年还是游击军时,石勒就专门组建过“君子营”,吸纳各方文人士族,张宾当年就曾被安置在君子营里。
如今形势有所变化,石勒开始建立政权,有了固定的都城,不再四处打游击,况且君子营里那些文人估计早都被派到各地当官去了,所以君子营也算是完成了使命,需要新的机构来代替。而且,随着地盘的扩大,光靠吸纳外来人才已经不够用了,需要自己大批量培养。
所以,石勒很快就在襄国城内建立了太学,精心挑选了一批擅长儒家经史的文人担任文学掾,在太学里做老师,然后又选拔了三百名官员子弟进入太学,系统性学习儒家经典。
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石勒非常聪明,很有政治头脑,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采用的治理手段也不一样。从最初的君子营,到现在的太学,几年后又建立了小学,甚至还发明了考试制度,成为后来隋唐开创性的科举制度最早的雏形。除了文教之外,石勒在农业、军事、立法、经济等其它方面展现出的能力也同样令人刮目相看,这些都远非同期的刘琨、王浚、王弥、苟晞,甚至刘渊父子所能比,所以最终只有石勒的后赵政权笑到了最后,实现了统一北方的大业。不过遗憾的是刚刚统一不久石勒就病逝了,执政时间太短,尤其最后阶段没有处理好身后事,导致后赵在其死后很快陷入混乱。此为后话。
这里顺便插一句,襄国之战后不久石勒的母亲王氏就病逝了。母亲病逝后,石勒一边派人在太行山里依据山势秘密挖掘墓室,将母亲厚葬其中。同时又大张旗鼓的在襄国城南另行挖掘了一处墓葬,并按照正常仪式将一副空的棺椁葬于其中。虽然史书没有记载,但估计那些在太行山里秘密修建墓室的工匠事后全都被杀人灭口,所以没有人知道王氏的墓葬到底在何处。这种一明一暗的殡葬方式不知道是不是羯族人的习俗,后来石勒死后也是如此。虽然石勒在襄国城南有一处正式的陵墓,叫高平陵,和魏明帝司马睿的高平陵一个名字,但石勒的实际葬处却在襄国西边的太行山里,从古至今具体位置无人知晓。看来石勒才是防盗墓的高手。
言归正传。
当初顿兵葛陂时,张宾给石勒献的隆中策里,曾明确提到邺城的重要性,原本计划以邺城为都。北上后,因为当时邺城被刘演占据,为了保存实力,张宾又建议暂时放弃邺城,将都城改为襄国。
如今邺城已被拿下,于是石勒便隐隐有了迁都的想法,但因为邺城屡经战火,宫殿残破,城防缺失,需要大规模营建。目前驻守邺城的是魏郡太守桃豹,石勒的铁杆老部下,最初起兵的十八骑之一。但是桃豹文化程度不高,能力有限,无法胜任营建邺城的重任,石勒便打算选一个能力较强的人替换桃豹。
石勒找来张宾,问到:“邺城是曹魏旧都,我准备对其进行大规模营建,因为事务繁杂,需要考虑的细节很多,桃豹难以胜任。所以我打算另选一位即贤德又有威望的人做魏郡太守,专门负责此事,右侯觉得谁合适呢?”。石勒并没有明说将来想要迁都,但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否则也不需要对邺城进行大规模改造。
张宾听完后立马就说出了一个人选:“原晋朝东莱太守、南阳人赵彭为人正直,而且很有才干,足以胜任”。赵彭此时正流落在河北,于是石勒立即派人召赵彭入府,任命赵彭为新任魏郡太守。
结果赵彭到了之后却哭着对石勒说:“臣本是晋室旧臣,食晋室俸禄。犬马尚且恋主,臣又岂敢忘记旧恩。虽然晋室衰落,如大江东流一去不返,而明公正应验符命,有上天之德,但受人之恩,却侍奉二主,这种事臣难以做到,相信明公也不希望有这样的大臣。如果明公能赐臣回乡养老,了却为臣心愿,这才是明公最大的恩德。”
一席话说得石勒无言以对,尴尬地望了望身边的张宾。
张宾马上接话:“自将军北上以来,前朝旧臣和各方势力多来投奔,对于将军的征召,很少有人以大义拒绝。今日赵君如此贤德,这是要让将军做高祖,赵君自己做四公,以此来成就所谓的君臣相知。如此贤德之人,留在咱们这里就足以成就将军的英明,何必非要让他做官呢!”。
高祖就是西汉高祖刘邦,四公就是商山四皓,西汉初年四位隐居的贤人,曾多次拒绝刘邦的征召。
石勒立即释怀,大笑着说:“右侯的话说到了孤的心里!”,随即赐给赵彭驷马大车,薪俸正常发放,让赵彭回家带薪养老去了,同时又把赵彭的儿子赵明调到帐下做了参军。
不久,石勒改任石虎为魏郡太守,代替桃豹镇守邺城,并全权负责邺城的营造。
就是这个任命,让石虎得以从石勒身边离开,将邺城精心打造为自己的大本营,为将来后赵政权的变乱埋下了祸根。石勒重用从子石虎,就像当初刘渊重用从子刘曜,这都是天意!
相比石勒把河北搞的有声有色、井井有条,反观幽州的王浚,实在是让人怒其不争。
因为出现重大战略错误,王浚不但屡屡痛失将石勒扼杀在襁褓中的机会,还把对自己帮助最大的盟友段氏鲜卑彻底推到了对立面,由此大失人心,继而导致乌桓等其它依附势力也寒心离去。
经过一系列脑残式自宫行为,从公元312年七月石勒大破向冰后正式渡河北上算起,到公元313年五月王浚联合拓跋鲜卑、慕容鲜卑共同讨伐段氏鲜卑失败为止,王浚仅仅只用了十个月时间就成功地把自己从绝对优势变成了势均力敌。此后,以王浚的实力仅仅只能自保,想要彻底消灭石勒基本没戏了。
尤其让人无语的是,即便如此,王浚的自我感觉仍旧非常良好,甚至打起了称帝的主意。
两年前洛阳沦陷、晋怀帝被俘的时候,王浚就及时发布公告,设立行台,还立了一个子虚乌有的太子做幌子,然后以太子名义向天下发号施令。只是这位太子一直不见踪迹,后来也不了了之。
如今,晋怀帝在平阳被刘聪杀害(公元313年二月被杀),天下无主,虽然贾疋、阎鼎等人随后在关中拥立司马邺为帝,建立了长安小朝廷,但是,凭啥他们能立,我王浚就不行呢?
为了找到能向世人证明自己能够称帝的证据,王浚抱着字典宅在屋里潜心研究了一番,最终得出结论,说自己父亲王沈的字“处道”正好印证了“当涂高”的谶语,这表明自己就是真命天子,完全有资格称帝。
当初魏帝曹髦准备发动宫中卫兵征讨司马昭的时候,连夜召见了三位大臣作为自己的帮手,分别是王经、王沈、王业。虽然很巧三人都姓王,但却出自三个不同的家族。其中王沈出身太原王氏,字处道,正是王浚的父亲。当时,王沈和王业很快就跑出宫外向司马昭高密,只有王经留在宫中,事后被司马昭灭族。
“当涂高”是汉末以来社会上流行的非常著名的一句谶语,即“代汉者当涂高”。但是,没有人知道这句谶语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是怎么流传出去的,而且也没有人能搞清楚这个“当涂高”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很多人就专门研究“当涂高”这三个字,希望能得出背后的印证,因为研究的人很多,便出现了很多不同的解释。
当时曹操势力很强,所以很多人认为曹氏就是当涂高,但却无法解释清楚曹氏和当涂高之间相互印证的逻辑关系。袁术也专门研究过,觉得自己的字“公路”正好也印证了当涂高,所以袁术就称帝了,虽然下场很惨。
现在王浚也开始研究这几个字,并且还研究出了结果。但是,王沈的字“处道”到底是怎么印证了“当涂高”,之间是什么逻辑?王浚也没解释,反正就是印证了。
王浚毫不掩饰称帝的想法,所以很快就人尽皆知。不过,虽然王浚自己头脑发热,可底下大臣还是有很多头脑清醒的。
讨伐刘希的功臣、燕相胡矩力劝王浚不可称帝,王浚一怒之下便把胡矩外放到魏郡做太守。王浚和石勒在各自地盘里都设有魏郡,这不足为奇。王浚对胡矩已经算是给足了面子,至于其他人就没那么好命了,比如前渤海太守刘亮、司空掾高柔,甚至王浚的从子、北海太守王搏,这些人都曾劝说王浚不能称帝,可下场却是全部被杀。
燕国人霍原是当时大名士,一直隐居幽州,王浚很想听听霍原作为民间人士对自己称帝有何看法,会不会和那些反对的大臣们不一样,于是王浚专程登门拜访霍原。得知来意后霍原却顾左右而言他,绝口不提如何看待王浚称帝的事。王浚大为不满,回去后立即以勾结盗匪为名将霍原斩首示众,令百姓大为惶恐。
杀到最后,王浚杀人上了瘾,失去了理智。
因为对长史王悌不满,王浚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把王悌杀了。从事中郎韩咸从柳城出差回来,在王浚面前把慕容廆狠狠夸了一顿,说慕容廆有大气度,能接纳各方名士和百姓。韩咸的本意想借此鞭策一下王浚,让王浚能有所改进。可王浚理解的意思却是韩咸认为自己远不如慕容廆,于是,韩咸的脑袋也搬了家。
柳城位于今辽宁省朝阳市朝阳县柳城街道,也是著名的古城,曹操当初北征乌桓时,就是在柳城大破乌桓首领蹋顿。柳城此时属慕容鲜卑的势力范围。
这真是天欲其亡,必令其狂,自作孽,不可活。
经王浚这么一折腾,幽州人心涣散,官民离心,再加上近年旱灾蝗灾连绵不断,王浚实力一落千丈。
王浚江河日下,石勒却蒸蒸日上,此消彼长,胜负似乎已经注定。
此时的天下,李雄的成汉偏居巴蜀一隅,低调的让人一不小心就忘了。南方由琅琊王司马睿坐镇,此时正被杜弢、杜苾之乱搞的焦头烂额,陶侃在平叛过程中再次大显身手,被正式任命为荆州刺史,终于像他的前辈刘弘一样,从此坐镇荆州。
整个北方,表面上刘聪的汉国一家独大,但实际分为东西两个部分。西部由刘聪管着,主要针对长安政权。东边归石勒,主要对付王浚和刘琨。刘聪不成器,沉迷后宫,不思进取,一个柔弱的长安小朝廷竟然几年都搞不定,反倒石勒这边后发先至,刚刚北上才一年多就要出结果了。
到了公元313年年底的时候,也就是刘曜第二次攻打长安失败撤回平阳的时候,也是石勒襄国之战大胜刚好满一年的时候,石勒就已经开始计划要北伐王浚了。
不过,虽然王浚的实力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下降,但是毕竟石勒以前被王浚打得太狠了,都打出了心理阴影,何况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王浚深耕幽州多年,自己则刚立足河北,如果真要举全力北伐,胜率到底有多大?万一再失败呢?
石勒心里也没底,所以打算先派使者出访幽州,借拜访王浚的机会暗中窥探幽州的虚实,但又不敢下决定,担心引起王浚的警惕。那就老规矩,召集部下开会商量一下。
会上,石勒开门见山:“我准备派人出使蓟城,目的是刺探王浚虚实,诸位意下如何?”
话一出口,众人都明白,石勒这是要准备对付王浚了,大战即将来临。
虽然石勒矢志不渝,虽然张宾一直坚信石勒必能成功,但不是每个人都是石勒和张宾,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石勒的志向和张宾的眼光。在大部分将领看来,之前那么多年一直过着苦哈哈的日子,四处打游击、居无定所,甚至一年多以年还在南方备受煎熬,如今好不容易走出阴霾,终于在河北弄了块立足之地,过上了安稳日子,这已经超出了大多数人的预料,大伙已经很满足了。保持现状不是挺好的吗?为啥非要这么着急对付王浚?毕其功于一役,那万一输了呢?岂不是功亏一篑?
众人很不理解,都不支持石勒北伐,还搬出了当年晋吴边境上羊祜和陆抗惺惺相惜,双方和睦相处的佳话,建议石勒给王浚写一封诚恳的书信,让双方就以羊祜、陆抗为榜样,两下相安,和睦相处,息兵罢战,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过上安定的日子。
这不就是让我石勒小富即安、不思进取吗?那我石勒当初干嘛不老老实实跟着刘渊刘聪干呢,何必还要自己南下北上,历尽艰辛?
石勒很失望,望了一眼人群,居然没找到张宾,这才想起来张宾正请病假在家休养呢。
石勒立即散会,然后坐上一辆车专程去探望张宾,想听听张宾的想法。
诸位是不是和石勒一样,也很想知道张宾这次又有什么计谋?别急,下一节。
2、 张宾献计智取王浚 石勒假意北上称臣
张宾这次依旧没让石勒有任何失望,早就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两人见面之后,石勒刚把意思说出来,病榻上的张宾马上就张口答复:
“多年来王浚借助各方势力稳据幽冀,虽然名义上仍是晋室藩臣,但早有谋逆之心、篡位之志,所以王浚必定喜欢吸纳各方豪杰,以帮助其图谋大业。将军威震四海,举足轻重,王浚想得到将军,就像当年楚霸王项羽想得到韩信一样。如果将军只是派使者做寻常的拜访,只会令王浚生疑,必然加强戒备,不但将军刺探不出幽州的真实底细,反而徒增王浚的戒心,后面即便我们再想出其它奇谋妙计,也很难达到效果。古往今来,能成大事的人往往都要先委屈自己,即便将军以厚礼相赠,对王浚俯首称臣,都不一定能让王浚轻易放松警惕,何况用羊祜、陆抗之间这种势均力敌的关系来形容双方呢,那根本就不行”。
张宾的话说完了。
张宾既不同意石勒派使者出使幽州,也不同意众人用羊祜陆抗的方式和王浚修好,那张宾是什么意思呢?
虽然张宾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很明显,现在对付王浚,如果单纯以武力抗衡,直接率军北伐,石勒尚不具备一战而胜的实力,代价太大。石勒和王浚鹬蚌相争,最后只能让渔翁刘聪得利。所以,要想尽快拿下幽州只能智取,设法让王浚放松警惕,然后伺机发动突然袭击,务必一击必胜。盲目派使者出使蓟城,或者用羊祜陆抗的旧例争取双方和平,都无法让王浚放松警惕,最后还得硬碰硬,靠武力比拼。
用什么计谋才能让王浚彻底放松戒心?张宾的意思就是让石勒委身对王浚称臣,然后设法取得王浚信任,让王浚真正放松警惕,为发动突袭创造最有利的前提条件。
让主子去给别人当臣子,张宾没好意思直接说明,但石勒很聪明,马上就领会了张宾的意思,忍不住说了句:“右侯之计是也!”(《晋书.载记第四.石勒传》),在《资治通鉴》中更是就一个字“善”!
王浚深耕幽冀多年,石勒是初来乍到的新人,按照常理,石勒要想搞定王浚,需要较长的过程,需要和王浚多次交战,逐渐形成优势,最终再一战定胜负。但是,张宾太聪明了,太善于用计了,对各方势力了如指掌,自从在葛陂确立了石勒阵营第一谋臣的地位之后,对付石冰、对付刘演、对付段疾陆眷等等,无一不是以计智取。现在,张宾又设计对付王浚,要凭一己之力大大缩短石勒称霸河北的时间。
这一次,张宾还能成功吗?
公元313年十二月,按照张宾的建议,石勒选了两个能言善辩的亲信、舍人王子春和董肇,让两人带着大量珍宝古玩和石勒的书信去蓟城拜见王浚。
石勒的书信是以表文的形式呈递给王浚的,这表明石勒甘愿为臣,奉王浚为君。表文很长,大部分都是对王浚的恭维,内容大意是:
“我石勒原来不过是个小小胡人,只不过因为赶上晋室衰微,天下大乱,流亡到冀州后走投无路,才无奈拉起一支队伍,只为保命而已。现在中原无主,明公威名远播,正是称帝之时,我石勒愿意助明公一臂之力……”,洋洋洒洒数百字,把王浚猛夸了一顿。
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您做天子,我石勒甘愿为臣,咱俩联手,何愁不能夺得天下!
除此外,石勒还专门给王浚的亲信枣嵩等人单独去信,并让王子春、董肇暗中辅以重金贿赂,让这些人也旁敲侧击,在王浚面前帮着石勒说话。
随着鲜卑、乌桓等势力相继离去,王浚确实感到势孤力单,如果石勒能真心归顺自己,那真是如虎添翼,求之不得。但是,石勒是真心归顺吗?王浚显然不会轻易相信。
王浚手举表文,问王子春:“石公英明神武,乃当世俊杰,如今占据赵国旧都,拥有赵、魏之地,和孤已成鼎据之势。此种情形下,石公却突然说要称藩于孤,你觉得孤会相信吗?”
王浚问的很直白,不过这都在王子春的意料之中,能言善辩的王子春早就想好了如何答复,于是当场开始了长篇大论。
王子春说石勒虽然是英才俊杰,但王浚更是众望所归,昔日陈婴比刘邦起兵还早,还参与拥立义帝,韩信更是无人能敌,可指挥百万大军,可最后这两人不还是老老实实归顺刘邦?然后又说石勒对比王浚,就像月亮对比太阳,江河对比大海云云。还说什么石勒不是不想当皇帝,而是很清楚现实,自古就没有哪一个胡人能做皇帝的,就算石勒强行称帝,也根本得不到天下人的拥戴,石勒很有自知之明,所以甘愿奉王浚为帝……
王子春巴拉巴拉,滔滔不绝,尤其还引经据典,摆事实讲道理,连夸带赞,最终就是一句话:只有你王浚当皇帝才最合适,石勒这种人只配做大臣。
聪明人的恭维是很有技巧的,让你听着很有道理,很入耳,而且王浚也不是昏庸无能之辈,所以,你不能把这场对话单纯想象成谄媚小人和无道昏君之间的那种庸俗对话。明明很夸张,你却觉得很真实。
不过,即便如此,王浚肯定也不会因为王子春一面之词就深信石勒是真心归顺,但至少这些话说得很顺耳,说得王浚心花怒放,笑容满面。于是,王浚一高兴就当场给王子春、董肇两人赐爵为列侯,彷佛已经认了石勒这个臣子。
随后,王浚也派了使者携带厚礼,随王子春、董肇一起返回襄国,作为对石勒的答谢和回访,重点当然是对石勒、对襄国进行刺探。
前蕃襄国之战后,固守广平的地方势力首领,原本依附王浚的游纶,后来不是改投石勒了吗,游纶有个哥哥叫游统,目前还在王浚手下任职,以王浚司马的身份镇守范阳。范阳,在今河北保定涿州市一带,安禄山就曾是大唐的范阳节度使,安史之乱就是安禄山从范阳起的兵。
游统一直对自己被王浚外放到范阳很不满,加上见弟弟游纶已经跟了石勒,所以也打算投奔石勒。就在王子春出使蓟城的这段时间,游统派使者前往襄国面见石勒,表明要归顺。
这要是放在平时,那当然是一件大好事,可偏偏这么巧,赶上石勒要图谋大事的节骨眼上。此时此刻,连石勒都打算跟着你们老大混呢,游统啊游统,你说你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于是,石勒直接就把使者杀了,然后派人把首级送往蓟城,交给王浚。
这个忠君之举无疑又为石勒在王浚心中多加了好几分,根据《晋书.载记第四.石勒传》的记载,到了这时,“浚虽不罪统,弥信勒之忠诚,无复疑矣”,王浚虽然没有处罚游统,但对石勒的表现却非常满意,从此不再怀疑石勒。
不过,要说王浚就这么完全认定石勒是铁了心要归顺多少还是有点夸张,王浚没有那么笨。如果说此时此刻王浚对石勒总体是七分信三分疑的话,那么,接下来如何把这三分疑彻底抹除,就看石勒自己的表现了。
没错,石勒要亲自上场表演了。
王子春、董肇两人带着王浚的使者即将到达襄国之前,石勒就提前把所有精壮士卒全都隐匿起来,专门挑选羸弱士兵站在城门及军营、府衙各处,让使者走在路上抬眼就能看见。
公元314年,正月,壬辰日,王浚的使者来到了襄国城。
石勒亲自前往北门恭迎使者,将使者接回府中之后,石勒特意让使者坐在大厅北边的正位上,面南背北,自己则居于堂下,面朝使者恭恭敬敬地下拜,然后用双手从使者手中接过王浚的回书,仪式如同臣子接受皇帝诏书一般。
王浚让使者送给石勒一件名贵的尘尾,也就是佛尘,用来拂去灰尘或者驱赶蚊蝇,最早出现在西晋,后来成为佛教的法器。石勒把这件尘尾奉若神明,不敢随意拿在手中把玩,而是专门高挂在墙上,每天早晚都要各参拜一次,而且每次参拜时嘴里都会念叨:“我虽见不到明公,但每天看见明公所赐之物就如同见到明公本人一样。”
使者离开之后,石勒为表忠心,再次派亲信董肇第二次出使幽州,给王浚递送表文,表文上说: “臣打算在三月中旬亲自前往幽州,要当面尊奉您为帝,为您亲手操办即位大典”。
石勒依旧让董肇给枣嵩等人带去密信和厚礼,希望枣嵩等人能在王浚面前替自己争取并州牧、广平公的职务和爵位。这一举动让枣嵩等人也深信石勒是铁了心要尊王浚为帝。
王浚的使者回到幽州后,把在襄国的所见所闻全都告诉了王浚,说石勒帐下的将士们如何羸弱,石勒对王浚又如何虔诚等等,再加上枣嵩等人不断的旁敲侧击,王浚最后那三分疑虑终于烟消云散。这或许就是所谓的“三人成虎”吧。
有了石勒这么一个强大的左膀右臂,王浚自然就能安安稳稳地做着他的千秋皇帝梦了。可惜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石勒演的戏而已。这一出戏演下来,我们对石勒的高超演技刮目相看,完全不亚于当年的老戏骨司马懿!
王浚使者一走,石勒转头就把王子春叫来,仔细询问了幽州的情况。
王子春说:“幽州去年发了大水,百姓没有吃的,各地闹起了粮荒,可王浚仓库里明明储存了数百万斛粟米,却舍不得拿出一丁点来分给百姓。王浚平日刑政苛酷,赋税繁杂,徭役众多,残酷好杀,以前还有人劝谏,现在已经没人敢再说话了。鲜卑和乌桓相继离去,并州刘琨更是仇敌,王浚势孤力单。王浚的心腹枣嵩、田峤等人各个贪婪成性,腐败无能。即便如此,王浚为了称帝还在蓟城内大建台阁,分置百官,还经常说自己可比汉高祖、魏武帝。近期,幽州各地疯传各种谣言,说什么‘幽州城门似藏户,中有伏尸王彭祖’,还有人看见有狐狸站在官府门前,有雉鸡甚至进入官府的厅堂,这些都让幽州人心惶惶,可王浚却从容自如,视若无睹,毫无忧惧之色。在臣看来,王浚的死期怕是要到了”。
石勒大喜,拍案笑说:“王彭祖真可擒也!”《晋书.载记第四.石勒传》。
公元314年二月,石勒下令集结大军,北上攻打幽州。
石勒采取的方式不是大张旗鼓,而是秘密行军,偷袭蓟城。所以,石勒表面上要做出亲自去幽州尊奉王浚称帝的样子,为此还专门随军驱赶了数千头牛羊作为贺礼。只不过,这些牛羊还有其它的作用。
但是,令众人奇怪的是,大军明明已经集结完毕好几天了,可石勒却迟迟没有下令出发,又有什么新情况了?
原来,石勒还是心存顾虑,虽然刘琨、鲜卑、乌桓这些势力已经和王浚离心,但毕竟也不是自己盟友,如果刘琨趁石勒北上,从并州穿过太行山,就能直接抄了石勒老巢。如果段氏鲜卑感到唇亡齿寒,不愿看到王浚覆灭,最终又出手相救?
石勒一直没想出结果,不敢拍板。
这一切张宾都看在眼里,也猜出了石勒的顾虑,于是主动找到石勒,问:“偷袭敌国,当行动迅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才能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可我们的大军已经集结待命好几天了,将军却迟迟不肯下令,想必是对刘琨、段氏鲜卑和乌桓这三方势力还有所顾虑吧?”。
张宾问的一针见血,石勒回答的直接了当:“然,为之奈何?”《晋书.载记第四.石勒传》,是啊,怎么办呢?
张宾却胸有成竹:“王浚能一直稳据幽州,就是仰仗于这三方势力,现在三方均和王浚离心,王浚便失去了外援,近期幽州饥荒严重,士卒寡弱,众叛亲离,王浚内无强兵可以抵御。所以,事到如今,王浚内外都没有任何优势,只要我们大军一到,幽州必会土崩瓦解,将军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况且这次我们是以轻骑突进,二旬之内(二十天内)即可往返,即使三方出兵,我军也足以回撤。刘琨和王浚虽然名义上都是晋室藩臣,但两人早就是仇敌了,将军要是实在不放心,不妨派使者修书前往并州,和刘琨讲和,刘琨必定乐见王浚被灭,绝不会趁机偷袭我们。用兵贵在神速,将军不要再耽误时间了,赶紧下令出兵吧”。
一番话说得石勒彻底释怀:“我所担心的事情,右侯全都替我考虑到了,那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石勒下令立即出兵。
为避免被王浚察觉,石勒命令将士白天休息,夜间举火把急行军,昼伏夜出。
路过柏人县(今河北邢台市隆尧县)时,石勒顺便将驻守柏人的游纶杀了。因为游纶手里还有兵,石勒一直对游纶放心不下,况且游纶的哥哥游统还在王浚手下任职,石勒担心游纶为了救哥哥而泄露军机。
石勒还按照张宾的建议,让亲信张虑携带密信紧急前往并州交给刘琨,信中说自己之前犯了太多错误,现在只能用讨伐王浚来将功折罪。刘琨痛恨王浚,巴不得王浚早点被灭,于是收到信后立即传檄各军,说因为自己正准备联合拓跋猗卢攻打石勒,石勒走投无路,所以主动投诚,并以拿下幽州作为赎罪,要求各地避免和石勒的军队发生冲突。然后,刘琨就作壁上观,喝着茶,磕着瓜子,静静地欣赏王浚如何被石勒一口吃掉。
公元314年三月初,石勒抵达易水(今河北保定境内)。
王浚的督护孙纬此时正驻扎在易水附近,感觉很不对劲,这石勒的队伍看着怎么也不像是来幽州称臣的,于是急忙赶回蓟城报告王浚,结果半路上被驻守范阳的游统拦住了。
石勒大军继续北上,王浚部下觉得苗头不对的越来越多,纷纷建议王浚及早派兵阻拦,小心提防。可王浚非但不听,还大骂道:“石公这次是专为尊我为帝而来,你们谁再敢乱言,定斩不饶”。“石公来,正欲奉戴我也,敢言击者斩”《晋书.载记第四.石勒传》。
非但如此,王浚还让人在城内张灯结彩,采办宴席,准备好好操办一下。
此时的王浚早已被称帝美梦和石勒的高超演技迷昏了头脑,按宿命论的说法,这就是典型的“气数已尽”。
很快,石勒就到了蓟城城下。
3、 灭王浚石勒独霸山东 下蓟城段匹磾威慑襄国
公元314年,三月,壬申日,清晨,石勒率军抵达蓟城南门。
命人叫开城门之后,石勒非常谨慎,生怕王浚有诈,在城内埋有伏兵,于是命人将准备好的数千头牛羊驱赶在前,先行入城。成群的牛羊很快充斥着蓟城的大街小巷,别说伏兵冲不出来,就算王浚现在下令出兵,那些将士一时也无法冲到石勒面前。
入城之后,石勒立即带着早就准备好的数百精锐骑兵直奔王浚的议事大厅。
事到临头,王浚终于察觉出情况不妙,在大厅里坐立不安,正想召集众将,却见石勒已经带着人马杀气腾腾地冲了进来。
石勒坐在大堂上,王浚被五花大绑地押在堂下。
石勒让参军徐光上前痛斥王浚,将王浚篡位谋逆、滥杀大臣、不知抚恤百姓等各大罪状细数了一遍。王浚则怒目圆睁,一口一个胡奴,痛骂石勒。
双方对骂完之后,石勒派大将王洛生率五百轻骑将王浚先行押回襄国问斩,石勒继续留在幽州处理善后事宜。
王浚帐下最后有一万多精兵不肯归顺,石勒一声令下全杀了。王浚那些将佐们为了活命,争相排队挤到石勒驻地门前,想尽办法贿赂石勒的官员,希望能亲自向石勒当面谢罪,争取活命,唯独前尚书裴宪、从事中郎荀绰两人一直待在家里,静待处置。
裴宪是西晋重臣裴楷的儿子,荀绰是荀勖的孙子,两人都是在洛阳陷落后,北上到幽州投奔的王浚。
石勒立即把二人招入府内,当场质问:“王浚暴虐,孤因此才前来征讨,如今众人都争相到孤这里谢罪,只有你们两人无动于衷,难道你们这是铁了心要和王浚站在一起吗?你们就不想活命吗?”。
裴宪、荀绰却大义凛然,面不改色,从容答道:“我等世代为晋朝官员,食晋室俸禄,王浚虽然粗鄙凶残,但毕竟是晋室藩臣,所以我等才投奔于他,不敢有二心。明公如果不修德政,不顾礼仪,只专注威权和刑法,那我等死于明公刀下也算是死得其所,又岂会贪生苟活呢!明公现在就下令处死我们吧”。
说完后两人竟然不约而同地整理了一下衣襟,然后自顾自地朝门外走去,准备绝然赴死。
这反倒搞得石勒哭笑不得,不知所措。石勒本来就没打算要杀二人,于是赶紧又派人将二人拦住,回来后以礼相待,并当场任命裴宪为从事中郎,荀绰为参军,还赏赐二人车马服饰等物。
后来抄捡王浚和那些部下的家产时,几乎户户都有百万钱巨资,而裴宪、荀绰两人的全部家当却只有几百本书和十几斛糙米。
石勒听说后不由感慨:“吾不喜得幽州,喜得二子”《晋书.载记第四.石勒传》,我得到幽州都没有得到裴宪、荀绰两人那么高兴!
朱硕、枣嵩、田峤等一班贪腐无能之徒,以及一心想要叛主的游统,石勒一个没留,全都杀了。
石勒在蓟城停留了两天,任命了原西晋尚书、燕国人刘翰为“行幽州刺史”,也就是代理幽州刺史,镇守蓟城,同时还任命了各级地方官员。临行前,石勒还派人把王浚为了称帝而辛苦打造的皇宫殿宇全都一把火烧成了瓦砾。
王浚在被押往襄国的途中,过易水时,趁守备不注意投身易水河,打算自杀而亡,结果被将士们及时打捞上来,未能如愿。到了襄国城后,王洛生奉石勒之命将王浚押往闹市斩首示众。
将王浚押回国内行刑,这比在蓟城现场斩首的影响要更大,更能展示征服对手的功绩,所以石勒才不辞辛苦将王浚押回襄国处斩。
石勒回到襄国后,命人将王浚首级封好,然后派东曹掾(官职名)傅遘(音gòu)带着首级赶往平阳向刘聪献捷。刘聪随后派亲信柳纯持节出使襄国,任命石勒为大都督、都督陕东诸军事、骠骑大将军、东单于。石勒之前的职务,侍中、使持节、开府、东夷校尉、冀州牧、幽州牧、上党郡公等保留如故。
另外刘聪还给石勒额外增加了金钲黄钺、前后鼓吹二部等特殊仪仗,并再增加十二个郡的封地。不过石勒只要了其中的两个郡,其余十个郡以及仪仗都推辞不受。
石勒的新职务中,“都督陕东诸军事”这个任命,字面上的意思就是,陕城(今河南三门峡市陕城区)以东地区的军事就由石勒总体负责。这个职位虽然有点虚,因为目前石勒并没有精力染指中原,但背后的实质是等于刘聪认可了石勒至少在太行山以东的霸主地位。
所谓“上兵伐谋”,有了张宾这位顶级参谋,石勒拿下幽州,搞定老牌劲旅王浚,竟然都不用打仗了,这多少有些不可思议。没了王浚,石勒当之无愧就是山东的霸主,整个北方能和石勒抗衡的,也就剩刘聪的汉国了。
张宾助石勒智取幽州这出大戏,堪称经典,即便放在整个中国战争史上也同样出彩。不过,这也太容易了,容易的让人总感觉缺少点什么,让人觉得太不过瘾。石勒和王浚斗了七八年,最后怎么着也该有一场终极大战啊。都怪张宾,让中国历史少了一场大战。
王浚早在公元300年赵王司马伦执政时,就以青州刺史、宁北将军身份都督幽州诸军事,正式开始经营幽州。公元304年,王浚成功化解了成都王司马颖的暗杀,并随后进行报复,派兵攻占了邺城,将司马颖赶出了经营多年的老巢,从此寄人篱下。东海王司马越讨伐河间王司马颙时,王浚派大将祁弘参战,最先攻下了长安城。
十几年间,任天下风云变幻,王浚始终牢牢地掌控着幽州。
作为晋朝在北方仅存的三大势力里实力最强的一支,我们虽然很清楚,随着西晋的灭亡,王浚最终也必然灰飞烟灭。但是,我们的想象中,应该有一场高烈度的决战作为王浚退场的标志,王浚应该战败被杀或者自杀。
可惜什么都没有。王浚生命中的最后阶段表现得如同一个智商低于七十的人,尽管王浚此时已经六十三岁了。
在与刘琨为敌,鲜卑和乌桓相继离心,石勒对幽州虎视眈眈的情况下,王浚竟然还做着千秋大梦,还天真地以为石勒是铁了心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最终却连一场像样的仗都没打,一切就全都结束了。正如当年那位白胡子老头所预言的那样,王浚覆灭于公元314年,而314年正好是甲戌年。
王浚被杀时名义上仍是晋臣,担任侍中、大司马、幽州牧,爵位为博陵郡公。
王浚,山西太原人,出身太原王氏,西晋骠骑将军王沈之子,曹魏三公之一、司空王昶的侄孙。
不过,虽然王浚是典型的豪门出身,但身份却很低贱,这是因为王浚的母亲身份非常低贱,母贱则子贱。
王浚母亲赵氏是普通贫苦百姓家的女儿,根本入不了王家的法眼,只不过作为王家的短期佣工,赵氏有机会进入王家。一次偶然的机会,赵氏被王沈撞见,因为年轻又有几分姿色,被一时冲动的王沈揽入怀中。然后,赵氏就有了身孕。
不过,尽管怀了王沈的骨肉,但赵氏在王家自始至终也没有任何名分,也不可能有名分,顶多就是能领点钱,改善一下生活,就连王浚也是赵氏在自己娘家产下的。
所以,王浚其实就是王沈的私生子,而且王沈对这个私生子也根本不待见,完全丢给赵氏扶养,爱咋咋地。
戏剧的是,王沈那些明媒正娶、每天都享受雨露阳光的妻妻妾妾们,却谁也没能给王沈生下一个儿子。直到公元266年王沈去世,也只有王浚这么一个儿子。
王沈死后,王家派人找到了当时已经长到十五岁的王浚,由王浚继承了王沈的爵位和全部家产。
经过这个超级华丽的转身,王浚一步登天。但凡王沈还有个儿子,历史上就不会有这位赫赫有名、威震一方的幽州刺史王浚了。
这就是命,所谓时也命也!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相比王浚人生最后阶段出现了让人无法理解的愚钝,老对手石勒却因有张宾而智商飙升,表现的老谋深算,目光长远的吓人。
根据张兵的建议,石勒数月前就开始布局,不惜用半年的时间来实施这项宏伟的智取幽州的计划。这个计划的主角石勒,还要具备高超的演技。
最后,石勒赢了,赢得如此精彩。张宾搭台,石勒演戏,让原本一场血腥大战变成了智谋大戏。
如果说襄国之战让石勒成功立足河北,那么智取幽州之后,石勒就有能力问鼎中原了。
不过,饭还得一口一口吃,有能力也并不意味着石勒马上就会去逐鹿中原,和刘聪撕破脸也得有个过程,况且眼下还有刘琨、曹嶷、各部鲜卑这些势力需要逐一解决,只有扫清这些后患,石勒才能踏踏实实地和刘聪对决。所以,对石勒来说,虽然前途一片光明,但道路无疑仍旧充满坎坷,有时甚至还会反复。
说曹操曹操到,这不,坎坷和反复马上就来了。
诸位谁又能想到,这刚到手的幽州石勒转头就能给弄丢了,就像刘聪的关中得而复失一样。
四月,石勒刚回到襄国还没几天,兴奋劲还没过去,一个噩耗就传来了。
石勒新任命的代理幽州刺史刘翰秘密联系了段氏鲜卑里的二号人物段匹磾,然后背叛石勒改投了段氏鲜卑。然后,段匹磾就带着鲜卑兵进驻蓟城。
前蕃石勒还在幽州时,曾问王浚的女婿枣嵩:“你们幽州人里谁最值得重用?”,枣嵩推荐了两个人,一个就是尚书刘翰,另一个是北平人阳裕,曾任王浚的从事中郎。
石勒于是就选了刘翰为代理幽州刺史,同时派人去请阳裕出山。结果阳裕一听石勒要派人招揽自己,赶紧撒丫子跑了,逃到了令支,投奔了段疾陆眷。令支城位于今河北唐山市迁安县西,当时是段氏鲜卑的政府所在地,也就是段疾陆眷日常居住和办公的地方。
也是石勒命中该有此一劫,怎么就这么放心地把幽州交给了一个陌生人,却没有选一个铁杆老部下去镇守蓟城呢?
刚到手的幽州就这么落入了段氏鲜卑的手里,石勒当然很不爽,关键是段氏鲜卑势力强大,石勒非常忌惮,一时也不敢大举北伐,只能先忍下这口恶气。
说到此处,不知有人注意没有,阳裕投奔的是段疾陆眷,而刘翰投奔的却是段匹磾。明明都是段氏鲜卑,首领就是段疾陆眷,为何不统一说投奔段疾陆眷,而单单把段匹磾单独分开?
这是因为段匹磾和哥哥段疾陆眷已经闹分家了。自打上次段疾陆眷不顾劝阻,坚持结盟石勒并撤军之后,段氏鲜卑就分裂为两派,段疾陆眷和段末柸为一派,对石勒友好。段匹磾和弟弟段文鸯为一派,与石勒为敌,这次借刘胤归附为契机,趁势占据蓟城,从此和驻扎令支的哥哥段疾陆眷分道扬镳。段疾陆眷是段氏鲜卑老首领段务勿尘的长子,段匹磾为次子,段文鸯为第三子。
段氏鲜卑由辽西逐渐南下,如今正式进驻幽州,而慕容鲜卑在慕容廆的带领下也从辽东迁到了辽西,跟在段氏鲜卑的后面,也逐渐开始南下,上次借帮助王浚讨伐段氏鲜卑的机会,已进至今辽宁锦州、葫芦岛市一带。
虽然此时西晋还没有完全退场,北方还是匈奴和羯人的天下,但鲜卑势力却已经开始崛起。只不过,在段氏、慕容、宇文、拓拔四大鲜卑势力中,谁也没能想到,最先南下成功的并非最早冲在前面的拓跋鲜卑和段氏鲜卑,而是一直跟在后面的慕容鲜卑,此为后话。
让石勒心烦意乱的还不止刘翰和段匹磾。
原王浚下属,驻扎在厌次县(今山东德州陵城区,也有说是山东滨州市惠民县)的乐陵太守邵续,在王浚被灭后,因为厌次已成孤城,无法抵御石勒大军,加上儿子邵乂在蓟城被石勒俘虏,做了石勒手下一名督护。无奈之下邵续只得投降石勒,仍旧被任命为乐陵太守,驻守厌次。
王浚另一位下属,勃海太守刘胤不想投降石勒,于是舍弃渤海郡,孤身来到厌次投奔邵续。见了邵续后,刘胤当场就问:“您是晋朝忠臣,为何甘心投降一个胡虏以自污?”,然后劝邵续回归晋室。与此同时,占据蓟城的段匹磾也派人给邵续送来亲笔信,希望邵续和自己一起归附江东的琅琊王司马睿。
邵续原本就是被迫投降石勒,现在又有刘胤和段匹磾的苦劝,于是决定重归晋朝,可部下们却不同意:“大人忘了还有儿子在石勒手里吗?”。邵续大义凛然:“难道因为儿子就要我做晋朝的叛臣吗?”,说完杀了几个极力反对的将领。随后,邵续派刘胤出使建康,拜见司马睿。司马睿便任命刘胤为参军,邵续为平原太守。
石勒得知后,立即杀了邵乂,接着亲率八千骑兵攻打厌次。邵续知道石勒不会放过自己,早早就加固城池,修筑防御工事,同时派人向蓟城的段匹磾求助。段匹磾收到消息后立即派弟弟段文鸯率军火速赶往厌次。
石勒先一步杀到,但邵续毫不畏惧,日夜驻守在城楼上,指挥将士们顽强反击,石勒连攻数日无果。几天后,段文鸯也杀到了厌次。石勒见攻城无望,于是率军撤回襄国。
段文鸯和邵续紧追不舍,一直追到安陵(具体位置不明)境内,虽然没追上石勒,却抓了一批石勒的属官,沿途又劫走了石勒地盘上的百姓三千多户。段文鸯还觉得不过瘾,返回蓟城前绕道中山,又劫掠了石勒百姓两千多户,最后带着五千多户百姓返回蓟城。
没了王浚,却又来了个同样难惹的段匹磾。石勒在攻打厌次失败后,暂时便不再打幽州的主意。就让段匹磾先占着幽州吧,反正相比王浚来说,段匹磾也是初来乍到的新秀,好对付的多,静待时机即可,何况段疾陆眷还是自己的盟友呢。
北边让石勒不痛快,南边也同样如此。
回襄国后不久,石勒就派大将支雄攻打刘演驻守的廪丘(今山东菏泽市郓城县西北),结果反被刘演击败。刘演大胜后,反过来又派大将韩弘、潘良两人率军突袭顿丘,杀了石勒任命的顿丘太守邵攀。支雄转而又率军增援顿丘,途中将潘良斩杀,算是挽回一点颜面。
还有西边的刘琨,也不让石勒安生。
当初石勒北上幽州的时候,骗刘琨说要洗心革面,用讨伐王浚来替自己赎罪。刘琨大为高兴,认为东部已是安全地带,于是给拓跋猗卢去信,让一起出兵攻打平阳。结果石勒是灭了王浚,但却压根也没想归顺刘琨,还引发拓跋鲜卑内部数万户杂胡叛乱以响应石勒。虽然这些杂胡最终都被都拓跋猗卢平定了,但拓跋猗卢却根本腾不出手再去协助刘琨攻打平阳了。
刘琨这才意识到唇亡齿寒,形势险峻,当时在上表朝廷的表文中曾这样说到:“东北八个州,石勒一人独占七个,晋室在北方就剩为臣一人了,与石勒的襄国仅仅只隔一座太行山,一旦发兵,朝发夕至……”。
不过,紧接着段匹磾就占据了蓟城,刘琨看到机会来了,于是派乐平太守焦球率军穿过太行山,攻打石勒的常山郡,还斩杀了石勒的常山太守邢泰,大胜而回。为了报复,石勒随后派大将逯明也率军进入并州,伺机作战,结果没抓住焦球,却正好碰上刘琨的司马温峤率军讨伐叛乱的山胡。逯明抓住战机,率军在潞城(今山西长治市潞城区)设伏偷袭温峤,也大胜而回。没想到吧,日后在东晋大名鼎鼎的温峤还曾有此经历。
对于石勒来说,现实就是如此,虽然在山东一家独大,别人不可能再吃掉他。但毕竟北上时间太短,积累不足,目前还没有实力将这些大大小小的敌对势力一口气全都吃掉。
不过,这些虽然让石勒很心烦,但却是一种幸福的烦恼,这和以前不断南下北上时的烦恼有本质的不同。就像我们很发愁,到底是给孩子报北大还是清华好呢?对石勒来说,刘琨、邵续、甚至段匹磾,不过都是纤芥之疾,已经伤害不到核心了。
所以,石勒也很认清现实,不急于一时,在接下来的一年多里,索性息兵罢战,潜心内政,做好自己。石勒派官员分赴各地,仔细统计了辖区内的百姓人口,并最终核算出税赋标准:每户百姓每年纳帛两匹,谷两斛。石勒开始当地主收租了。
这个标准在当时算非常低的。西晋时期按人丁计算田地,正常男丁可占田七十亩,每五十亩纳租四斛,同时每户每年纳绢三匹、绵三斤。东晋时期为了增加税收,减少荫户,不再按人口或户收税,改为按亩收税,以每亩产量的十分之一,约三升谷物作为租税上缴,这些都远远超过石勒所定的每户两斛的标准。荫户就是依附于大户人家的黑户,无须纳税的人口。
既然石勒偃旗息鼓了,那咱就先把石勒放一放,再说说长安政权。因为就在石勒返回襄国一个月后,即公元314年的五月,刘聪派中山王刘曜和平西将军赵染再次攻打关中。
这已经是刘曜第三次攻打关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