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略形势图
370年前的漳州,因为明郑势力与满清的激战,经历了历史上一段最为惨烈的时期。从三月到十月,长达七个月的围困,据说死亡70馀万人,全城生还者仅一二百人。
1652年(顺治九年,永历六年) 三月,南明孙可望遣李定国出楚,征虏将军冯双礼为副将,步骑八万,由武冈出全州攻桂林;刘文秀入蜀,讨虏将军王复臣为副将,步骑六万,分出叙州、重庆以攻成都。
同一年的正月初三日,郑成功率领船舰二千余号, 直航漳州府海澄港口。清守城参将赫文兴开城投降、署海澄县知县甘体垣跳海自杀。郑成功授赫文兴为前锋镇,初十日,分兵切断由泉州通往漳州的要道江东桥, 清漳州总兵王邦俊据守漳州府城。
南明1652年的这次攻势,东西两线绵延千里互相呼应,兵力之强、兵锋之锐,为此后南明势力少见的主动发起的攻势。
漳州老城区
正月十二日,郑军占领平和县, 郑成功攻漳州,手下的猛将甘辉分兵攻长泰;长泰知县傅永吉婴城死守,以佛郎机百子铳炮射击郑军,攻城的郑军死伤惨重,只好暂时停下来围城,从后方运大炮攻城。清廷的副将王进来援,也被郑军包围在长泰县城内;明郑军发炮轰塌城墙二十余丈,清知县傅永吉亲自挡在缺口处巷战,结果被火炮打死。清副将王进继续领兵抵抗明郑军队,到了三月初,明郑士兵还是没能攻下县城。
这是一个不祥之兆,预示着郑成功的这一次攻势不会顺利。
二月初二日, 郑成功所部大军攻漳州,四乡居民都入城投亲靠友,以避战乱,漳州城门坚闭。明郑军打算一鼓作气拔城,因此全军奋勇攻城,清军负隅顽抗。郑军游兵营吴世珍冲上城头后中炮战死,强攻未能得手。郑成功下令火器营士兵挖掘坑道,准备掘进至城墙底下时用爆破法炸塌城墙,乘势突进府城。三月初七日,点燃引线,火药爆发,结果因测量距离不准,坑道尚未挖到城墙底下,爆破计划失败,炸飞的土石反而击伤不少郑军士兵。
郑成功此次攻漳州,志在必克,速攻不成,就决定改取围困战术。不过,此时他先得对付清浙闽总督陈锦的援军。
三月初六日,清浙闽总督陈锦火速抽调两省兵力来援,大军已至长泰,围城郑军不得不拔营宵遁,长泰县被围城四十九日后解围。
三月初十日浙闽总督陈锦的援军进至马蹄山,与郑成功主力部队相距五里; 陈锦非常看不起郑成功,因而轻敌冒进,十三日在江东桥被明郑军打得大败,兵员器械损失很多,狼狈地退到泉州同安城外扎营。这次大败,导致长泰县清军副将王进闻讯后,带着十几骑弃城而走。郑成功的部队因此轻取之前围攻49天不克的长泰县城,然后漳州周边的平和、诏安和南靖等城都被明郑军占领,郑成功在漳州周围“聚集二十七万之悍贼,砌筑八十七座之木寨,环树二层栅木,外挖两重沟濠,棋布星列,浑如铁桶” (《海上见闻录》),漳州城彻底成了一座孤城。
江东桥
五月,满清的浙江金华总兵马进宝统兵援救漳州; 郑成功所部此刻已经完成了对漳州城的围困,猛将甘辉请令阻击马进宝部。郑成功认为自家的步兵陆战能力一般,清总兵马进宝素来骁勇善战,不能与之硬拼。他知道漳州城内粮食不多,清援军入城势必增加困难,于是下令撤万松关及龙江口的郑军,避开清朝援兵,对马进宝军不加阻击,任其长驱直入。(《台湾外纪》卷三)
马进宝后来改名马逢知,是进了《明史.逆臣传》的名人。此刻他率精骑一千、步兵三千,驰至河口却不见明郑军队;他没敢继续进军,命令安营,然而此时四面山头摇旗呐喊,导致他们终夜不敢卸甲。第二天一早,马进宝登高见明军营栅布满两边山谷,只有通往漳州的大道一路无阻,实际上郑军的打算已经很明白了,但他此时已经骑虎难下,只好引军直入漳州城;清军进城后,明郑军队立即发兵切断了其后路,继续围困。马进宝军入城后,同漳州总兵王邦俊一道开东门出战,但是被郑军击败,解围失败,从此闭门固守。
王、马二部被围在漳州城内,浙闽总督陈锦自己手上的兵力在江东桥大败后不足以解围。陈锦除了向朝廷告急,请派援兵外一筹莫展。他由于心中烦闷,经常暴躁如雷,对身边服侍人员稍不如意便发怒打骂,有一回差点将家奴李进忠责打致死。
李进忠、李忠、卢丕昌、陈恩等家奴们怀恨在心,暗中商议把陈锦杀了,带上总督印信逃往郑成功处献功,求个一官半职。七月初七日晚上,由李忠下手把陈锦刺杀于同安灌口帐篷中,慌乱当中除李进忠逃至郑军请赏外,李忠等人都被擒获。清廷得报漳州形势危急,总督居然又遇刺身亡,决定派固山额真金砺为平南将军统兵火速入闽。
老城区
从五月份开始,漳州城已经没有了任何外来的粮草接济,福建巡抚宜永贵曾经以舟师攻厦门牵制郑军,但是被郑成功部将陈辉在崇武击败。明郑军几次以云梯攻漳州城墙,马进宝以自己的部队登城督战,城垛被炮火击毁,就逼着漳州本地人上城墙,随坏随筑。到了秋季来临,漳州城依然未被攻破,郑成功非常着急。
到了这年八月,漳州被围已近半年,城中粮食极为紧缺,守军挨家挨户搜括民间粮食,一碗稀粥索价白银四两。 八、九两月每石米价贵至五百五十两,接着完全断粜。居民以老鼠、麻雀、树根、草根、树叶、水萍、纸张和皮革等物为食,饿死者不计其数,最后甚至开始“人吃人”、民相食、父子相食,人肉价格奇贵。凡不举烟火者月余的院子内,其居民基本都死了。包括病死、饿死、投水投缳而死,兵丁威取强夺责打而死,每天死者以千百计,以致大街小巷空无一活人,沟中尸体堆积如山,腐尸臭味飘散数里。
《小腆紀年.卷第十八》记载:“有士人素慷慨,率妻子一恸而绝。邻舍儿窃煮食之,见肠中累累皆故纸,字画隐然可辨;邻舍儿亦废箸而绝”--文士举家自杀,邻居偷尸体煮着吃,结果在尸体肠中发现未消化的字画纸张,偷尸体的邻居实在吃不下去结果也死了。
《台湾外纪》记载:『有公姑欲杀其媳;媳逃归,告父母。父母曰:“吾生汝且不得食,反与彼邪”!杀其女食之。--有公婆俩打算把媳妇吃了,这个媳妇逃回自己家,却被自己家父母吃了。
《台湾外纪》:独一家舂米粉成块,抹以泥;更深呼食之,得不死。--这一事例是一家人以泥土混合磨碎的米粉当做干粮,勉强活了下来。
《漳州府志.卷四十九(人物)》:孝廉谢鸿奇携家出城,夫妇相商无可弃者,惟一婢年十四与一岁女孩可商去留耳。谢曰:“婢无父母,八岁依吾至今日,不忍弃;宁弃吾女。”遂置女于地,声呱呱不绝。是时同谢出城为兵杀食者甚众,独谢一门无恙而遗姐一人未至。少顷,抱女孩来云:顷见女孙在地,兵指曰:“是呱呱者为肉几何!汝持去”。姐急携之出城。骨肉十四口相聚无缺。--这个事例就已经近乎变态了,抛弃自己一岁的女儿而带着十四岁婢女逃亡,不知道这个姓谢的到底是如何想的。
守兵也会放若干人出城,却将长得肥胖者留下,准备需要之时杀而食之。而那些清军虎狼士卒,则是过着末日狂欢的日子,彻夜呼喊鼎沸,到处搜罗金帛珠玉,腰缠满贯,醉酒酣歌。前无战气,后无守心,清朝援军如果再不来解围,漳州城真的会如郑成功计划的那样:因饥饿而城破。
这段历史,漳州大概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曾听到过先辈的口述,据说漳州吃春饼的来历亦与之有关。郑成功围城日久,时值秋季多雨涨水,明郑军队塞镇门山蓄水打算灌城,但是地形地势不利,蓄水不成功。不过,郑成功乘着涨水的机会,从护城河传送米饭幔头入城,饥民争食。
因长期饥饿,忽然能够饱食,结果又吃撑了暴死饥民无数。一时间城中尸体相藉,一派惨相。守城清军只能用草席裹尸,草草埋葬了事。因此,幸存的百姓在战后为了纪念这段悲痛的历史,以春饼拟作草席裹尸,以示不忘,据说流传至今。
当然,这仅是传闻,未见记载,姑妄听之可也。
就在漳州清军已经陷入绝境的时候,平南将军固山额真金砺率领的援兵于九月十九日赶到泉州,二十一日会同福建提督杨名高的军队向漳州推进,由长泰县扎篾过河, 明郑军周全斌所部在九龙江之东阻击清军。两军酣战,箭如雨下。忽然清军一支奇兵长泰抄出江东后路,周全斌军阵大乱,桥头堡尽失。于是清军援兵主力在九月二十八日进至漳州城外,郑成功被迫解围,把兵力部署在城南东山凤巢山。
十月初三日,金砺派骑兵向郑军发起猛攻,郑军以铳炮还击。忽然天气转变,西北风狂吹,炮火烟尘弥漫于郑军阵地,能见度很低,清军骑兵趁势冲入,郑军大乱,后提督黄山、礼武镇陈俸、右先锋镇廖敬、亲丁镇郭廷、护卫右镇洪承宠都在激战中阵亡。郑成功见败局已定,带领余众退守海澄县。至此,这一次南明的东西两路反攻已经全线瓦解,清军趁胜收复南靖、漳浦、平和、诏安四县,漳州城被围近7个月之后终于解围了。
清代史学家谈迁的《北游录·纪闻 下》中记载了解围之后的漳州:“壬辰漳州受围,域中百姓才馀一二百,第宅万间,率门户洞开。此一二百人指沟中白骨,历历数其生前姓字告人。”
有着“爱国的历史家”之称的谈迁(1592一1657年),从29岁开始,就着手编写明朝的编年史《国榷》。1645年,南明弘光朝覆灭,这时已53岁的谈迁,继续为写好《国榷》而努力,1647年8月,这卸花了27年时间,改了6次的手稿被人偷走。伤心之余,谈迁又用4年的时间第二次完成《国榷》的初稿。《北游录》一书就是他为了充实史料,在历时5年搜访过程中,对经历见闻的真实记录。因此,书中所述之事有很高的史料价值,漳州被围之事发生在清顺治九年(1652), 所以文中说是“壬辰”。
现代漳州
《清史稿》、《清实录》、及《漳州府志》的记载:十月,城中粮尽,食人炊骨,死者达70馀万。
《漳州府志.卷三十三.人物》记载“李耀宗”一则:李耀宗,龙溪福河人;家丰于财。顺治壬辰,“海寇”困漳郡凡六月,阖城饿死几尽。王师既至,围解;耀宗乃倾家财,募僧闻晓收遗骨,得七十三万,作五大坟瘗之南关外,建万善寺。布政周亮工义之,为立碑,大书其事,乃旌之曰“一郡善士”;而耀宗家遂贫(同其事者有王耀门、李一龙、陈永得、林员明四人)。
光绪版的《漳州府志》更明确说了死者有“七十三万”之多,只是当年的漳州十个县能有百余万人口很不错了,也不可能全都躲入漳州城内。在围城期间,不断有难民被放出城去,这个七十三万的死者数目应该是是不准确的,可能死难者有个十几万吧。
不管死了多少人,370年前漳州人的这场大劫滩,因改朝换代和政治的需要,交战双方为一姓天下的利益,置百姓的性命而不顾,士人妻以纸充饥,邻舍儿弃著自绝,饥民自相残食,沟中尸体相藉…... 如此惨烈之状,真应了古人“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一切肤之言。
漳州
参考书:
《北游录》:【兵禍】壬辰漳州受圍。城中百姓才餘一二百。第宅萬間。率門戶洞開。此一二百人指溝中白骨。歷歷數其生前姓字告人。又城危急時。有士人率妻子閉戶一慟而卒。鄰舍兒竊煮食之。見腸中纍纍皆紙絮。鄰舍兒亦廢箸自絕。
《小腆紀年》(附考)卷第十八:壬辰、我大清順治九年(一六五二)春正月(明永曆六年、魯監國七年)癸酉朔,明桂王次龍英。……
城中食盡,人相食,枕藉死者七十餘萬。門巷洞開,落落如遊墟墓,饞鼠饑烏白晝蹲几上。解圍後,存者才一、二百人。
光绪四年增刊之沈定均等纂修《漳州府志》:
九年正月,鄭成功大舉入漳;……
三月,總督陳錦兵敗於江東,賊遂圍漳州;四郊居民入城各依所親,城門堅閉(陳錦之敗也,其奴庫成棟刺之,以降成功;成功斬之)。
五月,浙鎮馬逢知來援,入漳城(時號金衢馬,舊名進寶)。賊議築鎮門,截溪流灌城;堤不得合,旋罷。城中被圍日久,斗米直五十金;食人炊骨,死者七十餘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