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嘉纪,字宾贤,号野人,泰州安丰场(东淘)人,他生于明朝神宗万历四十六年戊午(1618年),卒于清朝康熙二十三年甲子(1684年)。吴嘉纪年少时,习举子业,曾获州试第一。
甲申之变后,他住在东淘安丰场吴家桥西的茅屋里,自名其居曰“陋轩”,他的诗集也就取名《陋轩诗》。
严格来说,吴嘉纪二十七岁之时即遭遇清军入关南下的历史变故,主要生活在清代,不应将其纳入本文的讨论范畴,但吴嘉纪的诗歌风格以及表现两淮盐场地区生活图景为主的诗歌内容在明代已经基本确立,且他的恤灶诗充分吸收了明代及明代以前恤灶诗的有益成果,代表了恤灶诗的最高成就,在恤灶诗这一类题材诗歌的创作历史上有着格外重要的地位,因而本文仍然将吴嘉纪作为明代恤灶诗的代表人物进行论述。
吴嘉纪生性狷介,不与人妄交。入清后,他的诗歌得到周亮工和王士禛的赞誉,一度诗名大噪,因而受到了许多出仕的邀请,然而他最终选择以布衣的身份终老乡间,学界也因此多将其归入遗民诗人的行列之中。不仕异族的民族气节是吴嘉纪选择布衣终老的主要原因,而另一个重要因素则是泰州学派对他的影响。
虽然吴嘉纪没有直接受教于泰州学派的学者,但吴嘉纪的祖父吴凤仪,字守来,号海居,少从王艮游,晚年授学里中,是王艮次子王东崖的学生,为泰州学派中的著名学者,受此家学影响,吴嘉纪自幼便受到泰州学派的思想熏陶,他的《安丰场绝句四首》体现了他对王艮的无限崇敬之意,值得一提的是,吴嘉纪的妻子王睿,也是王艮的后裔。他的恤灶诗中所体现出的与平民立场,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泰州学派平民思想的影响。
吴嘉纪生前在好友周亮工的帮助下刊刻了诗集《陋轩诗》六卷。在他去世之后,经多方努力又找出续诗两卷等散失的遗作,共计一千四百多首,现存诗一千三百多首。建国后,杨积庆以清朝道光年纪泰州夏筌的刊刻为底本,整理出《吴嘉纪诗笺校》,此书是目前所有的最为完备的吴嘉纪诗歌总集。
他的诗歌中含有大量的恤灶诗,但对于吴嘉纪是否是灶户,学术界有着较大的分歧,《泰州志》说:“其先世灶户也。”因而部分学者认为吴嘉纪也是灶民。周颖《清初遗民诗人吴嘉纪及其诗歌创作研究》进一步考证认为,吴家先祖是灶户,但灶户有定额,不必全家都是煎丁,继承吴家灶丁名额的是嘉纪的三兄嘉经一房。
虽灶丁名额由三兄继承,但盐课还须由各房分担,这一说法比较可信。虽然吴嘉纪本人并非需要亲力从事煎盐的灶民,但他先祖为灶户,本人也仍然要承担灶户盐课,亲友中也许多以煎盐为业的灶民,他人生的大半也都生活在盐场之中与灶民为伍,和灶民有着异常亲近的关系,对于灶民的生存环境也有着切身的体会。
他从壮年便开始在诗歌中为灶民发声“斯人身体亦犹人,何异鸡鹜鬵中煮”,直到晚年的诗歌中仍说“百年绝少生人乐,万族无如灶户穷。”与灶民血脉相连的深厚情感贯穿了他人生的始末,因而张荣生称其为“盐民诗人”不无道理。
对于吴嘉纪的诗风,王士禛曾经评价道:“古澹高寒,有声出金石之乐,殆郊、岛者流”,认为他的诗歌较接近于孟郊、贾岛;屈大均在《翁山诗外·读吴野人东淘集》中则说“东淘诗太苦,总作断肠声;不是子鹃鸟,谁能知此情?”可见“苦”“冷”是他诗歌最为突出的特征,这很容易使人们将其划入苦吟诗人的行列。
郭小转《试论吴嘉纪诗歌中的贫士哀吟与“诗史”特征》指出,吴嘉纪的诗歌艺术上虽然接近于孟郊、贾岛等苦吟诗人,但他的诗歌真实地反映了特定的社会现实,较苦吟诗人有着更为广阔的社会方面,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如同杜甫的诗作一样,具有“诗史”的价值;满忠训《论遗民诗人吴嘉纪友情诗的“冷”与“热”》也认为通过孤冷意象来传达自己的“忧患热肠”是其诗歌一大特点。
清代评论家也多将他的诗歌与杜甫相比,指出他们的诗歌都具有“诗史”的特点,陈田《明诗纪事》里说“陋轩古诗,序事得之史公,沉痛得之少陵。”汪懋麟《陋轩诗序》言:“至所为今乐府诸篇,即事写情,变化汉、魏,痛郁朴远,自为一家之言,必传于后何疑欤?”沈德潜《清诗别裁集》中比较王士禛与吴嘉纪的诗歌后也认为吴嘉纪的诗歌以性情取胜:“渔阳诗以学问胜,故语语真朴,而越见空灵。”
综上我们可以将吴嘉纪的诗歌艺术概括为创作方法上的苦吟,诗歌语言上的质实,诗歌意境上的清冷,诗歌内容上的纪实,诗歌情感上的悲愤,诗歌思想上的深沉,后人也有以“野人体”概括他独特的艺术风格。
吴嘉纪的恤灶诗鲜明地体现出他“野人体”独特风格,因而在他的诗歌中受到很高的评价。其中最受推许的是其《绝句》,诗云“白头灶户低草房,六月煎盐烈火旁。走出门前炎日里,偷闲一刻是乘凉。”
写灶民在烈火的炙烤中进行煎盐作业,走到烈日下反而犹如乘凉,以凝练的语言与白描、反衬的手法,抓取灶民生活中一个场景,不着一字抒情与议论而煮盐劳动的艰辛已跃然纸上,朴实无华的词语中饱含着作者沉痛的心情,清人袁承业《王心斋弟子师承表》记载,乾隆皇帝读到这首诗时“发国帑恤灶”,虽有夸张之嫌,但也能够看出这首绝句有着震撼人心的情感力量。
吴嘉纪《临场歌》则记述了两淮盐运司泰州分司长官巡视盐场时对灶户的苛扰:“掾豹隶狼,新例临场;东家贳醪,西家割彘,殚力供给,负却公税。后乐前征,鬼咤人警,少年大贾,币帛相迎。帛高者止,与笑月下,来日相过,归比折价。笞挞未歇,优人喧阗,危笠次第,宾客登筵。堂上高会,门前卖子,盐丁多言,箠折牙齿”,盐官巡视盐场,原本是抚恤灶民、查访民瘼的恤灶之举。
然而,到了明代末年以后,巡视反而成为盐民的沉重负担,当时明末的战乱刚过去不久,这些场吏不仅不安民,反而借长官巡视之名,加大力度盘剥灶民,而那些长官一边鞭打灶民,一边听着戏,官府里大开宴席欢声笑语,官府外卖儿鬻女苦不堪言,强烈的对比更加衬托出明末清初盐场官场的黑暗,揭示了官僚上下沆瀣一气,残暴苛烈,纸醉金迷,全然不顾灶民死活的丑恶嘴脸,全诗灵活地运用白描、对比等艺术手法,一幅幅的画面如同官场现形记,将盐官场官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嘴脸淋漓尽致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辛辣地讽刺了统治阶层“恤灶”的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