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 三联美食
『这玲珑剔透的“恩桃儿”细致、精巧,还不失华贵,让人如珍如宝地小心对待。』
作者 / 杨华
四月中旬,四川的朋友们摩拳擦掌,纷纷在朋友圈里以各种不同的九宫格花式秀出樱桃自由的气息。年年,如此这般。
樱桃,有其专门四川名字——“恩桃儿”。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水果呢?外形圆润小巧,肉厚多汁,柔柔软软,表皮纤薄娇嫩,那简直就是吹弹可破。四川樱桃,属于中国樱桃,是土生土长made in China的樱桃品种,栽培历史有几千年。传说在周朝时,只有周朝天子才有资格食用。
这玲珑剔透的“恩桃儿”细致、精巧,还不失华贵,让人如珍如宝地小心对待。也正是因此,讲究的四川人为“恩桃儿”还专门指定了一个动词:抿。用樱桃小口“抿”一口身娇肉贵的“恩桃儿”,才是对其最大的尊重。
“恩桃儿”不太成熟的时候,只能叫吃,而吃起来会酸掉牙掉,令人酸不欲生;完全成熟后才能“抿”,抿起来必定甜过初恋,让人时常怀念。
我家在川西阳光高原之城汉源,此地位于大相岭西侧,终年阳光充足,昼夜温差大,实乃四川“恩桃儿”优良产地。
八十年代,我们乡村的小孩子是不上幼儿园的,四五岁的时候,爷爷常带我出门走亲戚,虽不读书,却也行百里路。某年某月,我在姑姑家门前的樱桃树下踮着脚、长伸着手摘了一把半生不熟的“恩桃儿”,忍着酸吃了。结果吃坏了肠胃,四川俗称“害饮食”,几天不想吃饭,吓得姑姑赶紧将我送回家。我是真想吃那“恩桃儿”,可这样一来也就没吃成,等到熟透,我已经在家养胃了,可怜之至。
其实,我是有些想在姑姑家的,她家在镇前的村子,房子背后有一条小溪,溪里可以捞到小鱼小虾小贝,溪水自是流到流沙河,不知道此流沙河是否就是《西游记》里沙僧的流沙河,但知道流沙河水清鱼多,雨季涨水过后还会从上游山林冲来很多木材,大家都叫之为河柴,作为冬天的燃料。滔滔河水,一路灌溉庄稼,当然也灌溉了樱桃树,出产了一路的“恩桃儿”,并把滋味带进大渡河,奔向滚滚长江东逝水。
九十年代,初中毕业,那时候没有太多升学压力,读高中基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儿。暑假的保留节目都是上山干活,挖洋芋、摘花椒,接受川西阳光的洗礼,乐此不疲。“恩桃儿”的采摘期很短,四月中旬开吃,到半个月后的“五一”基本就收摊了。可能是那年的季节来得有点晚,也有可能山上二千二百米高海拔的缘故,还有可能是山上那家人猪圈围墙外的那棵樱桃树发育得晚一些。我们暑假上去,居然一树枝繁叶茂,红彤彤的樱桃在微风中摇曳。
迫不及待的我,窜上树就开吃。那“恩桃儿”红得有点黑了,汁水四溢,甜度极高,吃得不亦乐乎。吃饱后,下树来才仔细查看,此树长在一棵高大的核桃树荫侧,阳光不直射,只投下光影,在盛夏确是舒适至极。我问父亲,为什么还有这么晚的“恩桃儿”吃,他只说因为樱桃树长在猪圈旁,吸收多了养料。
感叹之余,再上树往衣服口袋装一兜带到干活的地里。地里可就是阳光灿烂,两行玉米的中间是洋芋,我们的任务就是刨出这个在汉源叫洋芋的土豆装进背篓背回家。
顶着大太阳热火朝天地挖,成熟而锋利的玉米叶子在胳膊、脖子上刮出道道红色口子,热汗留下来浸润伤口,酸爽无比。强烈建议城里想回村躺平的社畜实地免费体验。只有自己刨出的洋芋把自己的背篓装满,得到父亲的口谕方可到地边山沟的岩石小瀑布脱得只剩内裤冲洗一番,把采摘的“恩桃儿”拿这山泉水冲洗了,然后一把扔进喉咙,完全顾不上“抿”,囫囵吞了,却是沁人心脾,大慰身心。
那七月的山泉水仍旧冰冷刺骨,冰泉水与冰“恩桃儿”内外夹击,瀑布下几分钟冻到牙齿打架,速速跑出山沟,沐浴进阳光,什么叫冰火两重天。
后来,去到了往南走,去了农历三月三需要放假唱歌的地方读书,见到的水果就多了,有一个地方的柚子好吃,又有一个地方的甘蔗好吃,还有一个地方的荔枝好吃,但始终没有出现能与“恩桃儿”媲美的水果,其他的“车厘子”就更不用说了。毕业后更是数十年没吃到过“恩桃儿”了。有几年经常去河对岸的香港郊野村落露营,路过街市,也买了好多种世界各地的“车厘子”在露营地吃着聊着,那些山野、河流、瀑布、树林、夜空、篝火都有童年山村的气息,但“车厘子”都不是 “恩桃儿”的滋味。
不觉父母已年迈,为方便在成都的兄弟照顾,他们在成都龙泉山上租住。房子后面有块地,地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樱桃,另一棵也是樱桃,我们是看着开花,盼着结果。盼望着盼望着,樱桃红了,看起来很好,然却好看不好吃,酸掉大牙,父母已降于老掉的牙齿和退化的肠胃,自是不敢吃一颗。唯有兄弟一家发挥主观能动性,用白糖拌了吃,聊以慰藉。居然也能够连续下咽几勺。
一如小年轻的胃口,那是我工作后第三年,和当时还是女朋友的孩儿他妈一起去外婆家。外婆家山也高,六月份也有樱桃,未进屋先上树。“恩桃儿”已然快过季,地上散落一层,并非不熟,但颜色不是很红,略显淡黄,味道酸涩。但,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口在树上就开吃。外公外婆在不远处屋檐下各自坐着,静静地看着。六月的阳光从屋檐的瓦缝中漏下来,浇洒在他们的脸庞上,沟壑可见。
上一次这样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那一年大学暑假,我从远处回来,看到外公外婆在院子两个对角各自落坐,没有言语。六月的午后,阳光柔和,花开满园,院子四周放满蜂桶,蜜蜂嗡嗡着来来往往,热闹非凡。
那样热闹的蜜蜂,像极了多年前外公外婆赶着的羊群,在清早的第一缕阳光中一窝蜂跑出羊圈,向山林进发,声势浩大,步履如飞,尘土漫天。外公外婆典型贫苦农民,始终在温饱线上下挣扎,帮过工,种过地,养过牛羊,伺候过蜜蜂,一生疾苦奔波,不知老之将至。如今思来,然蜂舞漫天,却只能枯坐院落,相对无语,只因外公耳朵已经听不见;树下散落一地,树上酸涩的“恩桃儿”是外公外婆已然无力照料的樱桃树之果。后来,这些樱桃树就成为了野树,再后来,树就被杂草淹没进了历史。就像外公耳朵再也听不到,外婆逐渐不再认得我们,慢慢地、悄悄地,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唯有对“恩桃儿”的思念却越来越强烈,每年汉源樱桃成熟的季节就会想起那一树树樱桃,一串串的回忆。正应了某人所说:除了汉源樱桃,其他哪怕七八十的“车厘子”都配不上我们那几十年没吃过汉源“恩桃儿”的嘴。如此而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