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1980年的关中平原。

打我记事起，家里能吃饱，但是日子也只能算是勉强能吃饱穿暖。

小的时候我一直没有大名，家里人就喊我狗娃，奶奶说名字越土越好养活，一直到1982年，村子里分产到户。

爷爷心情一好，就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好。”

要说80年代的关中平原能吃饱，但是每家情况都不一样。

我记得自己上小学的时候，我的有些同学身上的衣服打着补丁，脚上自家做的鞋子，经常大拇指露在外面。

写字买不起铅笔，经常是捡同学的铅笔头去用。所以说那时候，条件也没有多好，只能是相对好一些。

如果家里有手艺人，那条件确实会相对好一些。

我奶会做衣服，手特别巧，缝出来的针脚密密麻麻，齐齐整整，看着就像缝纫机缝的一样。

而我爷爷带着我父亲在家里做豆腐，这是家里祖传的手艺，只是因为一些原因，中断了好久多年。

后来政策允许了，我爷爷又带着父亲去了镇上卖豆腐，每天在院子的豆腐房里磨豆腐，所以我家的日子在村子里算是中等吧。

能吃饱穿暖，还能让我读书，也算让人羡慕。

那时候，每年春秋两季农忙过后，村子里经常会有外面来的要饭的人，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在肩上背着一个褡裢。

挨家挨户的从村头走到村尾，进了别人家院子，别人一看就知道是来要饭的。

主家就会给掰半个馍馍，或者给上一小把挂面，有的甚至是拿出一小碗面粉。

我那时候小，不懂事，看到家里有人来要饭，那人拿了一小碗面粉刚转身，还没走出院子，我就问奶奶：婆，那人为啥要要饭呀？

奶奶一巴掌捂住我的嘴，把我往屋子里拉，看着人走出了院子，奶奶才开口解释：能吃饱的地方不多。能出门要饭的人都不容易，都是山区或是靠天吃饭的地方。

家里要是能吃饱，谁愿意出来要饭呀。

人活着都不容易，能帮一把是一把。奶奶说着拿起手里的针线活开始忙活，我似懂非懂，转头看向门口。

后来我才明白，有些山区地方靠天吃饭，有时候雨水不好，没有收成，这些人就会在夏收和秋收后出来要饭。

我爷爷和奶奶都是善良的人。

要饭的人要是刚好饭点来到我们家里，爷爷奶奶就会给那人给点面粉，外带盛上一碗饭。要是恰好爷爷卖完豆腐回来有剩余的，还会把豆腐分给一点。

用爷爷的话说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我小叔从部队回来后进了城里的工厂打工，在小叔结婚的前一年，爷爷高兴的拿出自己攒了一辈子的钱，准备把院子的房子盖成瓦房。

那时候农村盖房子是一件大事，主家要请工人，要管饭，还要把饭做好。爷爷说：不能亏了下苦人。

可能是自己也是下苦人，身同感受，总知道生活最难，最不容易的地方在哪里。

为了给小叔盖房子，爷爷提前请好了匠人，买好了材料，还把家里养了一年的猪杀了。

农村匠人，家里都有庄稼，所以开工的时间就定在了秋厚，等到秋收结束后过上一个冬天，就能搬到新房子里了。

为了招待家里的匠人，奶奶和妈妈每天负责做好一日三顿饭，爷爷则在工地上当起了小工，让父亲一个人去镇子上卖豆腐。

每天家里到了点匠人会上工，一时热热闹闹。而秋收后，也是村子里外面要饭的人比较多的。

有时候家里一天会来三四个要饭的人，爷爷心情好，每次除了给点面粉，只要家里有，就会把卧着肥肉的烩菜给要饭的人盛上一碗。

那天正是中午的饭点，家里来了一位要饭的人，身上背着一个褡裢，奶奶给了一碗面粉，又给盛乐一碗烩菜，给了两个馒头。

那人千恩万谢的坐在院子吃饭，爷爷客气，让坐到匠人那边，喊着他去喝茶，大家吃着饭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那人吃完饭后放下碗，等到上工的时候，这人都走出院子又折回来了。看见奶奶在灶台忙活，就和奶奶说：嫂子，你们院子盖房，还要不要匠人呀！

奶奶一听一时有些懵，匠人都是方圆村子里的，都是知根知底的，肯定是不要了，奶奶连连摆手，这人犹豫着回头看了一眼忙活的匠人，低着头出了院子。

奶奶把这话告诉了爷爷，爷爷听完着急的责怪奶奶：这不是还少个小工，你怎么不把人留下来。

出门在外不容易，要能有活路，谁愿意要饭呀。

说着爷爷跑出了院子，村子里要饭的一半都是从南到北，爷爷是在村子的北边把人拦下的。

问了情况才知道，这人家里在山沟沟，家里三个孩子，黄土高原欠收，没有吃的，才出来要饭。

看见我们家盖房子，就想看看，能不能有个机会。

爷爷把人喊了回去，爷爷一进院子，奶奶就把爷爷喊道一边嘀咕：这外地人，咱们不知根不知底，还得管吃管住，万一……

剩下的话奶奶没说，爷爷打断了奶奶。爷爷挥着手说：没事，吃不差这一张嘴，住，天也不冷，随便给床被子就住下了。

只要他干活认真，咱们就把他当熟人对待，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这人被留了下来，奶奶还不放心，日日做饭的时候盯着这人，怕他不怀好心，偷工减料，也怕他哪天晚上偷了家里的材料突然消失。

爷爷总是说奶奶小人之心，奶奶不高兴总是责怪爷爷：太善良容易被人骗。

房子盖了20多天，这人干活正向爷爷说的，非常卖力，别人都休息了，他每次都是最后一个来吃饭的。

别人聊天休息的时候，他也不聊天，只顾自己忙自己的。

奶奶观察了几天后，悄悄对母亲说：看来是个老实的，就怕不知根不知底，碰见那骗人的。

房子盖好后，爷爷给匠人结工钱，当时小工是一元五角一天，干了二十天应该是三十元，爷爷知道这人家里可怜。

除了给了工钱，还让奶奶准备了十斤面粉说是让人带回去。那人看了一眼钱，顿时眼泪下来了，对爷爷奶奶一个劲的鞠躬，千恩万谢。

奶奶还找了几身父亲和爷爷的旧衣服，给那人装在袋子里。爷爷把人送到村口，也算结了一段善缘。

等爷爷回到院子，和奶奶聊起这人，奶奶说还是爷爷看人准，她还以为这人是个偷奸耍滑的人。

两人说着看到放在柜子上的白色洋瓷水缸下面露出来一角，奶奶拿起水缸一看，是几张钱，一共十元，一看就是自己给那人的工钱。

那人又还回来十元钱，爷爷和奶奶叹着气，想来那人是拿了十斤面粉，故意留下了十元钱，爷爷说这人实诚。

只知道他叫老五，这事过去了，在爷爷心里也是自己对一个陌生人的帮助，甚至帮助爷爷都说算不上，毕竟人家干活了，只是爷爷好心，给了他一个工作。

所以，爷爷总说，对人多怀善心，出门在外的人都不容易。

我们听着这故事长大，也以为这个故事到了这里就结束了。没想直到我们成年，这事竟然还有后续。

在1998年，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学，本来是一件喜庆的事，家里的亲戚都来家里祝贺，暑假期间，家里客人听多了。

有一天，家里来了几个亲戚，大家坐在家里的客厅里聊天，院子有人推门进来，说是找爷爷。

家里人还以为是哪个远房亲戚，爷爷家的亲戚，除了奶奶，父母有时候也认不全。

就客气的让人坐在家里等着，听着别人聊天，他也不吭声，直到爷爷从外面回来，这人站起来，和爷爷打招呼。

爷爷也懵了，想了半天不知道这人是谁。这人只好笑着告诉爷爷说：叔，这些年，你都不记得我了。还记得当年来你家要饭，后来在你家当了小工。

话一出，爷爷立马想起来了，拿下自己头上的草帽子，笑着赶紧招呼人坐下，让我给人拿烟倒茶。

爷爷和那人聊了起来，才知道这人儿子来省城做生意，开了一个小饭馆，他是暑假来给儿子帮忙，路过就想来看看爷爷。

没想到我们家没怎么变，一找就找到了。

那人拿出自己拎的东西：两包特产，还有一瓶酒和一条烟，要给爷爷。爷爷一看赶紧推了回去。

爷爷笑着说：都是萍水相逢，我也是尽力而为，不雇你也要雇别人，都一样的。

那人却坚持：叔，我是个外地人，当时我也看出来了，婶子对我不放心，我只能用行动来证明自己。叔，你们一家都是好心人，真的，我特别感谢你们。

推来推去，爷爷最后还是收了礼物，说以后就当朋友，有时间就来走动走动。

那人点着头，临走时，爷爷非要把人送到村口，我就跟着爷爷一起送人去了村口。分别时，听说我考上了大学，那人笑着鼓励我，临走还给了我五十元钱。

我推辞不过收了，爷爷就说我要去上学了，没事就去他们家餐馆多吃几顿饭，算是给人家的回报。

我去上学，还真的去找了那餐馆，我也是特意去吃了几次饭。

我们两家就像老朋友一样，后来这人的儿子餐馆开大了，开了一家火锅店，说是要做特色，特别喜欢我们本地的辣椒。

儿子和他一起去了我们村子里收购辣椒，本来村子里种辣椒的人也不是很多，因为每年都去收购，渐渐的种辣椒的人就多了。

这两年人家的火锅店开大了，每年都来收辣椒，我们村子的辣椒也不愁卖，有些人就又开始种了花椒。

每年他们来收辣椒顺带收一些花椒。每次来的时候，都要带着礼品来看看我爷爷。一来二去，两家真的就像是老亲戚。

后来爷爷去世，这人还来吊唁，用他的话说，我爷爷给的那20元给他家带来了好运，特别感恩于我爷爷。

爷爷去世后，我们两家偶有来往，但是每年他们还是会来收辣椒和花椒。

有时候我就想，要是奶奶，肯定当时不会用这个外地人，可是爷爷善良，他用了，没想到被人感恩了一辈子。

我总是问奶奶，为啥爷爷总是那么善良，奶奶说，走过夜路的人知道夜路难走，也就愿意用自己的光去照亮别的走夜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