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究生活中的讲究是人的精神追求。伟人讲究,最伟大的人生艺术家孔子“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孔子“寝不尸”,终生都是侧身而卧的。朱熹“退坐书室,几案必正,书籍器用必整;其饮食也,羮食行列有定位,匙箸举措有定所”。《清实录》说,康熙自七岁登基,六十年的皇帝当下来,一天到晚忙得不得了,即使他一个人在房里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把头上戴的礼帽摘下来。凡人也讲究,从前,街市匹夫、江湖伴侣、引车卖浆者流,文绉绉地将表德官名相称呼:粜米的唤子良、卖肉的呼仲甫、开张卖饭的呼君宝、磨面登罗的叫德夫。声音多厮称,字样不寻俗。“光腚系裤带,多一道子。”人穷到光腚的地步,还不忘系条裤带,说明人在再难的情境下,也不会忘掉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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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看人之讲究,形式道道不知有多少。“食为天”,人之第一要事。人类之“食”,不只讲究内容,还更讲究形式。人类的烹调讲究色香味形俱全,色与形是满足眼的,香是满足鼻的,味是满足舌的。色香味形对胃并无多少实际意义,其食物营养才是满足胃的。在烹调种种食物时,人们非要精心分别制作:饭菜、荤素、生熟、咸甜、煎煨、汤炒,一道道自有做法,各有章法;不可混淆,不可有丝毫马虎。可种种费事的分别只能维持到端上桌面,供人看看嗅嗅后,当人们举箸品尝时,各种菜肴、饭食、酒水便通过口去了同一处地方,混为一谈,变成胃中物。倘若不顾及眼鼻舌,人们的饮食制作便要简单多了。食物营养作用于胃,是物质层面的;食物之色香味形作用于眼鼻舌,较多属于更高的精神层面。《红楼梦》里,刘姥姥在贾府所见的茄子的吃法,可见权钱闲阶级把食之讲究讲到了极致;简直不是为吃,而是为讲究。与我们比,英国人的食大为简单,其烹调方法口味也大为逊色,可英国仍不失为一个发达文明的国家。色,性也。对于漂亮,人类则更讲究。倘若问到人体可去之而不影响生存之物,便想到毛发和指甲(可修剪去的部分)。与头颅比,头发属次;与颚颔比,髭须属次;与手指比,指甲属次。毛发剃也可,蓄也可;指甲长也可,短也可。相较之下,不太重要的,人们并不是就不太重视,因与漂亮有关,反倒给予格外的呵护。重视的原因,有信仰的:闻一《人的本性和崇拜》一文中说:“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崇拜。……他们甚至崇拜自己,把自己身躯上的某个部位视为神圣之物。于是,他们对头发、乳房、生殖器顶礼膜拜。”故国人Q形的脑袋瓜儿上便有二百多年拖着长辮。有情感的:张耀翔先生《拜发主义与拜眉主义》说:“发为欢情之神,眉为哀情之神。”有美容的:“唐人兴高髻”。胡须眉毛又黑又稠的陈武子被称为君子。(《左传·昭公二十六年》)髯被列为“八极”(美髯长大壮丽勇敢)之一,算是形体上优异过人之处。(《庄子·列御寇》)关公为“美髯公”,无人不知。唐文皇“虬须壮冠,人号髭圣”。(《清异录》)风流潇洒如苏东坡,也有“髯苏”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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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修饰之讲究,古今略有:文身、贯鼻、束腰、裹脚、缠乳(今则转为耸乳)、蓄指甲、长身种种。天足为本,脚之大小形状为末。但辜鸿铭先生却认为:“中国女子的美,完全在乎缠足这一点。缠足之后,足和腿的血脉都向上蓄积,大腿和臀部自然会发达起来,显出袅娜和飘逸的风致。”和辜先生同趣味追求金屋藏娇的封建统治者,便使中国女人天足遭受长期的摧残。人之腑脏为本,腰之粗细为末,但自楚至今,多少人去逐柳体蜂腰,遭受节食减肥的痛苦。当代社会(尤其女性)为美发,花掉的代价是很可观的。对人而言,身体、心理健康,则体形、须眉、指甲、肤色无一不美。于一病体身上,任你怎样涂脂抹粉、剪修眉发,留多长的指甲,仍只能得一病美。人之物力精神,应用之于健康,而不是主要用于妆饰及所谓的美。爱洁是生活的讲究,过分了又如何?吴组缃《谈癖》里说道,一新式太太,出身贵家,爱洁成癖。每日洗脸洗手没个遍数。一日,与其丈夫家人等闲坐谈笑,她的丈夫说了一句话调侃她。她即起立,一边娇嗔地说:“我要打你!我要打你!”一边走入房中,以香皂洗手一次,走出来在她丈夫身上轻轻拍了一下,再到房里以香皂洗手一次,尔后始像做完一件大事,含笑归坐。不知这位贵家太太,可以去从事何种职业的工作。讲究有合理不合理、科学不科学、文明不文明、高雅不高雅的区别,依照这个原则,我们生活中原有的诸多讲究,不乏值得我们反思,是可再讲而究之的。说雅雅有种种。《世说新语》载: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卧,人问其故,曰:“我晒书。”郝先生满腹诗书,晒书和日光浴不妨同时举行。三国时,诸葛亮与周瑜,“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一派儒将风度,可谓儒雅。孔子、朱熹诸圣贤之容貌、言语、饮食、应对、进退礼仪,可谓文雅。弘一法师逝世后,丰子恺通过对弘一法师的回忆与思考,总结出人生的真谛——即“人生三层楼”。他说,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法师追求灵魂生活,可谓高雅。生活中人皆欲追求雅的。譬如雅称。从前,街市匹夫、江湖伴侣、引车卖浆者流,也文绉绉地将表德官名相称呼:粜米的唤子良,卖肉的呼仲甫,开张卖饭的呼君宝,磨面登罗底叫德夫。声音多厮称,字样不寻俗。譬如雅言。生活中的男女事,民歌也力求以雅言言之。“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上花一丛。龙不翻身不下雨,雨不洒花花不红。”巧借比喻,将自然现象与情爱愉悦水乳交融,有声有色地唱出了男女之“大礼”,又无伤大雅,成为雅言歌谣。譬如雅量。《唐语林》载:狄梁公与娄师德同为相,狄公排斥师德非一日,则天问狄公曰:“朕大用卿,卿知所自乎?”对曰:“臣以文章直道进身,非碌碌因人成事。”则天久之曰:“朕比不知卿,卿之遭遇,实师德之力。”因命左右取筐箧,得十许通荐表,以赐梁公。梁公阅之,恐惧引咎,则天不责。出於外曰:“吾不意为娄公所涵,而娄公未尝有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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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视雅是我国悠久历史文化的特点。并非操琴、吟诗、作赋、绘画方可谓风雅。“风雅”本指《诗经》中的国风、大雅、小雅。《毛诗序》谈雅诗的作用时说:“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即此可知,民众通过教化懂得追求夫妇恩爱,孝敬父母,关怀子女,讲求道德修养,摈除邪念恶习,亦可谓雅了。人性修养可由俗而雅,由小雅而大雅。雅是为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而不是装装门面,做做样子,附庸风雅。雅与学历、地位、金钱、名气有关,真雅却只能由心灵高尚美好来决定。若无雅意、雅兴、雅趣,何来雅正、雅量、雅观,更无从言雅士。高雅可修而养之,修身以读书陶冶性情为要。宋朝诗人黄庭坚曾说:“士大夫三日不读书,则义理不交于胸中,对镜觉面目可憎,语言无味。”宋代的尤袤说他藏书的目的是“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独而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也。”至是能不雅乎?害羞古人害羞。一是表达感情含蓄。不说自己相思之苦,人都瘦了,却说“衣带日已缓”;不说自己的幽怨和真情,却说“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不说常怕自己成为秋扇而见弃,却说“常恐秋节至”;不说希望游子能够回来,不要忘了家乡,却说“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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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言笑婉约,顾盼生姿。《长恨歌》云:“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玉环美貌固为前提,然百媚之生也在回眸,若直面,恐美感韵味魅力有失。长安倡女“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更会引得“主人忘归客不发”。《诗经·卫风·硕人》赞郑庄公之妻庄姜之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其笑之倩在巧,关乎嘴,应“掩口卢胡”、“抿嘴”,不可笑得合不上嘴、笑口常开;关乎齿,应“笑不露齿”,不可粲齿、齿冷;关乎声,应是“银铃般的”,不可嘻嘻哈哈;关乎整体,应“嫣然一笑”,切不可捧腹、绝倒,总之,美在表现出羞态妩媚。今人不再害羞。报上说,“有些家长来学校给孩子送东西,或者找老师了解孩子学习的情况,竟然是穿着拖鞋、内衣、睡裤,还披金戴银地跑来的”。甚者,竟如此装束,踏入朋友家厅堂,安坐于小吃摊上,逍遥于菜市,逛进了商场,几无不敢涉足之处。当事者一脸坦然从容,旁观者反倒尴尬,退避三舍。服装有御寒、遮羞、炫耀、护身、装扮、异性吸引诸作用,实用之外含有人类的美感意识与评价。封建社会要求“男不露脐、女不露皮”,民国时期要求女性“袖不露肘、裙不露膝”,诚为束缚。而今矫枉过正,演艺中的“脱”秀,西风东渐,生活中的暴露性倾向日甚一日。露臂、袒胸、露脐,以至袒裼裸裎。当服装被脱得所剩无几时,害羞之感也就被剥夺得所余不多了,暴露裸化意识严重毒化民众的行为美学。长此以往,我们还会害羞吗?人们穿着服装,托庇于伏羲氏对于文明的贡献。国人说“衣食住行”,如此排序,因衣虽为物,是为冷暖,但于人侧重精神文明,关乎“脸面”(遮羞);食乃侧重物质文明,关乎“性命”。中国自古乃礼仪之邦,国人是精神文明放在首位的,把精神人格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礼是社会公认合适高雅的道德行为规范,害羞是我国悠久文化的形成、漫长历史的积淀、东方行为美学的内在特质。《孟子·尽心上》曰:“人不可以无耻。”羞者,知耻也。害羞是怀有知耻心的情感行为。害羞感的失落,是美学价值的颠覆、文化传统的流失、性格美学的俗化、高雅美感的淡化、丰富内涵的简单化。西方哲学家也洞悉个中三昧。黑格尔在其《美学》中说:“强烈情感及其暂来即去的迸发所产生的效果固然暂时使人感动,但也是立即消逝的,人们看后就不愿再看。因为所表现出来的引人注目的东西只是一瞬间的东西,人们也就在那一瞬间把它看清楚,而人们可以长久玩味不舍的那种内在的丰满和自由,那种永恒无限的东西,却被排挤到后面去了。”害羞之旨在提示人们注意自己的内在修养、言行举止。容仪是无法在街头“美容院”里美化的,需要在教室里、书房里,在父母的教育下,在与贤者的交往中美化的。德润身,此身润得如何,通过容仪表现流露出来。润之厚者,方能容仪美丽,端庄贤淑。当代社会文明提倡培养乐观开朗大方的民众心理性格,不应失去害羞的美学传统,以保存东方文化的神韵。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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姿色即姿态、容貌。若拆开来,姿侧重于姿态,色侧重于容貌。从字形看,姿的要求对象主要是女性。与“解劝、紧要、齐整、伤悲”之类词不同,姿色一词字序是从来不倒置的,姿在前,色在后,主次重轻显明。古人更重视姿,是有道理的。姿标示品格,作用于精神,表明文明;色可作商品,作用于感官,用于职业。旧时,一无所长,无法立足于社会者方才出赁自己的色,与之相关的是些低下的职业。依赖手脑吃饭的人,大多保有其姿。独立性越强,其姿也越高雅。像宁可“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则成为姿美的楷模。过去麻衣相法里所谓观人八法:“威、厚、清、古、孤、薄、恶、俗”,也着眼于气质。仔细考究起来,人的形体之美要胜于容貌之美,而优雅的行为举止美,高尚的心灵,又胜于形体之美。这一评判标准是人区别于动物之处。古圣先贤举手投足间,姿态是从不马虎的,所谓“立如松、坐如钟、睡如弓”,有时甚至达到苛严的地步。《唐语林》赞“魏仆射元忠,每立朝必得常处,人或记之,不差尺寸”。留心看一个有素养的棋手在棋盘上下子的姿势,拿了一颗小小的白或黑的石棋子小心地平放在食指上,他轻轻地用拇指从后面向外推,用食指向内送,美观地把它放在棋盘上。还有日本茶道。如此种种其本身就具备欣赏美。令人愉快的脸,其本身是愉快的,这与老幼妍媸无关。只要上面漾着纯洁善良活力热情,便能辐射于他人以兴奋光明希望欢欣。《巴黎圣母院》里的丑人卡西莫多至今不仍是我们大脑中的美好形象吗?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如果恹恹无生气,我们也只好当做石膏像来看待了。仪容上的可爱是在身体容貌的美之外的,否则,智聪如诸葛亮者,就不会娶丑妻了。如此之说,不令那些色优姿劣者泄气失望了吗?大可不必,貌比潘安、国色天香,本来自然优势,只是还需气质来发挥这一优势。倘能天生美貌,加上高雅气质,则近完人。语林上说:“玄宗早朝,百官趋班。上见张九龄风仪整秀,有异于众,谓左右曰:‘朕每见张九龄,精神顿生’。”如张九龄者,可谓二美俱矣。不过普通人多少染有恶癖,或因司空见惯,人遂不觉。比如喜抠鼻孔,好抠脚丫,对人讲话唾星四溅,于鸦雀无声的会场响亮畅快地排出肠道浊气。此类尚属小节,若窈窕秀女,炎夏在别人家厅堂作客,迎着广座宾朋,高架起二郎腿,会令众人咋舌。“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食、色,人生最重要事,也最易控制不住姿态,泄露人的本性。馋嘴者,偶遇公费宴请,生怕吃少了吃亏,频频夹取如金鸡乱点头,或挑肥捡瘦地在盘碗里翻翻弄弄如拨草寻蛇。啮骨者,于筵席上龇牙咧嘴,挥臂击肘,连扯带拽,弄得脸肉横颤,眼球暴凸,邻座危惧。贪杯者,常尚未离席,即已将酒肉倾嗉奉还;或狂言乱语,红眼以对;或捉颈相灌,几于逼命;或拳脚相加,不欢而散;或僵卧道侧,无异于尸。姿是素养的自然流露,装不来的。有一民间笑话说,礼堂里举行“五讲四美”报告大会。厂长坐在台上做报告说:“我们今后说话要讲文明,不要一开口就是‘他妈的!’”这时一只蚊子叮在厂长的脖子上,他举手在脖子上拍了一巴掌,随口骂了一句:“他妈的!”台下哄笑起来。厂长火了:“他妈的,打死一只蚊子,有什么可笑的!”姿也是掩不住的。某人出钱买了一个官职,又找裁缝做了一套官服。他得意地穿在身上,对着镜子照来照去,还一个劲地问老婆:“你看这镜子里是哪一位官人?”他老婆不屑一顾地说:“哼,你难道连你自己也认不得了么?”姿美否,是因时因地因人因事而异的,不可一概而论。鸿门宴上樊哙立而饮卮酒,“复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是显其粗犷豪壮。毛泽东看戏剧《白蛇传》,看到激愤处,拍椅而起------那是伟人之姿,常人不可为。不懂得内在修养的人大多极力模仿装饰以壮其姿色,故“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袖,四方一匹布”。故有沐猴而冠、东施效颦、搔首弄姿。也有不趋仿,自我特立者,“裴仆射遵庆,二十入仕,裹折上巾子,未尝随俗样。凡代之移易者五六,而公年九十时,尚幼少所裹者。今巾子有仆射样”。(《唐语林·容止》)容貌是爹妈给的,信不由人,姿态则是后天养成的,决定于自己。其途不外乎道德的美学的个性修养,有“日三省吾身”、“三人行,则必有我师”之精神。为了养成一个人仪容上的可爱与谈吐的有味,只有读书。这里所谓读书是真读书,不是装门面;是读好书,只利情操,不为利禄;是终其一生,不是偶尔为之,与宋真宗皇帝的劝学文目的是不同的。知晓其中三昧 ,或能使自己的姿色达到较高品位。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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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孔发,教师、学报编辑。出版作品《襄水文集》《故园屐痕》《琅琊清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