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万历三十一年（1593）秋，这似乎是段平凡的日子，但对于吕宋的明朝华侨来说，却如地狱般凄惨。

据《东西洋考》记载：“初三日，华人在大仑山饥甚，不得食，冒死攻城，夷人伏发，燃铜铳击杀华人万余，华人大溃或逃散，饿死山谷间，横尸相枕，计损二万五千人，存者三百口而已。”

至于财产的损失，则更无法估量。

这就是光鲜的大航海（地理大发现）下，继对美洲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后，在东方又一次又一次令人发指的罪行。

这第一刀，便指向了“大仑山惨案”。

马尼拉王城

一 交流背后的殖民心态。

随着西方地理大发现的殖民推动，明朝中后期开始，西班牙殖民者已逐渐侵入吕宋，以马尼拉城为核心在周边大力推行殖民统治。并此岛以国王菲利普二世的名字命名，被称为菲律宾。

于是，产自明朝的茶叶、瓷器等商品，更加广泛地被欧洲人接受并推崇。西班牙一半的金银，几乎都流向了明朝。

主要都来自福建的明朝华商，也迅速与西班牙人建立了长期稳定的贸易和代理关系。到1602年时，在菲的华人总数已增至四万余人，而西班牙人仅有二千多人。因为发音的原因，西班牙人也就把华人自称的“生意人”，一直称为“生理人”了。

但即便明朝华侨只是把与西班牙人的交往，视为单纯的贸易活动，但作为自带传教任务展开大航海活动的西班牙人，尤其是队中的天主教传教士，还是对不信天主的明朝商民表现出了极大的反感和排斥。

马尼拉的萨拉扎主教，便在1588年6月给国王写信说﹕“无数的中国人出现在这里，对这里的原貌破坏很大。他们都是些邪恶之徒，和们交往绝没有好处。”

1593年来到吕宋的神父奥特加，也给菲利普二世报告说﹕“这些中国人多数崇拜偶像，不是上帝的子民。南洋人、本地土人刚刚入教，就让他们混进来，一定会亵渎上帝的行为。”

与此同时，在1574年前后，明朝海盗林凤进攻吕宋和马尼拉城。一方面，明朝官军出于追击海盗的目的，手握皇帝的印信，很快就在吕宋征集到了5000兵马。西班牙殖民者在与明朝官军联手艰难地击退林凤后，更对当地华人的巨大影响力产生警惕和担忧。

如此之外，还有来自老家的威胁——尼德兰人也来东方凑热闹了！他们首先占领印度尼西亚，让身边的西班牙忧心忡忡。继而在1601年，占据澎湖列岛，后来又在1624年占据台湾岛。

不管从宗教方面，还是来自明朝和尼德兰人的威胁，西班牙人都再也坐不住了！出于尽快从华商手里抢夺贸易权的目的，西班牙人开始预谋对华人的血腥计划。

二 从压制到挥动屠刀。

初期，西班牙人还未敢轻动，只是给华人强加比土著数倍的人头税，并限定华人的活动范围和自由。尽管马尼拉王城正是由华工建起，但却不允许华人进城，只让华人在王城以南巴石河边的一块叫涧内的平原居住，也称巴里安。

不断歧视、打压以及奴役下，更因为西班牙人强征华人远征摩鹿加群岛，以潘和五等华人不得已在1593年10月发起暴动，杀死总督达斯马里纳斯，随后带领250名华人，开着西班牙旗舰回到明朝。

在这种情况下，又突然发生了“机易山事件”，让事态急剧恶化。而“机易山事件”本身，更是源于一个子虚乌有的谎报。

1603年，一个名叫张嶷的男子向明神宗上书，声称吕宋岛上有座机易山盛产金豆。万历皇帝驳回了大臣的反对，派王时和等人前往吕宋勘察。

《明史 · 列传 · 卷二百一十一》外国四载：有阎应龙、张嶷者，言吕宋机易山素产金银，采之，岁可得金十万两、银三十万两，以三十年七月诣阙奏闻，帝即纳之。……事下福建守臣，持不欲行，而迫于朝命，乃遣海澄丞王时和、百户干一成偕嶷往勘。吕宋人闻之大骇。华人流寓者谓之曰：“天朝无他意，特是奸徒横生事端。今遣使者按验，俾奸徒自穷，便于还报耳。”

王时和一行人到达吕宋后，发现并没有“金豆自生”的机易山，随即便回国复命去了。

本来，这件荒诞不经的小闹剧，就这样以戏剧性地收场，也不会造成什么问题。但却让刚刚继任总督，达斯马里纳斯的儿子路易斯找到借口，正式开启了排华浪潮。

三 先分化华人，再杀你华人教徒。

排华和屠华，是有序展开的。

西班牙人先是广布谣言，说华商密谋勾结明朝官军入侵菲律宾。随后开始虐待当地华民。无奈，华民只好扯明朝大旗，打算以西此震慑西班牙殖民者，促其收敛。

《东西洋考》：夷竟疑中国有启疆意，益暴虐诸流寓。……今日之事汝为政，一旦天兵下海门，汝辈宁为石人乎？

之后，便悄悄设置骗局，高价收购铁器。让贪图小利的华人，把家中刀具铁器，几乎尽数交出。

《明史 · 列传 · 卷二百一十一》外国四载：明年，声言发兵侵旁国，厚价市铁器。华人贪利尽鬻之，于是家无寸铁。

十月三日，屠戮开始！菲律宾总督路易斯借口有“生理人”密谋举事，下令对华人开战。

分化瓦解是首先要做的。西班牙人以小利和保全财产的名义，诱骗不少华商离开华人阵营。但进入马尼拉王城后，这些华商就被全部杀戮，财产全部掠夺。

华人起义初期，还是很顺利的。但随后，内部便出现波动。不仅在地域间、宗族间出现不同意见，比如漳州籍和泉州籍之间……，还还在基督徒和非基督徒之间也产生了内讧。

这里还必然有叛徒。记入后世的，一个是马莱姘妇塔拉费拉，一个是起义队伍中的小领袖黄江，以及那些贪图自己财产的华商败类。

所以说，如何达到尽可能的团结？只有减少差异性。多一个差异因素，就会多一个离心的诱因。

西方殖民者展开大航海的目的，只有两个，传教和寻金。

传教，确实在南洋华人间起到了太大的分化作用。一旦信了教，就意味着要遵守教义中的终极目标。至于家国情怀，自然必须要退而求其次甚至要被视为糟粕了。

在“机易山惨案”爆发后的反抗中，入教的华人自然不会和未入教的，始终一条心了。因为在他们看来，西班牙人不会对他们这些华人教徒动手，因为都是上帝子民。所以，他们断然拒绝了住在涧内的华人，出于同胞情分团结他们的好意。

更可悲的是，西班牙人最先屠杀的，恰恰就是住在比农多的华人基督徒。

西班牙士兵鼓动土著邦邦牙人冲进比农多，将300名华人基督徒赶到农场大棚。士兵用枪，邦邦牙土著则用弓箭，集体屠杀华人教徒。一名已经剃为短发的华人基督徒用西班牙语求救：“Soy cristiano！”（我是基督徒！）结果被上尉阿奎那一枪打死，侥幸逃出围火屋的也被长矛捅死。

《明史 · 列传 · 卷二百一十一》外国四载：酋乃下令录华人姓名，分三百人为一院，入即歼之。

看到了吧？

管你这些华人是不是信了教，在殖民者眼里，永远也洗不掉自己臣服者的角色。作为包括西班牙人在内的一切征服者，有谁会真正放心他们？

还有一些富裕华商们，奢望不参与就会安全的。但迎接他们的是五百日本浪人的烧杀抢掠，他们的结局，无一例外都是倒在了日本人的烈火中和刀剑下。

华人还被有组织的两人绑成一对儿，让日本人屠杀。他们手段之残忍，西班牙也不忍直视。曾有现代的西方历史作家说过，日本人屠杀华侨之盲目残忍“很难讲是超过西班牙人的”。

一度成功起义，但终归不幸被捕的华人领袖黄康，也曾是个入教之人。但在被马尼拉皇家法院以叛乱罪判处绞刑后，果断拒绝了马尼拉大主教贝纳维德斯给他的忏悔。

也许只有在这一刻，他才能看清真相。黄康是自己走上了绞刑架的，他最终选择不再向上帝祈祷。也许在这一刻，他想起了许久的妈祖娘娘和自己家人。这才是他该信仰的精神所在。

起义的华人几乎被屠戮殆尽，只剩三百来人。由于他们最后聚集在大仑山一带，史称“大仑山惨案”。

据说，当时马尼拉一带的鱼虾都十分肥硕，那是因为食用太多尸体的缘故。但可怕的是，当地人却没人敢去吃这些。

这场大屠杀，华侨的财产损失多少实在不能估计。但事后经标卖所入，拨为军用者便有三万六千多比索，缴入“皇家金库”的又有三万多比索。至于各级管员和宗教势力私自瓜分的，乃至日本人和当地土人趁乱抢劫的，更无法估量。

1603年大屠杀以后，西班牙殖民主义强盗也发现马尼拉的生活陷入无法自理的状况。“没有粮食吃，没有鞋子穿，即使出极高的价钱也买不到”。

于是，后来的殖民官不得不放松对华商的限制，吸引明朝商船再次驶往马尼拉，“涧内”历经许久后才又重新繁荣起来。

四 扼腕痛惜的结局。

这样屠杀华人，西班牙人其实也曾害怕明朝的讨伐。于是，陆续便有西班牙的富人逃离了菲律宾，前往更加安全的墨西哥等地。

当地的殖民者高层，也于次年遣使明朝，试图做些“解释”。福建巡抚徐学聚，随后将此次事件上奏朝廷。

万历的暴怒，肯定是有的。

再是小民商贾，名义上也是我的子民啊！你一个蛮夷，随便就杀就砍，岂不是视我为无物？

于是，招惹是非且欺君的罪魁祸首张嶷，肯定是逃不掉的。万历随即下诏将其枭首示众，同时下令福建巡抚徐学聚、巡按汤兆京、税监高寀，南下吕宋交涉西班牙人。

《明史·列传第二百二十一·外国四》载：巡抚徐学聚等亟告变于朝，帝惊悼，下法司议奸徒罪。三十二年十二月议上，帝曰：“嶷等欺诳朝廷，生衅海外，致二万商民尽膏锋刃，损威辱国，死有余辜，即枭首传示海上。吕宋酋擅杀商民，抚按官议罪以闻。”

明廷的要求中，包含释放被禁商民和被劫财物。这些，西班牙殖民者不敢违背，不想事态扩大，似乎很主动顺应了明朝方面的要求。

马尼拉最高法院，也于1606年6月13日研究了大主教的请愿书，下令统计需要保管的财产清单，以便发还。涉及的华人，也会在明使离开前作出裁决。

但随后，西班牙殖民者和明朝官僚的差别体现出来了。

一个是强盗，想办法骗钱抢钱；一个是文人，和气解决变大功告成。

于是，西拔牙总督暗中从汉奸处得知，明朝已有多地洪涝和地震。光水灾就死了20万人，地震持续已有两月。除此之外，还有当时正在朝鲜开打的的抗倭援朝。明廷明摆着是多线作战，自然无法为吕宋屠杀单独出兵。于是，西班牙人在随后的回信中开始言语傲慢起来，极尽狡辩之能事。

福建巡抚徐学聚，终归是个庸夫官僚。一看对方的信中，基本符合朝廷的要求，又遣回不少商民和财物。“详阅来文。词甚恭谨。”认为对方已属卑服，此行的目的已然实现。便随手起草了一份《报取回吕宋囚商疏》呈报万历。

史载：看得吕宋原禁商民并劫去财货，遵照传檄悉经放还；详阅来文，词甚恭谨，皆仰借皇上之宠灵，得以保商民之性命，且不至烦兵费饷，坐令怀德畏威，实得柔远固圉一策。

但真正惊讶的是西班牙殖民高层。当他们看到这份“问罪状”时，几乎高兴的跳起来。

因为，徐学聚在“问罪”西班牙殖民者时，虽然一开始在其颁布的《谕吕宋檄》，也宣称“尔吕宋部落无故贼杀我漳、泉商贾者至万余人”，但居然在后文中，提到类似于“西班牙人尽管严重罪行，但考虑到态度较好，”这种话。还有诸如“海外争斗，未知祸首；又中国四民，商贾最贱，岂以贱民，兴动兵革?”之词。

这不等于主动为对方罪行开脱么？

于是，西班牙殖民者们也乐见这种虚荣面子。随后在回书中说了点儿好话，便安然送徐学聚返回明朝。

“大仑山惨案”的处置，是哭笑不得的。

这在当时习惯于抢劫欺骗的殖民者们看来，是如此。以现在的民众看来，仍是如此。

但在文人士大夫看来，这是怀柔和宽容大度。自古更是如此。

当然，此事的处置，也着实有着现实的原因。西班牙人从汉奸嘴里得到的情报，真实体现当时的局面。刚刚走过万历三大征。西北的宁夏哱拜之乱，西南的播州叛乱，更有从万历二十年（1592）至二十六年（1598）长达七年的抗倭援朝三国大战。帝国的军事和财政，遭到了极大的消耗，实在没法完成远征吕宋的壮举。

于是，发文谴责也只能是一个没办法的选择了。

《明史 · 列传 · 卷二百一十一》外国四载：三十二年十二月议上，帝曰：“嶷等欺诳朝廷，生衅海外，致二万商民尽膏锋刃，损威辱国，死有余辜，即枭首传示海上。吕宋酋擅杀商民，抚按官议罪以闻。”学聚等乃移檄吕宋，数以擅杀罪，令送死者妻子归，竟不能讨也。其后，华人复稍稍往，而蛮人利中国互市，亦不拒，久之复成聚。

是的，“竟不能讨也。”只这五个字，却道尽多少无奈和悲凉。

明朝商民在吕宋与西人的贸易

五 屠戮仍未终结！

更为愤慨的是，“大仑山惨案”远远不是终点。此后的两百余年，西班牙殖民者又发动了四次大规模的屠华事件。

第二次：崇祯十二年（1639年），当时的菲律宾“涧内”有华商一万多，全岛二、三万。在西班牙人残酷剥削和歧视下，中国商民奋起反抗。西班人遂调大军镇压，老、幼皆不能免。屠杀持续三个多月，二万四千余华人遇难。事后，明廷曾派郑芝龙进攻吕宋，终因军饷等原因收兵。

当时的全菲西班牙人，也才不足八百。

第三次：1662年。当时，郑成功刚于一年前从荷兰人手中收复台湾，听到吕宋屠华后，决定远征。然而，出师未捷便去世了。随后，郑氏明朝陷入内乱，

但西班牙人却因此对华商资本的扩展满怀怨气。于是，以预防郑家入侵为由，于5月23日突然炮轰“涧内”，再度屠华。这一次，又整整进行了十八天。

史载：菲律宾检察官在1644年写的《检察官关于华人许可证的报告》（Seba—stianCavallero，Fiscal's Report on Sangley Licenses）中，就说到“1638年和1639年，有2．5万或3万华人”。

第四次：1686 年，西班牙国王令菲律宾殖民高层驱逐华侨。丁哥等300 名华侨群起反抗，遭到严酷镇压，这次被屠的华侨又有数百。

第五次：1762 年，英国与占据马尼拉的西班牙做战。华侨加入到反西斗争中， 最后遭到西班牙总督安达的第五次大屠杀。他下的“绞死群岛所有华人”的命令，持续到1765 年。期间，全菲遇害华侨当逾6000。

第六次：1820 年，马尼拉突发霍乱和天花。西班牙殖民者为推卸责任，造谣外侨蓄意放毒。于10 月9 日和10 日屠杀华侨85 人，财产掠夺一空。

六 我们该反思什么？

笔者总是在说一句话，是之前单位会议上的座谈：为什么中国人最为勤劳、富有，但却命运多舛？

就在于只顾金钱，眼里别无他物！

金钱是不是重要？

当然！

无论中外古今，谁不是为了好日子和金银之物，四处奔波？

但何谓只有金银，别无他物呢？

就是把钱当做最为终极之目标，获取金银后便再觉到了尽头，就可以万事无忧、天下安定了！再也不用考虑其他的了！什么民族啊、国家啊、安全啊……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小富即安”！

没能考虑到把赚来的金钱投入政治、军事，转而用其保护自己的财富，再促生更多更广泛的财富。再投资更深度的政治、军事……周而复始，良性循环，越做越大，越做越能保护自己的财富。

所以，世间万的发展，是绝对不会有一个明确的终极目标的。挣到钱是好事，但若是没有更高目标或是忧患意识，再多富贵也是被他人抢夺的案上的鱼肉。也只配充当别人抢夺的牛羊！为强盗提供抢夺之物的劳作者！

看看我们的祖先吧！本来拥有谁也无法比拟的创造财富的天资，和营造安全环境的条件。

华人下南洋，让整个东南亚浸满中华文明的元素。但却没像汉武帝时期那样，让个人的追求和国家行为凝聚一起，形成更强大的合力，创造一个上下一体维护海外各自利益的氛围。不去联合诸如林凤这些所谓的海盗，为国所用，却一味打压私营走私贸易。

视海外华人视为“贱民”“弃民”。

结果只能是各自为政，被他人分化瓦解。造成国家无法拓展势力，也让脱离中央保护的民间商业集团，成为外地随时可以榨取利益、又可以随时牺牲的财产。而华侨多破财消灾的潜意识，更是殖民者们乐此不疲、榨之不尽的根源。

而华商只基于血缘和宗族的团结，没有深层次忧患意识，没有武力维护自己利益的安逸心态，同样根本无法面对有军事组织和暴力性质的群体。而对方大多数在富裕程度和文化方面，反而都远远不如华人。才造成古往今来，数百野蛮人能屠戮数万华人的悲剧。

官民未能互相使用，反而内卷内耗，不仅不是双赢，反而是双输！

愿我民醒悟，不再成为强盗的银库，不再成为蛮人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