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4年，18岁的姐姐看了一眼来我家的相亲对象刘波后，脸蛋上终于露出了那对醉人的酒窝。

我母亲对这门亲事有些犹豫：那个看起来要个儿有个儿，要样儿有样儿的小青年，模样倒没啥，只是家里太穷了。母亲打听到：小青年虽然是独生子，但是，由于爹娘都不是勤快人，家里穷得冒泡。冬至节，吃饺子的肉都没钱买。逢年过节，也就割几块钱的肉。家里三间破晒棚，阴雨天，外面雨停了，屋里还漏水。

当母亲这话吞吞吐吐还没说完，姐的大小姐脾气上来了，大眼一瞪，说：穷点有啥？咱家不是啥都有么？再说，他想当兵去呢，给我爹说说，让他今年当兵去。当了兵，万一提干留在部队，还不是啥都有了？

我爹当时是大队支书，在一个从小就在支部书记家长大的女孩来眼里，穷根本就不是问题。

我爹对这门亲事倒是没说出什么。没说出什么的原因是因为提这门亲事的人，是公社革委会王副主任。王副主任给刘波的父亲是战友，解放战争中一起扛过枪，有过命的交情。他给我爹说：老刘虽然懒散些，但刘波这孩子绝对对会有出息，我准备今年让他参军去。

那时候当兵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情。男孩女孩都有一种军人梦，他们对军人的崇拜，不亚于今天崇拜明星的追星族。

就是按今天的眼光来看，我姐姐也是个美人胚子：大眼睛、双眼皮、白皮肤，一米七的个头，108斤的体重。可惜的是，那个年代还没流行烫发头，如果我姐姐再做个烫发头，那形象绝不亚于当下的影视女明星。

初中毕业的姐姐，从走出校门那天起，就不断有人陆续上门说亲。当然，前来提亲的绝不是你想象中的媒婆，都是些在农村有点身份的人。因为那时我父亲是大队支部书记，这个身份，标志着我们家是干部家庭，这样家庭的男孩女孩找对象，只能在全公社大队干部圈子里去找，那些靠说媒为生的人是根本无法染指的。

农历八月十六，在公社王副主任的见证下，我姐姐和刘波举行了定亲仪式。

冬季征兵时，在王副主任和我爹的共同操作下，刘波终于穿上了绿军装。

二

刘波到部队一个月后，给姐姐邮寄过来一封信和一张穿着军装精神抖擞的照片。看着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的照片，姐姐双手捧着，看得有些痴迷。吃饭时，母亲让我喊了她三次，她才依依不舍地把手中的照片，小心翼翼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

我娘说：死妮子，你别神经了啊，万一那孩子回不来，要退亲我看你咋办？

姐姐“啪”的一声把手里的筷子摔在饭桌上，气呼呼地说：他敢，那样看我不撕了他！

对比也许是女孩的天性。在生产队干活时，那些和姐一般大小的女孩说起对象，大家都艳羡姐姐最有福气。找的对象不但英俊潇洒，还是个军人。每当这时，姐姐就会两颊悄然绯起一抹淡淡晕红，使劲甩一下身后的大长辫子，任由伙伴们尽情去说。

回到家里，她躲进自己的闺房，翻看刘波的来信，和几张站姿不同的照片。

一个半月军训结束后，刘波来信告诉姐姐，他到连队后当了卫生员，随后将要去师教导队进行培训，随信还有一张肩挎卫生箱的照片。

半年后，刘波的来信渐渐少了起来。姐姐给他写信，他回信总说忙，一是培训班老师要求严格，二是他基础差，别人大多在家有些医学功底，他却没有，得比别人花费更多时间学习。并一再表示：绝不会忘记姐姐，姐姐在他眼里就是一只小白鸽。

三

1976年冬，当兵两年的刘波，终于写给了姐姐一封退亲信。信里告诉姐姐，他和一个首长的女儿正在谈恋爱，还有......

也就在姐姐接到刘波退亲信后不久，我爹也被撤销了大队支部书记的职务。

这两件事赶在一起，爹无可奈何长叹一声,说：不是自己的咋也不成，由他去吧。

姐姐哭了三天三夜，眼睛红肿，饭也不吃。娘坐在姐的床头，陪她三天三夜，唯恐姐姐一时想不开，走上绝路。

到了第四天，姐姐洗了把脸，拿起桌子上的剪刀一下剪断身后那两只粗长的大辫子，拢一把细碎的短发，说：娘，放心，我不会走绝路，我要好好活着。你找媒婆吧，我今年就出嫁，风风光光走出去，活成一个有声有色的人。

那年腊月十六，姐姐出嫁给邻村一个在家干活的年轻人。

三

姐姐结婚一年后，生下了一个女孩，结婚第三年，又生下一个男孩。随着两个孩子的诞生，姐在婆家地位稳固而上升到一个高度。

婆家待她如同闺女，儿女绕膝，多么美好的时光啊。每当他们来我家时，在酒场上，喝得稍有酒意的姐夫总会说：你姐心里还是没忘记那个卫生员啊，不说别的，光看这俩孩子心里也高兴。可你姐每天都是闷声不语的，难得见她的笑脸。特别是把孩子哄睡，她躺在床上，脸朝上呆呆望着屋里的天花板，能不声不语看半天，唉！

我说：刘波那个王八羔子，熬不好他。

姐夫说：我问了村里老中医，老中医让我好好待你姐，像她这种情况，时间长了，怕得抑郁症。中医说：得了那病就麻烦啦。

1980年，我姐结婚的第四个年头，刘波突然退伍回家。

对于他突然回家，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他在部队学卫生员时，死缠烂打一个军队首长的女儿，首长一怒之下，把他开了回来。也有人说：他在学卫生员时，和一个女学员发生了关系，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人家上告，部队把他开了回来。

也不知道这些消息是真是假，但，刘波退伍回家是真事。

后来姐夫告诉我：姐姐听了刘波退伍回家的事，一言不发，好像与她无关一样，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姐夫又说：这样挺好，我还怕你姐有啥想法呢。

农村有这样一句俗语：人坏良心，让他当绝户头。还别说，这话真有些道理。刘波回到家，和一个普通女孩结婚，婚后一连生了两个闺女。生第二个孩子时，因为产后大出血，为了抢救产妇生命，医生切除了她的子宫。

两个女儿的刘波，在妻子康复后，长叹一口气说：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啊，我对不起人家在先，终于让我当了绝户头，天意、天意啊。

四

转眼到了2001年。这年，我姐家里发生了两件大事，这两件大事彻底摧毁了姐，使得那悬挂在她灵魂上空左右摆动摇摇欲坠脆弱的神经，突然坍塌下来。

先是24岁外貌身架和姐姐如如出一辙的外甥女，研究生毕业后遭到两个男孩的围追堵截。一个是她大学同学，现在国家航天城上班从事研究工作。另一个也是她大学同学，是一家大型国有企业老板的儿子。两个人对外甥女都好，经过各方权衡对比，外甥女觉得还是选择老板儿子好，对自己事业有帮助。

回家时就两个男孩征求父母意见，姐说：你选择当兵的男孩。女儿睁大眼睛，问：为什么？姐说：我喜欢当兵的人。外甥女说：妈，你不会让女儿我圆你的军人梦吧？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啊，当兵的有什么好呢：嫁给当兵的，不说两地分居问题，就是那些军人有情调么？

姐夫后来给我说，女儿话音未落，你姐“啪”一声把筷子摔在饭桌上，起身走向里屋。

姐夫说的这情形，使我又想起姐那天用筷子摔母亲的情形。我也不知道，姐的心里，为什么有这么浓厚的军人情结。

女儿的问题没解决了，22岁、正读大四的儿子，放暑假时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女朋友。

姐很是高兴地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坐下吃饭时，女孩笑吟吟地说：阿姨，你不认识我，但是你可能认识我爸。姐一脸诧异地望着女孩，女孩说：我爸是刘波......

“啪”地一声，姐把筷子狠狠摔在饭桌上，右手又狠狠拍了一下饭桌，颤抖地手指着儿子，大声问：为啥不早给我说？儿子嬉皮笑脸地说：妈，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么？姐伸出右手狠狠扇了儿子一耳光，然后弯下腰来，一把把饭桌掀翻。随着“砰砰喳喳”杂乱声响，地上出现一地破碎的碗碟碎片。姐又狠狠踹了儿子一脚，瞪大眼睛，大声呵斥道：你给我滚！说罢，一下晕倒在地。

三天后，姐夫带着两个孩子来到了我家。外甥、外甥女见到我，哭着喊了一声舅舅，两人齐展展跪在了我面前。

我一下呆了。

外甥跪舅，这是很古老的习俗啊，现在农村哪里还有这情形。而且，两个孩子都是喝墨水长大、研究生、大学生什么的，怎么会这样呢？

哥告诉了我真情。

原来，姐掀翻饭桌，赶走刘波女儿后，突然神经变得不正常起来，一会哭，一会笑的，很瘆人。第二天起来，才发现你姐不见了。让儿子给你打电话，你说她没回家。马上把女儿叫回家，发动亲戚邻居，找了三天，还是没见你姐人影......

外甥女哭着抱住我的腿，说：舅舅，我妈找不着，我们该咋办啊？是我们不好，不该惹妈妈生气。

后来采取好多办法，包括在手机短信、广播、电视上发寻人启事，在相邻各地粘贴寻人启事，仍然没能找到姐姐。

没能找到自己的母亲，对孩子们说，也许是他们心头永远不能原谅地痛。

后来，女儿选择了那个在航天工程工作的男孩，儿子也没有和刘波的女儿再谈下去。

刘波听到姐姐离家出走的消息，面对女儿的指责埋怨，也是闷闷不乐。在姐姐失踪后的第三年，患癌症去世了。

二十年后，在新冠疫情爆发的2020年，外甥女刷手机抖音时，在一个农村破庙里，突然发现了母亲的身影。女儿乘飞机、转高铁、坐出租车，看到佝偻着腰、满脸皱纹、变得神智不清的母亲时，一把抱起母亲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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