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茶盏里的藤蔓自会爬，人到中年才晓得，过浓的人情是沤烂的茶渣。老街坊周先生坐在天井里摇蒲扇，看屋檐水一滴一滴数光阴，忽然悟出个道理：茶汤七分满，情分八分止。

藤椅扶手上的包浆越发温润了。早年间周先生爱攒局，八仙桌上总泡着酽茶，来往的过路客都能讨一杯。如今竹帘半卷，茶案只摆两只杯——多了怕沸水浇不透陈年岩韵。前日巷口修车匠抱着西瓜来串门，他指着案头《本草纲目》笑："改日再叙，这味决明子正候着火候呢。"

后窗的忍冬藤爬满防盗网，倒像是给铁栅栏绣了件绿衫。从前逢人便送自酿的梅子酒，如今只将青梅晒在笸箩里。楼上小夫妻吵架摔碗，他照旧在躺椅上临《寒食帖》，倒是砚台边多出碟槐花蜜——去年教那后生调停婆媳矛盾的法子，终究化作窗台上无声的谢礼。

老邮差总记得周家每月要寄七八封信。如今绿邮筒生了锈，他的狼毫笔却在《云林石谱》眉批处走得勤。亲戚家孩子求职求到门前，他沏上普洱指着书柜："挑本顺眼的，读通了再来续茶。"那《容斋随笔》扉页里，其实夹着某位老友的名片。

厨房的汽锅二十年没换过胶圈。从前炖了汤要分送半条巷，现今蒸汽只在玻璃窗上画画。对门新搬来的主播姑娘敲开门，他递过盛着腌笃鲜的青花碗："咸淡自调。"转身把剩下的汤头兑了水，慢慢煨成明早的阳春面底汤。

惊蛰那日晒书，整箱旧照片滑出张泛黄的合影。当年在钢厂当调解员写的《睦邻十则》，如今压在砚台下当镇纸。胡同里传他孤僻，却不知他每月十五往养老院送手抄的养生经。蓝布包袱不写落款，单在角上画只伏案的龟——慢有慢的好，迟开的蜡梅更经霜。

天井石榴树结果时，周先生把太师椅往阴影里挪了半尺。人情似茶，中年方知第三泡最宜独饮。那些散出去的叶脉终会在别处生根，而紫砂壶底的茶垢，自会酿出光阴的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