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教育是否真的太卷了?”
面对一位学生的直白提问,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林小英毫不犹豫地回答:“就是。”
最近,林小英与许知远在《十三邀》中的言论,引发了广泛争议。在这期节目中林小英对当前的教育提出了一系列问题。比如:“现在的教育系统似乎只为升学做预备。”“ 当人吃饱了穿暖了,重要的能力其实是玩。”“如果你一生做的所有事情都只是为了谋生,你这一生就是个苦役。”
苦“内卷”已久的家长,觉得林小英就像最强“嘴替”一般,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但也有家长对此“愤怒”表示,这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贩卖焦虑”。
《十三邀》节目中,林小英在学校的大礼堂和高三学生进行交流,数百个学生们坐在矮矮的五颜六色的塑料小圆凳上, 很多人手里攥着英语单词本在背诵,或者在做题。
再过不久,他们就要参加高考了。
林小英拿起话筒试图让做题的学生们抬起头来:“我刚才一路走过来看见,每个人都拿着自己的作业本, 先别做了,你们做题还没做够吗?至少一个半小时里面,就别考虑做题了,我今天的身份就是相当于你们早29年在这里学习的人,然后我们做一些交流,好不好?”
学生们笑了,许多人踊跃举手想问问题。
一名学生站起来说道:“我认为我苦读了十二年,到最后的八十天了,我的想法居然是, 我的“坐牢生涯”终于要结束了,我相信很多学生应该也是这个样子的。”
虽说“坐牢”有些夸张,但现在的学生很辛苦,似乎成了共识。
一生都很关键的他们,似乎永远在竞争,永远在为下一阶段做准备。
幼升小很关键,所以要在字都认不全的年龄就要去参加衔接班; 小学低段很关键,要努力学习为下个阶段打好基础; 小学高段很关键,这个阶段落下去了影响初中的学习; 初中很关键,决定了你能不能上一个好高中; 高中很关键,决定你能读什么样的大学......
在基础教育阶段,学生们被抛入过于激烈的竞争中。导致有学生不解学习究竟是为了什么: “就是跟别人比吗?就是为了让自己达到一个更高的层次,就是把那些很差的人甩一截吗?”
每到高考季,总能看见不少学校挂着类似“多考一分,干掉千人”“争分夺秒,只争朝夕”作战般的标语。
过度地追求分数与排名,这种现象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了教育的初衷—— 促进学生的全面发展。
甚至,过度竞争的影响并不只是停留在学生时代,而是伴随着我们的一生。
读书时,大家目标是考上大学,于是为了这个目标全力以赴;上了大学后,又马不停蹄地为了找到一份好工作而努力;等到工作了,又开始为升职加薪而拼搏。
生活没有暂停键,大家陷入了一个不断追逐目标的循环。
但谁有多少人说得清,我们到底在追逐什么?
反对内卷的林小英,更多是认为当前教育单一的评价体系,遮蔽了孩子们身上多元的价值和个体需求。
她向学生们解释自己理解的“卷”是何意: 无效的过度竞争。
“你的学习就是为了赢过别人,至于这个是否有真正的收获,是否心里真正的愉快,你根本来不及关心,这就叫‘卷’。所以你也要清理一下,是我的肉身被束缚了吗?是我的灵魂被束缚了吗?哪些障碍和束缚是外部强加的,哪些是自我的过度认知?
好好地审视,这就是自我从‘过度的内卷’当中让自己脱嵌出来的一种方式,你得学会把自己救出来。”
在林小英看来,健康的基础教育需要具备两个关键特性:基础性和预备性。
所谓基础性,是学校要留有空间。让学生有足有的时间与空间去玩,会玩才会幻化出一个领域,比如艺术。也要让他们知道人生的道理,知道怎么出生,也要知道怎么死,要建构一种观念和理念的世界,然后去想象一个彼岸的世界。
然而,我们现有的单一评判标准(分数),将学生简单地划分为两类:学习好的人和学习差的人,其他所有的个性都在这种划分下被淹没在人群之中。
预备性则是指,为整个人生做预备,为职业做预备。
在她看来,基础教育系统不能仅仅为了升学做预备,更要考虑学生初中毕业以后中考普职分流的问题; 从初中毕业到十八岁成年的三年时间,这群学生如何成长的问题;每个人的特点如何被尊重,如何给孩子提供多元出口的问题。
让每个学生作为独立个体存在,开出一朵花,走出单一评价标准,把自己的一生用自己的方式过好。
有家长与林小英一同大声疾呼反对内卷,但也有家长无法与“反内卷”共情。
随着社会发展,即便个体的人生有了广泛的选择——我们有了各种自主招生、竞赛特长、出国深造等多中学习途径,进入社会之后,还有网红经济、“草根”英雄的诞生。
一个人想获得世俗的成功与安稳,路径变得越来越丰富,高考对命运的决定性作用似乎在减弱。
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无法将“高考”定义为一场普通的考试。
根据张桂梅及华坪女子中学真实事件改编的电视剧《山花烂漫时》中,有这样的一个情节。张桂梅拿着大喇叭对着全校师生大喊: 老师拼命教,学生拼命学,这就是我们华坪女高的出路。
在高考的冲刺阶段,各科老师轮番上阵传授答题技巧。
多背名人名言,尤其是几乎所有话题的作文中都能用上的语录;英语听力实在没听明白,就只去听“however”“but”等关键词,后面大概率就是答案;物理选择题和填空题思考一次没有头绪就立刻放弃,选择题蒙一个特殊项,填空题不是1就是0......
这些答题技巧难以让学生收获什么“硬知识”,但大概率对分数提升有所帮助。
尽管“考上大学”并不允诺成功,可只有分数上去了,不管是读重点大学、普通本科、或是大专院校, 这些女孩才有机会走出大山,远离原生家庭,去看不一样的生活。
在既有的规则中努力争先,比打破规则、挑战规则、重建规则都要来得经济、实惠、安全。尤其是对于没有家庭支撑与托举的底层孩子来说。
纪录片《出路》历时六年跟踪拍摄了三位来自不同社会阶层的主人公,记录下他们的梦想与现实的碰撞,和最终的出路。
马百娟来自甘肃,在野鹊沟小学上二年级,条件艰苦,12岁的她梦想能去北京上大学。为了方便她上学,2012年全家迁到宁夏,然而马百娟因为学习跟不上,第二年就退学了。
15岁的马百娟独自来到陌生的城市打工,但因年龄和学历太低,屡屡碰壁。
徐佳来自湖北,是咸宁高中的高三复读生,父母均是农民工,对他最大的期望是考上大学。他复读了三次,最后如愿考上了一个二本。
毕业工作2年后,他和相恋4年的女友决定结婚。
来自北京的袁晗寒从小读最好的学校,接受最好的教育,但在17岁选择从美院附中辍学。辍学后,她在胡同写生,也去咖啡店打工,3年后她游历完欧洲各国,考上了德国的艺术学校。
毕业后,袁晗寒回国实习,在北京注册了她的艺术投资公司。
是否能得到好的教育,是否能适应社会的巨大变化,能否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大多情况下并非个体能力所决定,原生家庭、个人努力、国家政策、资源分配......这是一个环环相扣的全面工程。
而其中, 绝大多数人唯一能够把控的唯有“个人努力”这一变数。
许知远与林小英在访谈中聊到了21世纪初大学扩招所带来的影响:“ 中专变大专,大专变本科,本科就开始合并其它大学变成综合性大学,综合性大学就变研究型大学,研究型大学就喊要创建世界一流大学。”
在发展优质教育的大背景下, 当下高考应试教育已经从考生的个人奋斗,转向学校之间的“经济资源争夺”。
节目中,林小英以前的班主任说到:“现在的招生模式不同了, 重点中学现在录取的比例比较高,我们普通高中确实没有他们那时候那么优秀,生源的差别非常大。”
一位即将面临高考的学生,也告诉了林小英自己的困惑:“我其实小学在市里读书,他们从五年级就开始学更多的知识,为了更好地去更好的初中去读书。 而我初中是在县里读的,会感觉一种差距感,我觉得可能市里的孩子会有更优秀的教育资源。”
其实,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美国社会学家兰德尔·柯林斯就在《文凭社会:教育与分层的历史社会学》中阐述过教育系统扩张与文凭通货膨胀之间的来龙去脉。
越是“文凭膨胀”,优质教育越成为稀缺资源。
想让孩子进入精英教育系统,不仅需要经历漫长而激烈的竞争,还需要整个家庭的高成本投入——金钱、时间等等。
中产家庭疲于争夺有限的资源,希望可以通过自己有限的经济资本,来尽量撬动孩子教育上的文化杠杆,换取最划算的文化通货,而小镇少年越来越难以实现阶层的逆袭。
所以,难以与林小英共情的家长的心情也很好理解——毕竟,对于绝大多数普通人,尤其是底层家庭的孩子而言, 高考仍是当下促进社会阶层有序向上流动的重要途径,是寒门学子改变自身命运的最大希望。
不仅仅是千千万的学生,家长也在小心翼翼地通过那条独木桥。
过了独木桥,尽量走到宽阔的场域或许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就如张桂梅在一次访谈中曾说: “人家说做题对孩子不好,但我们也没办法,只有这一个办法。” 这是面对现实,而选择适应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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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积极地参与内卷,还是大声疾呼反对内卷?这两种态度都具有广泛的代表性。
在教育改革的漫漫长路上,每一次关于教育本质的讨论都显得尤为珍贵。
这次许知远与林小英的对话,为我们打开了一扇观察和探讨教育的新窗口。通过这扇窗,我们看到了当前教育体系的困境,也在这个变革的时代,重新审视教育的意义。
哪怕,一时半会儿难以找到破局的方法。
文丨嘻 排版丨阿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