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云脑

许多年过去了，思齐和博雅一样，即使大脑海马体已经萎缩得不能再进行记忆共享，但他们仍然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场纯洁得令人羡慕的婚礼。

结婚当天下起了雨，天空弥漫着暗白色雾气，红艳的纸花随风散了一地，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里摇曳出暖橙色的光，照亮了充气拱门下方褐色的水泥通道。

“热烈祝贺，王思齐、张博雅，喜结良缘。”

闪耀的七彩灯光在雾气间穿梭、跳动，紧密的雨丝交织在城市之上，被明亮的闪电穿透，又被粘稠的大风拥簇，云和雨互相触碰，律动着一上一下，一前一后，头脑间也只剩下幸福。

幸福都是自己争取来的，这是思齐最朴实的人生信条。

然而幸福的门槛会越变越高，对于吃不饱饭的人来说顿顿吃肉就是幸福，对于没有安身之所的人来说有个家就是幸福，对于吃喝住行都不愁的人来说，精神上愉悦是幸福。

“云脑”系统被民用化之后，这样的幸福似乎又变得复杂了一些，在新婚前保持记忆与思想的纯洁才能算幸福。

创造出记忆共享系统的人肯定想不到，这样一个为了治疗精神创伤和案件侦查存在的技术，会在未来成为社会评价爱情是否幸福的标准。

按照新的道德标准，思齐和博雅这样一对新人的婚姻是纯洁而圆满的。

婚礼上一切都被打点得妥当，是正统的中式婚礼，包括两家的家乡习俗，还有宾客们的口味都能考虑进去。婚礼开始前接新娘的车队是从市里资质最老的礼仪馆里租借，车队到达后在门口撒的糖果和小红包也是定做，思齐还准备了十多个沉甸甸的大红包，在博雅家门前给表演拦路的亲戚塞了一轮，体面地把博雅接到车里。

抵达酒店的长辈们会先被穿着红旗袍的服务人员领去一个位于正中央的休息大厅，一边与各家亲戚聊天寒暄一边品茶品酒，吃六德福的京派点心和逐月轩的开胃小荤菜，年轻人和孩子们则会被穿着普通工作服的人领去两边的偏厅，里边的白布餐桌上边有一些零食和酒品，还有流行桌游和经典台球游戏供人玩乐，这也是博雅在婚礼上留有的最后一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至于婚宴的排位也是极度讲究，面对大厅入口，靠近婚礼仪式台最近的两桌分别由思齐的父亲、母亲坐在主陪位，博雅的父母相应在主宾位置，副主宾是思齐和博雅最敬重的领导，背靠入口的副陪和两边的三陪四陪则是两人的好友，其它几桌的位置安排也是依据主桌的位次进行布置。

所以在别人眼里，思齐是个老实听话的好孩子，这也得益于他生于一个传统的大家庭，传承了忠厚本分的家风，工作努力，为人随和，乐于助人，对待谁都是笑脸相迎。

当然，这些都是思齐自愿的，除他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尊敬的各位来宾：大家好!春暖花开，阳光明媚，欢声笑语，天赐吉祥，在这美好的日子里，我们迎来了王思齐先生和张博雅小姐的新婚大喜。首先，请允许我代表二位新人以及他们的家人对各位来宾的光临，表示衷心的感谢和热烈的欢迎!现在我宣布:新婚庆典仪式现在开始!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正式结为夫妻了，希望两位能经营好自己的小家，并且能早生贵子。下面请我们的二位新人行新婚大礼。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父母为了儿女的成长费尽了心血。新娘和新郎结婚成家后，要孝敬双亲，先向长辈，一鞠躬，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接下来请新郎新娘向各位亲朋好友，一鞠躬，感谢你们的光临。最后！是夫妻对拜，请二位新人向左向右转，一鞠躬，希望新郎新娘互敬互爱，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婚礼司仪在台上熟练地讲着他说了几十年的婚礼致辞，之后把一台像是公共电话亭的机器笨拙地推上来，左右两侧分别伸出一个外形类似摩托车头盔的戴在思齐和博雅的头上。

“新郎新娘入‘洞房’!奏乐，鸣炮!”

台下爆发出欢笑声，思齐和博雅要在所有人面前，公开进行他们第一次的记忆共享，其中的日常生活，尤其是两人相爱的记忆会被投放到大厅的屏幕上展示，一些隐私记忆会由“云脑”系统挑选出来屏蔽。

“真般配啊，多好的家庭！”思齐的姑姑赞叹到。

“是啊，这样的年轻人不多见了，思想能那么纯洁。”博雅的舅舅随声附和。

“两人真是模范！”思齐的父亲满意地点点头，站在他身边的博雅母亲也露出透着幸福的笑容：“嗯，现在好多年轻人都太不懂事了，胡乱和别人记忆共享，我家博雅能和思齐这样的小伙子结婚，真是她有福了！”

处于记忆共享状态的两人，最初的意识就像放在了盛着白色液体的浴缸里，四周的空间无限延伸，正前方有一个散发朦胧白光的半圆通道，只要命令意识走过通道就能走进另一个人的记忆里。

进入对方的记忆区后，顺着自己想要获取信息的意愿，只要引发个人情绪就能获得对方在相似情绪下的全部记忆，所以操作“云脑”是需要一定的熟练度。

随着帮助人进入深度睡眠的药剂BIA面世，以及脑用神经连接器剂体接口的升级，使得人们能在链接“云脑”系统后短暂进入深度睡眠，在深度睡眠状态下的大脑更容易被提取记忆，也就大大降低了“云脑”的操作难度。

两管深蓝色的BIA药剂插入机器中下部位的剂体接口，思齐和博雅随即进入睡眠模式，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举两得，毕竟两人前几天因为婚礼的布置而时常产生摩擦，消磨了许多精力。

大屏幕上播放着思齐和博雅在校园相识相遇的经历，除了日常的陪伴也有许多次吵架，无论对错通常都是思齐主动去哄好博雅。

台下的观众津津有味地欣赏这一幕真人秀式的爱情剧，纷纷落下眼泪，融合了自己对未来的幻想，投射到这对新人上，真诚祝福他们能有更美好的生活。

二、记忆共享

结婚是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无论什么时代，婚姻总是凝聚着幸福与热望，平日里的伤痛也全部被这喜庆冲淡，最终变成了一件仿佛是人类必须经历的事情。

“云脑”系统让这件重要的事情变得更加纯洁，不仅能消除夫妇之间的猜疑与不理解，还能让两人更加深入地了解对方。

思齐看到了妻子喜爱的古诗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明确妻子喜欢的文章类型后，他就能更好地与博雅一起赏读古文。

博雅知道了丈夫似乎很爱抽电子烟，她总能在丈夫的记忆片段里闻到各种水果味的电子烟味道，博雅因此十分感动，毕竟丈夫就算是抽电子烟也要躲到一边，怕把她熏到。

这样圆满而纯洁的婚礼肯定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也深深地在这对新人身上刻下别人赞许羡慕的烙印，相伴一生。

“幸福都是自己争取来的。”

思齐回想起这场得到所有人认可的婚礼，便不断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也沉浸在这种醉醺醺的幸福感中，又一次把背在身上的耻辱彻底甩干净。

其实在他成功使用VIR消除记忆后，这种耻辱就已经在思齐身上消除，伴随他一生的谢罪快感如同火焰燃尽留下的烟雾，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再陷入那样的耻辱。

参与典礼的宾客们谁也不敢想象，这样传统的男人能去那种地方，能干过那样的事情。

但是这所有不敢想象的事情都在新婚的几天前发生了。

几天前的天空比结婚当天还要昏暗，灰色的天空弥漫着灰色的雾气，灰色的雨滴落在灰色的地面。

思齐低着头，悄悄转入一个挤在楼中间的小路口，披上灰色的雨衣，踩着灰色的水泥台阶，一步步朝通向地下城市的隧道走去。

路边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两个人，身穿瓦蓝衣服的劳工和满嘴黄牙的司机抽起烟，看着思齐朝下边走。

“瞧，又一个！”劳工和司机一起嗤笑起来。

思齐心头一紧，像是被长辈责难了，低着头，加快脚步走下去。

他必须买到那种药，就算是走入城市的灰色地带也必须要买到那种药。

为了声誉，为了感情，为了交融的记忆共享，为了他人由衷的赞美肯定。

即使他的身体仍是纯洁，但他的思想，他的灵魂，他的情感，他的记忆已经被他人染指，像一滴比毒液还黑的墨汁落入干净的水池，曾经明澈透底的灵魂便只剩灰色的污浊。

思齐要找回他的“思想初夜”，他的记忆必须是“干净”的。

通往地下城市的水泥楼梯很长，走的越深，岔路越多。这样的灰色地带虽然自称是游离于法律的底线边缘，但实际上完全是由倒卖VIR的产业支撑起来，成为许多年轻人追求时尚与叛逆的好去处。

穿脏粉色裙子的小女孩握着要卖的花，一声不吭的，看着思齐朝下边走。

沉默又透亮的眼神审视他，思齐想起了小学班里的纪律委员。

心脏跳动，捶打他的胸脯，他不想再往下走了。

但他必须走下去，朝着这个城市的深处走下去。

无论如何，他要拿到VIR，只有这种俗称“小鸟”的药物才可以让他有恢复“思想初夜”的机会。

思齐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经过像洞穴入口一样的灰色穹顶，他进入了地下城市与地上城市的交界处，这里是社会善良的灰色地带，是追求纯洁的社会给予不净之人最后的仁慈。

物以稀为贵，这样珍稀的仁慈往往需要用大量的金钱作为代价。

“我要小鸟！”

思齐偷偷朝一家没招牌的临界店铺喊道。

“不懂。”

招待台上，刺着五颜六色发光纹身的女生不屑地摇了摇头，表面生锈的机械右肢拿着椭圆的西瓜味电子烟，嘬了一口后吐出一个不完整的烟圈：“行情变了，我们这没叫小鸟的货。”

“啊对，您看，帮我一下。”思齐从怀里掏出几枚圆形电子币来，一枚一枚整齐地排列在桌面上，这种电子币上存储着合法的数字货币，是快成了古董却在灰色地带很好用的替代货币。

“不懂。”

女生又嘬了几口烟，头也不抬地刷着短视频。“算了，看你啥都不懂，直接说想要啥货吧。”

“VIR!什么款的都行。”

“买鹦鹉是吧？”女生终于抬头瞟了他一眼，看思齐没反应，又说了遍：“鹦鹉，要鹦鹉的货，对吧？”

“啊对，对对对！”思齐恍然大悟般：“对，我要买鹦鹉的货，应该不缺吧？”

“这种东西，也就卖给你这种人，都愁卖不出去！”

女生没好气地从柜台下边提出了一个满是磨损的，像是摩托车头盔的机器：“买鹦鹉必须买鹦鹉笼子，五十五个，要，就直接交钱拿货。”

思齐听着女生手机中传来的土味音乐，有些躁动，又有些疲惫。

五十五个标准圆形电子币储存的数字货币，在地上城市可以买一部最新款的手机，在地下城市可以买一款最流行的家用人造太阳机。

即使知道眼前这个女生在明目张胆地坑他，他也不敢做出什么反抗，但是突然想起自己从小被教育的顺从、礼让、谦和，又开始有点得意自豪，这是思齐无数次在道德与精神上取得胜利的传统方式。

“买，当然买，您都给我装进这个黑袋子里吧。”

“谢谢惠顾！”女生玩味着说了一句经典生意用语，思齐开心起来，更加肯定自己在道德上、精神上取得的胜利。

一个破旧的脑用神经链接机器和一支红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药剂装进大黑袋子里。

思齐抱着圆鼓鼓的黑袋子，一身轻松地往上走，从地狱走向天堂般。

“已经拿到了，肯定能好，能好。”思齐朝上边走，头低得更严实了，把灰色雨衣的帽兜拼命向下拉着。

回到地上城市的路上，又遇见了那个穿脏粉色裙子的女孩，他想起隔壁邻居家那个女孩来，她们都有一双沉默而透亮的眼睛。

三、思想初夜

思齐小时候生活在传统的大家庭，面对邻居家里妻子不轨的事情自然是要大力谴责的，在这过程中他也耳濡目染地培养出一套复古的道德观。

“真不检点，看他老公待他那么好，不过是出差了几个月，竟干出那种事！”思齐的爷爷顿足捶胸，对这样违反人伦道德的行为满是愤懑。

“对对对！爸您说得太对了。”思齐的姑姑也激动地赞同道，仿佛自己跟着父亲一起也成了人伦的卫道者：“嘿！！你瞧！男孩子允许穿裙子还化妆，娘里娘气的，还会和男的谈恋爱，女孩子一个比一个开放，天天换男友，理直气壮地穿超短裙，把白花花的大腿往外露，现在真是什么世道？！”

思齐的奶奶也按奈不住，噘着嘴一脸忧愁的样子：“看见那家的女孩了吗？太惨了，家里都那样了，以后肯定要不学好！走上歪路！”

于是，小时候的思齐便跟着他们的家人紧盯邻居家的女孩，仿佛是在指望她赶紧走上歧途，这样才能符合常理。

可令人失望的是，邻居家的女孩十分优秀，甚至考上了顶流的大学。

思齐奶奶因此事闷闷不乐，不断地念叨着，教育思齐：“现在世道变了，对你要求也高了，那个叫什么记忆共享机的东西搞出来挺好，能约束人们行为。”

“嗯，您说得对，我会约束好自己。”

“现在相亲都看你有没有和别人记忆共享过，以后会越来越重要的，不然人家都把这个叫作‘思想初夜’嘛，保存自己第一次记忆共享给结婚对象就跟把初夜留给对象一样。。”

“唉，唉，您说的对，我记住了。”思齐虽然不喜欢他奶奶关于“云脑”系统的认知，但毕竟是自己的长辈，对待长辈尊重的态度已融进自己的血液里了。

“这个记忆共享技术真的好啊！”思齐奶奶背着手，抬头望向那灰蒙的天，“现在社会在道德上比不上从前啦，我是过来人，这种让别人没法偷偷摸摸干事的技术真的好！是改变社会的好东西。”

“嗯嗯，奶奶，云脑系统是用来帮助人们增加交流的，谁都有犯错的时候嘛。”思齐温和地说。

“是啊，所以云脑让人少犯错，多好！”思齐的奶奶越说越激动，“现在小年轻不知道咋想的，竟然随便和别人记忆共享，这样自己的记忆不就被污染了吗？成了二手货...”她继续滔滔不绝地讲着，似乎讲几个小时都不会重复。

思齐想到这，胸口开始绞痛起来。

他曾经有一个很爱的人，为了两个人能一直走下去，思齐同意和那个人开始“思想初夜”。

毕竟肉体的结合对于独占爱的需求来说远远不够。

对于情感、思想、记忆的独占与契合才可以让人真正满足对爱的占有。

因为深爱，所以要占有，任何爱意都容易变得扭曲。

云脑系统不仅可以提取人脑当时的感官与认知，还可以从海马体内记录已经连结的神经元，也就是提取人们的记忆。

当两人互相把自己的记忆都完整交换后，也就很难再离开彼此，因为这相当于让情侣共同承担两个人的记忆，承载两个人的人生。

新的沟壑在两代人中割裂开，对于老一代的人来说，记忆共享与古代的初夜画上等号，都是象征一个人是否高尚纯洁的重要标志，同时还能起到约束行为的作用，大大提高了社会的道德水准，因为自己做的任何见不得人的事情都会在记忆共享的过程中暴露出来。

而对于新一代人来说，记忆共享不过是一种普通的交流方式，与不同的人进行共享可以获取更多人生体验，每次留在自己记忆区的他人记忆只是让自己的阅历变得丰富。

像思齐这样站在沟壑中间的人也有很多，他们一边向往自由地使用新兴技术，一边又要照顾老一辈的感受。在反复拉扯纠结的过程中，“思想初夜”情结迅速地在谈婚论嫁的人群中扩散，甚至成为必要。

当自己已经和一个人经历“思想初夜”后，与其他人再进行链接，那个人的记忆也会存在于新的两个人当中。深爱之人有着其他曾经爱过的人的记忆，甚至还侵占到自己的记忆，这是几乎不可能被老一代人接受的。

所以VIR这样清除指定记忆的药物派上了大用场，使用VIR后可以清除与他人记忆共享后留下的记忆，就算是恢复了自己的“思想初夜”。

VIR，现在灰色地带里的黑话把这种药叫作鹦鹉，其实就是把VIR的中文俗称“小鸟”每隔一段时间换成一种鸟类的名字。

这原本是治疗心理疾病的药物，通过脑用神经链接器可以指定消除人脑中的部分记忆，就像水池里的清道夫一样，把不干净的记忆全部清洗掉，让患者重回受损前的精神状态。

随着VIR的广泛使用，大量临床治疗中发现VIR在清洗人脑中印象过于深刻或特殊的记忆时会严重伤害其海马体，伴随出现经常性的瞬时失忆，或者人格性格的转换，甚至可能出现对于自我年龄、相貌认知的迷失。

这是因为海马体存储记忆的就是一个个连结的神经元，在大脑上不断刻下更多的沟壑，而VIR是将神经元的连结击散，攻击一些连结复杂特殊的神经元时就会误杀其它神经元或者弱化神经元的连结效率。

所以VIR已经被列入管控药物，民用上也有其它记忆疗伤的方式，这种药物便有了一段被淘汰的时期。

但是对于思齐这样站在时代沟壑中间的人来说，没了“思想初夜”的人是长辈口中的“二手货”，也很难得到老一代人的认可，甚至会遭到道德上的指责。

因此VIR随着“云脑”系统的普及流行起来，成为了两代人中间的粘合剂，也成了夹在沟壑中间的人们的救赎。

“嘿！看那个人又上来了。”司机露出满口黄牙笑着，和身边的劳工继续逗趣道：“洗洗脑子又是新的了，明白吧，和过去一个道理！”

一向平和的思齐神情间也多了几分愠怒，再次安慰自己：“不跟泥潭里的猪打架！”，加快脚步朝上边走。

四、纯洁的婚礼

离开灰色的隧道，他把袋子里破损的脑用神经链接器扔进垃圾桶里，走进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公共神经链接器室，这样的店铺类似于网吧与酒吧的结合体，里边通常会有几十台大型脑用神经链接器，没钱购买家用型链接器的人通常会在到这里租用机器进行记忆共享。

思齐拿出这管红色的VIR药剂，插进机器中下部的剂体接口，随即进行单向的自我记忆探索，把他与别人进行“思想初夜”的记忆消除掉，然后再对相关记忆进行碎片化处理，打碎储存这些记忆的神经元，变成不连贯的记忆片段，有的会被系统认定为梦境，然后在记忆共享的过程中优化掉。

VIR进行消除记忆的方式是攻击大脑海马体的神经元，所以思齐是冒着海马体萎缩的风险进行的记忆消除。

为了自己和博雅的那一场圆满而纯洁的婚礼，这都值得。

最后的结果是成功的，与博雅的记忆共享时，思齐的状态与保留“思想初夜”的人是相同，记忆中没有任何别人记忆的污染。

思齐和博雅一同醒来，迎接他们的是热烈的掌声和呼声。

他握紧博雅的手，在众人的祝福中享受这醉醺醺的幸福。

“幸福都是自己争取来的。”

与思齐进行完记忆共享后，博雅明白自己的丈夫为何要用这句话当人生信条。

她的幸福也都是靠自己争取来的。

记忆共享技术的民用化版本经过了大量删减，提取记忆的技术成熟代表着植入记忆也是可行的，完整的记忆共享系统除了可以无限制地了解他人的记忆，还能在自己的大脑中植入对方大脑里的所有知识。

如果把完整版“云脑”系统进行推广，那么整个教育系统会失去存在的必要，一切知识都可以与别人进行记忆共享来获得，知识也变成了可以贩卖的商品，最后绑定教育的人才选拔会随之崩溃，带来的变革将无限地扩张。

所以社会上通用的记忆共享技术设定了许多限制，比如不能人为干预共享过程，不能通过得知别人记忆方式增加自己的能力，人为植入记忆的服务也没有被完全认同，和VIR一样属于法律边缘的灰色地带。

博雅很幸运，婚礼开始前一个月，她顺着电线杆上的小电话找到了一家提供私人雕刻记忆服务的店铺。

雕刻记忆是一件暂时没有相应规定约束的服务，服务内容不过是向脑中植入零碎的虚假记忆片段，扰乱原有的记忆神经元，使其某些特点记忆变得模糊，模糊到一定程度后就会被“云脑”系统判定为梦境，自动省略掉相关内容。

店铺就在地上城市与地下城市的交界处，博雅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为了这样普通的事情来到这里。

这也印证她是真的爱思齐的，爱或许总是需要别人的认可，脱离主流的爱不仅困难，而且更易碎。

如果能得到思齐家人的认同，那么之后的日子也将一帆风顺，少了许多磨人的闲言碎语。秉持这样的信念，博雅选择冒着海马体萎缩的风险进行记忆雕刻。

她向店铺支付了一百五十六枚圆形电子币，帮助自己把所有与他人进行的记忆共享模糊成梦境，恢复她保留“思想初夜”的记忆状态。

脑用神经链接器隔着细小的发丝贴到博雅的头上，帮助她快速进入深度睡眠状态下的蓝色药剂BIA，对她进行记忆清除的红色药剂VIR，还有保护她海马体神经元维持稳定功能的不知名黄色药剂同时插到了机器中下部的剂体接口。

她的意识随着朦胧白光进入记忆提取状态，所有与记忆共享相关的记忆都会被博雅揪出来进行消除或者模糊化处理。

对记忆的雕刻是从博雅十九岁记忆开始，那时“云脑”系统刚刚普及，她偶然发现可以利用记忆共享来获取更高的文学鉴赏能力。对于文学的品读并不能通过大量重复训练获得，这种欣赏需要一种与生俱来的“灵性”，而灵性就藏在每一个人的记忆里。

博雅亲身经历完一个人的所有带有情感的记忆，便能在自己的记忆中培养出相应的情感。每个人的情感从未有过完美的一致，拿“悲伤”举例，有的悲伤主要由“失去”引起，有的悲伤主要由“无力”引起，人与人之间的悲欢也因此并不相通，而文学的灵性就藏在情感的细小误差之中。

为了得到更多的灵性，也是为了满足自己无止境的好奇心，博雅开始了与不同人进行记忆共享的经历。

与她进行第一次记忆共享的人是黄老师。

黄老师自号守量居士，是一名国学教授，为人正派，风趣幽默，深受学生爱戴，是有着网红级名气的学者，即使快到中年身材仍然保持得健硕匀称。

对于热爱国学的博雅来说，黄老师是她的偶像，他家里的一排排书架承载着中国古代上下几千年的精华，各种残本孤本的收藏更是隐藏着无尽的宝藏。

那些文人名士、才子佳人在无穷无尽的历史画卷上刻画着说不完的美妙故事。黄老师曾常常和博雅讲述那些故事，和博雅进行记忆共享不过是换了一种讲述方式。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博雅还记着与黄老师进行第一次记忆共享时下了大雨。

从“云脑”系统脱离出来后，她就默默地趴在窗边发呆，回味着独一无二的“灵性”与丰沛的情感，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丰满的樱桃树摇摇欲坠，被粘稠的大风晃动着，明亮的闪电伴随着霹雳的雷声一下一下冲击着大地，河道里的石头被大水冲开，轰隆隆地随着水流滚向下方，远方霓虹灯闪烁的灯光交缠在一起又再次四处绽开，在叶子下躲雨的螳螂用两片宽而长的前爪抱着随风晃动的茎叶，一上一下，一前一后。

接下来，博雅的意识又跳到了黄老师给她写信的记忆里：

“以文学之名，我爱上了你，就和胡先生一样。”

“你喜欢我，我喜欢你，我们没有任何不对的，这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能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你可以责备我的无礼，可以责备我的过分，但你要知道我跨过这一步需要多大的勇气，你不能责备我的爱，你也不能责备你的美好，爱与美好是容不得责备的。”

黄老师十分深情，像极了古代风流而富有才华的文人。

博雅把信读到一半就不敢继续往下读了，专门去小卖铺买了一只打火机把这封信烧掉，之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继续在黄老师的项目组里学习工作。

恶寒涌上她的心头，这样禁忌的记忆会在VIR的作用下彻底消除，就像这封燃烧着的手写信，最后只剩下一堆随风而逝的灰烬。

之后的记忆共享都没有第一次共享时那么刻骨铭心，处理起来也就相对便捷，许多储存这些记忆的神经元连接十分微弱，大概五六年后就会自动断开，遗忘相关的记忆。

博雅确实很幸运，即使从十九岁到二十七岁近十年的记忆被机器大量篡改，她的海马体还能保持基本功能的运作。

记忆雕刻后大概需要二十天的恢复期，正好能赶上她与思齐的新婚典礼。

婚礼上博雅坦然地与思齐进行记忆共享。

两人在干净的记忆海洋中相互探索，充满惊喜。

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拆掉这对灵魂契合的爱人。

向宾客们展示两人的记忆花了三个多小时，新婚典礼结束后都快要天黑了。

夜幕之下，欢庆的爆竹声联绵不断，夹着细密的雨丝，拥抱了全市，懒散而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被这圆满和纯洁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众生都沉浸在这种醉醺醺的幸福之中祝愿这对新人。

许多年过去了，思齐和博雅一样，即使大脑海马体已经萎缩得不能再进行记忆共享，但他们仍然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场纯洁得令人羡慕的婚礼。

思齐和博雅的孩子最近要结婚了，他们还得忙着帮孩子筹办新婚典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