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渗进陈旧的牛皮纸封面时,陈默的手抖得握不住钢笔。墨迹在"既往史"一栏晕开成乌云,他盯着父亲病历本上第六页戛然而止的病程记录,第七页的空白刺得眼眶生疼。
父亲正在输液架旁剥橘子,枯瘦的手指捻开橘络的动作,与二十年前在村小学门口剥糖纸的姿态分毫不差。陈默低头假装整理血压计,听见橘瓣爆汁的声响混着沙哑的哼唱:"七月杨桃八月楂,九月栗子笑哈哈......"
那声音扎进记忆的褶皱里,翻出八岁的夏夜。父亲背着高烧的他摸黑去镇卫生所,手电筒光束扫过稻田惊起流萤,他伏在汗津津的背上数父亲颈椎凸起的骨节。"默娃子,数到七颗星星就到家喽。"父亲喘着粗气哄着他,喉结的震动透过单薄的背心传来。他当真数着天幕上的星星,却总在第六颗时昏沉睡去,至今不知道第七颗长什么模样。
"爸,今天加一剂护胃药。"他摸出钢笔要补医嘱,老人突然按住第七页纸。泛黄的页脚卷着毛边,像被反复摩挲过无数遍。"留着写喜讯用。"父亲咧开缺牙的嘴笑,化疗斑在颧骨上聚成褐色的星云。这笑容与十二岁那年的黄昏重叠——父亲举着县医院的X光片,指着肺叶间模糊的阴影说:"你看这多像只山雀。"他踮脚抢过胶片对着夕阳,眼泪砸在塑料封套上,父亲却用钢笔在诊断书背面画了只歪歪扭扭的鸟,翅膀恰好盖住"疑似占位"四个红字。
深夜 ,市医院值班室,陈默把第七页对准无影灯。透过薄脆的纸背,隐约能见背面透出的字迹——那是他十三岁那年伪造的肺炎诊断书。彼时父亲咳出的血丝染红了搪瓷缸,他偷来红墨水在病历上画满虚假的红细胞,蹲在卫生院后墙根用蜡烛烤出焦痕,试图让伪造的"炎症"诊断更逼真。父亲发现后,用那页纸折了只船放进溪流,船头坐着用棉签画的小人。"你看,病都顺着水漂走咯。"粼粼波光映着父亲的笑,纸船却在漩涡里打了个转,卡在第七块鹅卵石旁。
CT片在观片灯上泛着幽蓝的光。陈默的指尖悬在第七胸椎的阴影上方,想起上周给父亲擦身时触到的骨转移凸起。那些癌变的棱角,与二十年前暴雨夜他背父亲求医时,硌在少年肩胛骨上的嶙峋石块,有着相似的形状与温度。那天他摔在泥潭里,父亲滚烫的额头贴着他后颈说:"默娃子,数到七......"他咬破嘴唇往前爬,数到第七道闪电劈亮山崖时,终于看见卫生所摇摇欲坠的红十字。
"陈医生,13床咯血了!"护士的喊声瞬间劈开回忆。他冲进病房时,父亲正用染红的手帕捂着嘴哼采茶戏,血沫随着荒腔走板的调子溅在雪白床单上,像极了他医学院录取通知书上烫金的校徽。那天父亲把通知书第七页单独裁下,折成纸飞机掷向晒谷场。他追着跑过金黄的稻浪,捡起时发现背面写着:"我儿要当治心病的医生。"
当第七页终于被写上"临终关怀"时,陈默在处置室砸碎了所有药瓶。玻璃碴扎进掌心的瞬间,他看见十二岁的自己蹲在晒谷场,用树枝在沙地上画人体解剖图。父亲举着煤油灯凑近看,跃动的火苗将肋骨投影拉得很长,仿佛要刺破夜幕。"心尖朝左,第七根肋骨底下。"父亲突然指着自己胸膛,教他摸突起的剑突,"记牢这里,将来救人的时候手才不会抖。"
"留着第七页......"父亲弥留时的呓语混着监护仪刺耳的蜂鸣。陈默抖着手拔掉氧气管,将老人轻若纸片的身躯拥入怀中。他听见童年时枕着入睡的心跳声正变得稀薄,像暮春的雨滴坠入龟裂的稻田。父亲的手突然抓住他胸牌,指甲在"陈默"二字上划出裂痕,却扬起当年教他认北斗七星时的笑容:"第七颗......是摇光啊......"
火化炉轰鸣的瞬间,陈默突然翻开病历本。跃动的火光中,第七页浮现出父亲用透明胶带粘住的便签——是张皱巴巴的拍立得,十四岁的他正踮脚在黑板上画心脏结构图,父亲在教室后排笑得露出了豁牙,窗外杨花如雪。照片边缘有褪色的钢笔字:"心尖永远朝着家的方向。"
骨灰盒接进怀里的刹那,陈默的白大褂口袋里传来纸页摩擦声。第七页不知何时被塞进一瓣风干的橘皮,经络在晨光中舒展如初生婴儿的掌纹。殡仪馆外有救护车呼啸而过,他摸出钢笔,在永远空白的第七页上,画了一颗正在愈合的心脏,尖端正指着左胸第七肋间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