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摔碎玻璃杯的声音像一把刀,将我的耳膜划得生疼。我攥着那只塞满零钱的铁皮储蓄罐冲出家门时,雨正下得绵密。电玩城的霓虹灯在雨雾中晕成一片血色,老虎机的电子音效混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100个币。”我把硬币推给柜台后的纹身大叔,金属碰撞的叮当声让我短暂地忘记客厅里飞溅的瓷片。可当那个身影突然挤到我面前时,我差点打翻装游戏币的塑料筐。
“喂,分我一半,姐姐教你玩通关。”她踮着脚拍我肩膀,马尾辫上的草莓发绳晃得人心慌。明明穿着皱巴巴的卡通T恤,下巴上还沾着薯片渣,却偏要装出黑帮大佬的架势。我没忍住笑出声,她立刻炸了毛:“笑屁!信不信我让整条街的小弟堵你?”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她被台球厅开除的第七天——因为用可乐泼了摸她腰的客人。
林夏抢走我半筐游戏币时,我的校服袖口还留着继父撕扯的裂痕。她叼着棒棒糖把赛车游戏打到最高分,屏幕上炸开的“WINNER”映得她瞳孔发亮。“看好了,姐这叫技术入股!”她得意地甩头,发梢扫过我发烫的耳尖。
当隔壁学校的混混把我堵在厕所时,是她抡起灭火器砸开了隔间门。我缩在墙角看她往对方球鞋里灌502胶水,破洞牛仔裤下的膝盖青紫交错。“以后他再找你麻烦——”她把我拽到游戏厅后巷,突然伸手戳我胸口:“就报我林夏的名字,懂?”
巷子深处传来野猫的呜咽,她弯腰捡起半块砖头砸向生锈的铁桶。“砰”的一声巨响惊飞了乌鸦,我却看见她藏在背后的手在发抖。
被继父赶出家门的那个雨夜,我在便利店门口数地砖上的裂纹。林夏骑着吱呀作响的自行车冲过来时,车筐里堆着捡来的临期面包。“跟我走,姐的豪宅带全景天窗!”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可集装箱铁皮顶棚的漏雨声比她的笑声还响。
她奶奶裹着补丁被单在煤炉边打盹,聋哑的喉咙发出风箱般的呼吸声。林夏从窗台端来种着野蒜的豁口马克杯,蒜苗蔫黄地耷拉着。“这叫水培懂不懂?比土里长得快!”她硬把杯子塞给我,自己偷偷把最后半包饼干碾碎撒进杯子。
那晚我们蜷在潮湿的床垫上听雨,她突然说:“哭又不丢人。”我愣住时,她已经把Walkman耳机塞进我耳朵。Beyond的《海阔天空》混着雨声在耳膜震动,她的食指跟着节奏在我背上轻轻敲打。
台球厅重新雇她那天,我偷了母亲的首饰盒。她在更衣室摔了酒杯:“还回去!我不要沾着别人眼泪的钱!”玻璃碎片扎进她脚踝时,我总算看清她小腿上蜿蜒的烫伤疤——像条僵死的蜈蚣。
我把攒了三个月的早餐钱换成二手吉他,她却把琴藏在煤堆后面。“弹首《小星星》。”她盘腿坐在集装箱顶,晃着脚啃苹果核。锈蚀的琴弦割破她指尖时,血珠顺着《真的爱你》的旋律滴在琴箱上。
“深圳的垃圾桶能翻到金项链吧?”她突然在副歌部分跑调。远处火车碾过铁轨的轰鸣声里,我假装没看见她把带血的创可贴粘在琴颈背面。
高考志愿表被母亲改成外省院校时,我踢翻了窗台上所有的野蒜盆栽。林夏蹲在地上把蒜头一颗颗捡进裙兜,补丁叠补丁的裙摆扫过满地狼藉。“晒晒还能活。”她仰头笑的时候,鼻梁上的创可贴翘起一角。
直到我在《小王子》扉页里发现那枚枯叶——蒜叶标本脆得碰一下就碎,364元零钱用皮筋扎好塞在书页间。两张百元钞还沾着台球厅的薄荷烟味,五块十块的纸钞折成歪歪扭扭的千纸鹤。
高铁启动时,她突然扒着车窗喊:“野蒜开过花吗?”我没来得及回答,列车已经碾碎了她最后的尾音。
三年后收到那盆蔫垂的多肉时,我正在会议室核对报表。泥土里埋着半枚褪色的草莓发绳,快递单上没有地址。我请假跑遍全城的电玩城,却只找到改成奶茶店的旧招牌。
卖烤红薯的大叔掀开炉盖:“那姑娘走前天天来扒拉煤渣,说要找什么蒜头……”白茫茫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我忽然想起那晚漏雨的集装箱里,她捧着酱油拌面说:“眼泪是咸的,正好给面调味。”
雨又下了起来。这次我终于看清,当年顺着吉他琴弦淌下的不是血珠,而是我们早衰的青春,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默默凝结成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