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尘埃——他是贵公子,是痴情人,更是一座词坛的小山

真情豫鉴历史 2024-06-22 10:31:26

原创 张释之

1868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完成了他的杰作:《白痴》。

在这部小说中,陀氏塑造出了一位基督式的人物:梅什金公爵。他光明磊落,不仅是权术、城府和私欲的绝缘体,更拥有一颗像孩子般纯净的心灵。他对遭遇不幸的人充满了同情,却连身边的人也改变不了、拯救不了。

毫无疑问,梅什金公爵只是天真美好的理想主义者,在冰冷虚伪的现实面前,他那句“美将拯救世界”显得如此撼动人心,却又如此苍白无力。

大家都知道,所谓悲剧,就是将美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但凡是美的东西,大多是脆弱的。所以,梅什金公爵的美被雨打风吹去,而他成了世人眼中的“白痴”。

在众人眼中,梅什金公爵被称为“白痴”,不是因为他的病,而是他的真。他就像《皇帝的新装》中那个揭破谎言的孩子,人们只有将他看成白痴才会好受一点,“白痴”这个称号正映衬着现世的魍魉鬼祟。

当然,我要说的不是梅什金公爵,而是小山。和公爵一样,他也是坚信美将拯救世界的“白痴”;与公爵不同的是,他的美拯救了令词,甚至他就是美。

至和二年(1055年)正月,大晏先生以65岁之龄溘然而逝,追悼会名流纷至,开得很是隆重:苏颂为谥议,欧阳修撰神道碑,王洙书,宋仁宗亲题碑首。

然而,作为北宋立国以来政治文化领域影响最大的人物,大晏先生又是落寞的:他生前亲朋密友、门生故旧遍天下,死后不仅诗集、文集湮灭无闻,八个儿子也都不风光,仕途均不显达,官儿最大的也不过是屯田员外郎。

幸好,他的《珠玉词》流传了下来。

这让死后寂寞的大晏先生可以安慰了:在他去世的千百年后,人们依旧会吟咏“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与“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更幸运的是,在大晏先生将令词创作发展到圆熟之后,正是他的儿子守住了令词这块阵地,并将之淬炼到了极致。

他的儿子名幾道,号小山,是第七子。

少年的小山是幸福的,赶上了宋朝最后的黄金时代。

那是华夏文明巅峰的四十年,一个被后世称为“仁宗盛治”的大时代!皇帝赵祯宽厚仁慈、恭俭爱民,治下名臣辈出,万民乐业,他也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谥号为仁的帝王。

在这样的盛世中,小山过完了他的青葱岁月。他的起点更高,出生在高门显宦之家,在父亲大晏的羽翼下,锦衣玉食,诗酒趁年华。

这种官家公子的生活是什么样?其实我们大可在《水浒传》中找到蛛丝马迹。当然,比起那些衙内们,小山要柔美了太多:

生查子

金鞭美少年,去跃金骢马。

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

消息未归来,寒食梨花谢。

无处说相思,背面秋千下。

在王维诗里,少年是“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盛唐游侠。在韦庄的词里,少年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白马王子。

他们全部选用了男性的观感,只有在小山笔下,视角才转换为女性:

少年公子早已跃马扬鞭地远去,玉楼上的我却把他在心中系。等到了寒食梨花谢了,他一直没消息;我在秋千下背着人垂泪,这蚀骨的相思只能埋在心底。

远去的公子会想念玉楼中的人吗?别人未必,小山是会想的,想的很认真,很傻:

生查子

关山魂梦长,鱼燕音尘少。

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

归梦碧纱窗,说与人人道:

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

关山万里,做梦好多,可为什么书信来得这么少?我对镜子一看,嘿,咋还满头黑发,不该是因为思念老不少么?呵,我想到个解决思念的好法子,在梦里相会,然后对你说:别离真是又苦又难,哪里比得上团聚好?

公子很傻,却有个刘德华喜欢的优点:一头乌黑靓丽的长发。

大晏先生的过世,拉开了盛世凋零的序幕。

短短十余年间,仁宗、杨察、王洙、梅尧臣、宋祁、宋庠……,这些仁宗时代的风流人物们仿佛约好了时间,齐刷刷凋谢殆尽了。

大晏去世那年,小山只有18岁。

古人二十岁行冠礼,18岁还没有成年。小山的长兄居厚早卒,当屯田员外郎的二哥承裕和二嫂张氏继续撑持着这个家,尘世的风刀霜剑正渐渐逼来。

《宋史》上说大晏先生“性刚简”,大抵属实:

他五十年仕宦生涯,亲自提拔的宰辅级人物便有五个,其他更难以胜数。可他呢,丝毫没有为儿子们铺路的觉悟,等他一朝故去,就难免像老陆所说的“世味年来薄似纱”了。

顺带说一句,大晏这种士大夫身份大于政治家的人,哪怕拥有很高地位,天天搞派对,本质上是热爱独处的人,崇尚世界与我无关。这种人,越到近代就越少见。

很多年后,退居在汴梁的小山已很老了。正好赶上重阳节,他写了一首抚今追昔的小令,将岁月赋予他的沉痛与伤心,呈现在读者面前。

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

绿杯红袖称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

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深秋时分,仙人承露盘中已凝露成霜,天空中一行大雁南飞,云彩好像也随着拉长。在这个重阳佳节,美酒佳筵,佳人蹁跹,欢闹的氛围倒像是过去的故乡。

然而,过去是回不去的。回忆是伤感的,往日的朋友们死的死散的散,“悲欢离合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还是融入这个重阳节吧!

身佩着紫兰,头插着黄菊,像年轻时那样闹腾一番吧!然而,这种旧狂是装不出的,还是在美酒中寻求解脱吧,但愿,美妙的歌声不会撩起我心中的哀伤!

经过岁月风尘的磨折,小山肠已断,鬓如霜。

黄庭坚说他:“声名九鼎重,冠盖万夫望。”

是的,小山名声很大,连宋仁宗也曾对他的小令爱不释手。然而,他却从没去参加过科举,只靠着父荫当了太常寺太祝的闲职,一辈子都沉沦下僚。

也许是在父亲那里见惯了,小山对当官儿这事看得很淡。他有一首写给朋友的《生查子》,表明了自己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观点:

官身几日闲,世事何时足。

君貌不长红,我鬓无重绿。

榴花满盏香,金缕多情曲。

且尽眼中欢,莫叹时光促。

这当然不是什么问题,只是给后世的文学史家们出了难题:他不仅不载于《宋史》,甚至连其故乡《临川县志》也没有记录,以致连生卒年月都有多种说法。

老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小山的公子生涯,并没随着大晏先生的过世而即刻结束,而是有着绵长的后续,那是他和他几个朋友的青春。

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宠家,有莲、鸿、蘋、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

这是《小山词》自序里小山对这段生活的追忆:他与沈廉叔、陈君宠交往密切,常常到两人家中做客,听着四位美貌歌女们的唱词下酒,正是赏心乐事。

他们之间的友情无关利益,纯是志趣相投。所以,他们相处的亲切安闲。对于他们而言,赏心悦目的不仅是佳人佐酒、酒绿灯红的奢华生活,更是这种清风朗月式的特别情调。

郁达夫说:“我本逢场聊做戏,可怜误了多情你。”小山做不到这一点,他是多情人,将她们当成真真切切的人;他更是痴情人,为她们付出了全部的爱怜。

爱情是文学创作永恒的母题之一,小山是个中翘楚。在他的笔下,莲、鸿、蘋、云四位姑娘是如此鲜活,就像用刻刀刻在了他的心上。

与彩云交相呼应的,是那位叫小蘋的女子: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细雨绵绵,花儿凋零,雨中的燕子双宿双飞,我却只能孤零零地看着这花这雨,想起去年的离别,不禁羡慕起有伴的燕子。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与小蘋的初次相逢:她穿着两重心罗衫、弹着琵琶诉说相思滋味。当时的明月是如此皎洁,照着她像一朵彩云翩然归去。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本是五代人翁宏《宫词》中的诗句,却在小山手里绽放出耀世光彩,说尽了离合悲欢。

如今明月依然,楼台已高锁,人也不知去了何处。不知何处的又岂止小蘋,还有弹筝的小莲:

鹧鸪天

手捻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

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

花易落,月难圆。只应花月似欢缘。

秦筝算有心情在,试写离声入旧弦。

现实是残酷的,花好月圆的美梦,也抗不过岁月的无情摧残——“已而君宠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人间。”

我们知道,但凡是美的东西都是脆弱的,灵魂高贵的人也是如此。朋友们一死一残,那些让人怜惜的美丽女子们,也像浮萍一样流散在天涯。

此时,小山只是一位落魄王孙。面对人世的无奈与别离,他只能将这些情感放在岁月的酒窖里悄然珍藏,并等待着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被猝然激发。

他,会有这样的机会么?

如果列举“词语贫乏”的词人,小山一定名列前茅。

在他现存的260首词作里,有两个字经常出现:梦和酒,都有50余次。基本上每五首词就有一首写到梦或酒,“词语贫乏”的程度古今罕见。

为什么要寄托于梦和酒呢?

弗洛伊德说:“梦完全是有意义的精神现象,实际上是一种愿望的达成,它可以算是一种清醒状态精神活动的达成。”至于酒,西方人也说过:吃饭是为了肉体,饮酒是为了灵魂。

在很多时候,小山的词活在过去。自始至终,小山都在追寻着回忆的影子,在那些值得留恋的梦境里咀嚼反刍,并通过一首首词,把破碎的过往装裱一新。

梦做多了,现实也会像梦一样。在某次不经意的酒宴上,他与一位女子重逢了。

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当年,你温柔多情殷勤劝酒,我开怀畅饮为你酒醉脸红。从月上柳梢的傍晚到楼顶月坠的深夜,我们尽情地跳着唱着,直到筋疲力竭再也无力摇动桃花扇。

自离别后,我多么想再次与你相逢,却只能无数次在梦里与你相拥。现在,你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举起银灯仔细看你,这一切是真么,别又是在做梦吧?

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今宵真重逢,又怕是美梦成空。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中称小山为“古之伤心人”,可谓一语中的。

重逢又如何?不期而遇让人迷醉,继而再次天涯孤旅则是司空见惯的事,无奈又苍凉。这总让我想起一首不知名的词,是梁任公的《金缕曲》:

瀚海飘流燕,乍归来、依依难认,旧家庭院。惟有年时芳俦在,一例差池双剪。相对向、斜阳凄怨。欲诉奇愁无可诉,算兴亡、已惯司空见。忍抛得,泪如线。

故巢似与人留恋。最多情、欲黏还坠,落泥片片。我自殷勤衔来补,珍重断红犹软。又生恐、重帘不卷。十二曲阑春寂寂,隔蓬山、何处窥人面?休更问,恨深浅。

急急流年,滔滔逝水,痴如小山又如何?

黄庭坚在《小山词》序中,为小山做了生动的摹写:

叔原,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饥寒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就像《白痴》中的梅什金公爵那样,小山在世人眼中也是一个白痴,不肯阿谀奉承,也不懂得半点为人处世之道,满身书呆气,还有一肚皮的不合时宜。

熙宁七年(1074年),光州蝗害,百姓流离失所。郑侠绘就《流民图》,并上《论新法进流民图疏》,请罢新法,但中书省拒绝代奏。这哥们胆儿也肥,竟把《流民图》假冒成边关急报直呈神宗。

郑侠《流民图》

神宗看了《流民图》后夜不能寐,翌日早朝下“责躬诏”,罢去方田、保甲、青苗诸法。不久后,吕惠卿继王安石为相,新法竟又全部恢复,郑侠以“谤讪”下狱。

老话说,得朋友倚,受朋友害。郑侠是小山的朋友,文化人嘛自然少不了诗词唱和,新法的干将们在郑家找到了一首小山的诗,他们认为这诗影射新法:

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

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

小山下狱,时年37岁。幸好,此时晏家的关系网还在,皇帝从诗中也没读出什么讽刺,反而认为才华了得,让这场文字狱不了了之。

元祐三年(1088),苏东坡想结识小山,他请黄庭坚转达,却等来了小山一句冷冰冰的回答:“今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

这样的小山,简直“白痴”的既可气又可爱。

在举世流行慢词的时代,唯有小山近乎偏执地固守着令词的阵地。

慢词容量大、便铺叙、开阖有度,但难免会过于直白和浅显。小令呢?言短意长,正像小山昔日贵胄公子的身份一样,精致风雅、超迈俗流,具有高度私人化的审美取向,是小山对自我的身份确认。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王国维说:“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小山悲剧性人生经历,也曾让他怨“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也曾让他恨“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也曾恼“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但他却并不绝望,而是充满爱与期冀。

是的,尽管从18岁起,小山就丧失了乘凉的大树,却从未丧失过生趣,通过一段又一段悲欢离合的演绎,他向我们展示了一幅幅真挚绝美的人生画卷。

临江仙

东野亡来无丽句,于君去后少交亲。

追思往事好沾巾。

白头王建在,犹见咏诗人。

学道深山空自老,留名千载不干身。

酒筵歌席莫辞频。

争如南陌上,占取一年春。

所谓贵族,不是繁华时的志得意满,而是落魄时也要虎死不倒架。千秋万世,与我何干?这才是真正的小山。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它。

罗曼罗兰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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