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桂啊,我的好孩子,你怎么还不回家,妈妈想你想得好苦啊!”
湖南常宁,大枫树村的村口,一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太太倚着拐杖,深切地朝远方呼唤。
颤抖的声线穿过一座座山,却只换来空谷回响,偶有一两只乌鸦嘶哑着叫声飞过,更显冷清、寂寥。“妈,村口风大,我们回去吧,说不定大哥过几天自己就回来了。”一位花甲老人扶住母亲,轻声劝慰道。老太太摆摆手,依然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泪痕。儿子背过身擦了一把泪,40年的翘首以盼,母亲早已哭瞎了双眼,纵使大哥就在眼前出现也未必认得出,恐怕她脑海里停留的还是大哥24岁时离家的模样吧。第二天,老太太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她便带着无尽的遗憾离开了人世。01老太太盼了40年的儿子名叫邓雪桂,1923年出生,是家里的长子,下面还有一弟两妹。家里世代务农,日子过得很是艰辛,饥一顿饱一顿也是常有的事。身为长子的邓雪桂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从懂事起就每天很努力地干活,并帮父母照顾好年幼的弟弟妹妹。为了帮衬家里,他没有上过一天学,更不认识一个字。邓雪桂长到十几岁时,日寇的铁蹄践踏着华夏大地,他们烧杀掠夺,无恶不作,大枫树村也未能幸免,家家户户的粮食、财物都被席卷一空。1945年,22岁的邓雪桂看见国民党正在大肆征兵,为了吃口饱饭,也为了家里负担,他毅然决然地参军入了伍。不到数月,他们就打跑了日寇,顺利地在枪林弹雨中活了下来。天真的邓雪桂以为,打完了仗,他就可以和家人团聚了,却没想到国民党公开撕毁《双十协定》,发动内战,邓雪无奈之下只能被迫把枪口转向自己的同胞。一直到1947年,24岁的邓雪桂终于获得一次短暂的探亲假,没在家里住几日后他又回到了部队,此刻的他并不知道,距离下一次回家竟是40年后。1949年的一天,随着国民党的节节败退,邓雪桂和他的战友突然接到了军队要撤离的消息。当邓雪桂跟随队伍到达一个空旷的飞机场的时候,他和战友们才反应过来,这一次要离开故土,前往海峡对岸。原来是蒋介石意识到败局已定,便率领部队秘密筹划撤退台湾。邓雪桂和战友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真相,但军令如山,他们没有勇气违背,只得流着泪,默默听从团长的安排。连跟家里人的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一行人就坐上了飞往台湾的飞机。到达台湾后,国民党给每个士兵都发了补助金,让他们在这里安家落户。可邓雪桂和战友领了钱却高兴不起来,台湾的物价实在太高了,他们连一根牙膏都买不起,更别提过安稳的生活了。为了活下去,邓雪桂开始和战友们在台湾找工作,可因为小时候没念过书,邓雪桂只能打打零工,赚些少得可怜的辛苦钱。事实上,艰苦的生存环境并不会击倒老兵们坚强的意志,真正压倒他们的是“身在异乡为异客”的乡愁。他们无时无刻不牵挂着家乡的亲人,尤其是自己年迈的父亲母亲,可奈何当时的台湾和大陆关系紧张,国民党不允许他们和大陆有往来,就这样,他们和家人彻底失去了联系。邓雪桂和战友们乡音难改,操持的都是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台湾人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就经常嘲笑他们是“老芋仔”(外省籍退伍军人)。因为是穷困潦倒的外地人,又是大字不识一个的退伍军人,没有女孩愿意嫁给这样一个人,所以邓雪桂一生未婚,而是和同是常宁的老兵一同住在桃园里。02而大陆这边,无数母亲也在日夜思念着自己杳无音信的孩子。自从邓雪桂失联后,母亲每天都会站在村口唤儿归,从春天到冬天,从青丝到白发,喊了40年,嗓子喊坏掉了,眼睛也哭瞎了,最后抱憾而终。然而对于这一切,邓雪桂一无所知。可叹命运总是爱折磨人,就在母亲去世当年,时任总统蒋经国宣布了一条让老兵们兴奋的消息:开放大陆探亲。邓雪桂和战友们喜极而泣,他们日盼夜盼,终于盼来了这个可以归家的日子。思乡心切的邓雪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家里写信,40年过去了,不知道家人是否健在,有没有搬家,他托同乡战友把信带回去,顺便帮忙打听一下老家的情况。弟弟收到大哥的信,既激动又兴奋,赶忙把“大哥还活着”的好消息告诉了家人,还专门跑到母亲坟前告知母亲,让她安心。随后,弟弟马不停蹄地给邓雪桂回了一封信,让那位同乡战友帮忙带回台湾。当这封跨越海峡的家书送到手上,邓雪桂激动得不能自抑,他颤抖着双双缓缓把信拆开。“母亲健在,家里没搬!”寥寥数语,让他瞬间泪如雨下。正所谓“娘在,家在”,这一刻他再也不是无家可归的游子。放下信件,邓雪桂连忙动身收拾行李,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回家的旅程。幼时和家人欢乐相处的一幕幕涌上心头,他不觉加快了脚步。1988年,65岁的邓雪桂回到了魂牵梦绕的故乡,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40年前参军离家的那一刻,心里五味杂陈。回到家,邓雪桂见到了同样已是花甲老人的弟弟妹妹,兄妹4人相拥而泣。和弟弟妹妹嘘寒问暖过后,邓雪桂环顾四周,开始寻找日思夜想的母亲,可找了很久,始终找不到,便忍不住问弟弟:“咱妈在哪儿呢?”弟弟强忍悲痛,缓缓道出了母亲已去世的事实,而“母亲健在”的消息则是自己善意的谎言,目的是让大哥早点回来。走时母亲仍康健,归来却是天人永隔,无法言说的痛苦压在邓雪桂心底,让他既羞愧,又后悔。听到母亲临终还在呼唤自己的乳名,头发已经泛白的邓雪桂趴在母亲坟头,哭得像个孩子,他跪在地上不停地给母亲磕头,头都磕出血了仍不肯停止,在场的人见了无不动容。邓雪桂的归来,很快引起了全村人的轰动,前来看望他的人更是一茬接着一茬,几乎每天都有人邀请他来自己家里吃饭。父老乡亲的情意让邓雪桂很是感动,阔别家乡数十载,他一直想为大家做点什么。那时候的中国大陆远比台湾落后,邓雪桂在台湾虽然算是普通平民,但对于生活拮据的乡亲们来说,已然是“大富翁”的存在了。在村里逛了一圈,他发现村里孩子们上课的环境十分艰苦,便掏出了几百块钱请人修缮学校。村里的人生活困难,善良的邓雪桂不忍袖手旁观,便挨家挨户送钱上门。弟弟妹妹的孩子们都结婚成了家,有几个侄子居住环境恶劣,邓雪桂又慷慨解囊帮他们一人盖了一间小楼房。其余的亲人们,他又是拿钱,又是拿物,努力帮助大家改善生活。在大家看来,邓雪桂是富得流油的“有钱人”,可事实上,这些钱都是他在台湾省吃俭用,拼命打几份小工攒出来的。日子过得艰难的时候,他连一包五毛钱的香烟都买不起。虽然邓雪桂的真实情况大家并不清楚,但乡亲们感念他的恩情,家家户户都像过年一样,杀鸡宰羊的请他吃饭,有的还请戏台子唱戏给他听。03家人和乡亲们都知道他一生未婚,无儿无女,以为他这次回了家就不会再走了,可没想,邓雪桂谢绝了所有人的挽留,执意要回台湾去。他给出的理由是,不习惯家乡的旱厕,也舍不得那些跟自己相伴了几十年的老战友。其实邓雪桂何尝不想留在家乡呢?可父母已经不在人世,自己又无儿无女,留在家里只会给年迈的弟弟妹妹、侄子侄女们添麻烦。为了慰藉乡愁,他只能常回家看看,每次回乡给村里多做一些贡献。可随着年龄的增大,邓雪桂的身体日渐衰弱,加上他大半辈子的积蓄都花在了建设家乡上,没钱又没力逐渐成为了他返乡最大的障碍。继第4次回乡后,邓雪桂一晃又有十几年没回过家了。在这十几年里,他的弟弟妹妹们相继离世,他身边的战友也接二连三地去世,邓雪桂真正成为了孤家老人,台湾对他来说完全就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了。在岁月的侵蚀下,邓雪桂的腿脚越来越不利索,视力也越来越差,可在举目无亲的台湾,他也没有办法,只能守着孤零零的房子熬日子。内心的孤独和身体的无助,日日折磨着这位老人。终于有一天,在过完96岁生日后,邓雪桂鼓足勇气拨通了侄子邓友爱的电话。侄子在电话里亲切地称呼他“大伯”,并一如既往地询问着他的身体情况,问他何时回家。邓雪桂强忍着泪,小心翼翼地问:“友爱,我现在没有钱,也需要人照顾,你还要养我吗?”电话那头的邓友爱痛快地回答:“养!我来接您!”得到侄子的肯定答复,邓雪桂心里的不安情绪彻底消散了,高兴得热泪盈眶,那一刻他仿佛已经回到了魂牵梦绕的家乡。挂掉电话后,他开始收拾为数不多的家当,正式跟生活了72年的地方做了告别。事实上,这个电话邓友爱已经等了很多年了,父亲临终前向他交代过要他为伯父养老送终,他始终都铭记于心。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假如村口那棵大树仍记得,在它身旁曾有一位鬓霜老妪,日日呼唤,盼儿归。而如今,儿既归,母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