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村里唯一的独生女,
这一身份常常引来同学们羡慕的目光:
“你一定备受家人的宠爱吧。”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
我这份独生女的身份,
其实背后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密......
1
我本来有个小我两岁的弟弟。
90年代时,
计划生育政策是相对比较严格。
母亲在生下弟弟后不久,便接到了妇女主任的通知,
超生二胎,要求她进行结扎手术。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弟弟七个月时,被一场高烧带走了生命。
奶奶每次提到这件事,就对妈妈破口大骂。
怪她没看好孩子,断了田家的根。
妈妈只是低着头掉眼泪,从不在人前反驳。
只是偶尔夜深,她会轻轻说:“你弟弟本来应该没事的,你奶说发烧捂一身汗就好了。”
“大热的天,非要给他盖一床十斤重的厚棉被。”
“你那时候还小不记事,小幺真的很乖,三个月就能睡整觉了。”
村里规矩:男孩满周岁,请族里有文化的人取名。
弟弟夭折,所以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奶奶脾气差,成天骂人。
骂妈妈是丧门星,骂小婶是下不出蛋的鸡。
直到我十岁那年,生了三个女儿的小婶东躲西藏,总算生下了儿子。
作为家族里唯一的男丁,堂弟得到了最高规格的宠爱。
奶奶从我家捉走两只下蛋的老母鸡,给小婶补身体。
从前跟妈妈同病相怜的小婶,一朝翻身了。
拉着妈妈的手:“男娃就是难带,夜里哭个不停,我就没睡过整觉。”
“以前小幺也这样不?”
奶奶端着鸡汤进来,
冷嗤:“她把小幺都养死了,你问她也不嫌晦气。”
妈妈的脸色本来就不好,听了这话更是煞白一片。
我见不得她这样,反驳道:“奶奶,当时你要不给弟弟盖厚棉被,或许他还好好活着呢。”
“为什么要把所有的错都推给妈妈?”
2
奶奶大怒,放下鸡汤抬手甩我一巴掌。
“你个小杂种,谁教你的,敢这么跟我说话!”
她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力气很大。
我被甩得脑瓜子嗡嗡的,脸瞬间就肿了起来。
妈妈一把将我拽住护在身后,
奶奶从门后拿了扫把铺天盖地抽,嘴里骂个不停。
堂弟吓得嗷嗷哭。
小婶发了脾气:“好不容易哄睡着了,你们这是干什么,要打出去打!”
正是混乱间,爸爸回来了。
他脸色通红,浑身酒气。
我拽着妈妈躲在他身后。
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泪控诉:
“你现在有了老婆孩子,不把我这个老娘放在眼里了,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们几个拉扯大,我多不容易……”
爸爸将我拎起,一脚踢在我的膝盖窝。
我猝不及防,膝盖狠狠砸在地上。
他吼道:“你皮痒是不是?连你奶奶也敢顶撞!”
他接过奶奶手里的扫把要往我背上抽。
奶奶得意地笑了。
她一直是这样,装可怜提过往。
爸爸愚孝,妈妈经常受委屈。
妈妈冲过来护住我,哀求:“她还小,不懂事……”
我死死瞪着爸爸,眼泪不受控制淌下来,吼道:“弟弟死了,难道是妈妈一个人的责任吗?”
“我是你女儿,妈妈是你堂客,你就不能有一次,站在我们这边吗?”
爸爸举着扫把的手微微发抖。
奶奶见状,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干嚎:“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爸爸的扫把,最终还是落在了我和妈妈身上。
回家后,妈妈在屋里给我抹红花油。
爸爸站在门口,
训斥着:“她毕竟是我妈,你看你都把丫丫教成什么没大没小的样了。”
我张嘴要顶回去。
妈妈拽我的衣服,轻轻摇头。
她眼眶红红的,低声说:“没用的,别说了。”
一个女人,要失望多少次,
才会连一个字的辩驳都不想说呢?
堂弟出生后,奶奶的心偏到了屁眼里。
奶奶把妈妈正月里砍的柴火,一筐筐地运到小婶家。
把妈妈种的还没熟的花生,
拔了一大片,去给小婶炖汤催奶。
从我家的鸡窝摸蛋给大孙子补身体。
城里的姑姑回家,买了很多肉包子。
上锅一蒸,香气四溢。
奶奶给了小婶好些个,
看到我经过她家院子,“嘭”地一下关上了窗户。
生怕我去讨吃。
我有点馋,还有点难过。
妈妈知道后,步行五公里去镇上,天黑了才回来。
从怀里摸出两个包子。
“肉包子卖完了,只剩糖包子,还是热的,快吃吧!”
那时家里真穷,
但妈妈总是尽她所能来爱我。
奶奶如此过分,妈妈偶有抱怨,
爸爸说:“都是小事,你不要斤斤计较。”
可这样无数的小事叠起来,
足以将人伤得千疮百孔。
后来早稻种下后,奶奶得寸进尺。
提出要用小婶家的两亩薄田,换我家两亩良田。
“你弟家人口多,现在又有了田家唯一的孙子,你当哥哥的,要让着点。”
3
爸爸抽完小婶递来的一根长河烟,
不顾妈妈的反对,点头同意了。
那天下午,我陪妈妈去村支书家给外婆打电话。
妈妈用我听不懂的海岛方言,
跟那头的外婆舅舅不知说了什么。
说着说着她眼眶就红了。
村支书本来坐在堂屋抽烟,
见状站起来,拉着我到外面地坪里。
隔着薄薄的门板,我听到妈妈低低的呜咽声。
老支书一边抽烟一边叹气:
“你妈妈这样的勤快媳妇,你爸和你奶都不知道珍惜。”
“丫丫,你要懂事点,晓得不?”
我那时真的好想快点长大。
长大了,就可以保护妈妈。
电话也没打多久。
那时电话费很贵,妈妈不舍得。
她出来时,眼泪已经擦干,
从口袋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五块钱,
坚持塞给了村支书。
那天傍晚,我经过奶奶屋子时,
听到老支书在劝她:“小虞多好的儿媳妇,你也莫做得太过分。”
奶奶不以为意:“她娘家那么远,难道还能跑到哪里去?”
“又没要她的命,你莫管我们家里闲事咯……”
爸爸是在海岛工作时认识的妈妈。
他承诺会好好对妈妈,
妈妈才不顾家人反对,远嫁陕北。
最后却是这般结果。
农闲时,爸爸会出门卖茶叶。
从各家各户收了散茶,
然后去隔壁不产茶的县市里卖。
不过次次都是赔本,
有一年妈妈卖了两头大肥猪给他当本钱。
两个月后他回来,
除了十斤快发霉的茶叶,兜里只掏出了一百块钱。
妈妈便不再指望他了。
我念初中后,镇上开了个茶叶厂。
妈妈去堵了厂长五六次,最后进厂当了女工。
茶叶厂就开在我们初中旁边。
早上妈妈骑着自行车,载着我一起去上学。
中午茶叶厂管饭,妈妈打好菜在学校门口等我。
学校食堂是可以自己带米过去换饭票的。
我从食堂打好饭,
跟妈妈一起坐在大樟树下分吃她的菜。
那时过日子,都是能省则省。
妈妈总把肉丝挑给我:
“妈妈的宝贝吃,你正在长身体,我不爱吃肉。”
茶叶厂清明前到端午最是忙碌,
总是要加班到很晚。
那时加班就管一顿晚饭,
象征性地一晚上发五块钱。
有时候弄到十一二点才下班,
我在门卫室等得都睡着了。
每每到家后,满院子都是鸡粪,
厨房的大锅里堆满了没有洗的碗。
爸爸换下来的脏衣服扔得到处都是。
若是不小心吵醒了爸爸,必然会招来他一顿臭骂。
4
“婆娘,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你看看家里乱成什么样了!”
你看看。
这就是男人。
哪怕他躺在家里一分钱都不挣,
依然认为家务都是女人的责任。
初中我交了新朋友——语晴。
她成绩好,性格也很开朗。
有段时间,她突然神色郁郁。
我追问之下,她告诉我:“我爸妈离婚了,我劝的。”
“我爸一喝醉就打她,醒了就哭着道歉,反反复复,我妈身上一块好肉都没有。”
我当时很震惊。
因为那时在乡下,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每户人家都是磕磕碰碰地过一辈子。
是鲜少离婚的。
夕阳西下,逆光的语晴脸上一片阴影。
“我妈已经走了。”
“那你以后怎么办?”
她笑了:
“什么怎么办?难道我还能饿死?”
“我赶我妈走的。”
她头低下来,声音有点发颤,
“我盼着她走,不然这样打下去,她活不下去的。”
干了一年多,妈妈严防死守,存了一笔钱。
四千块。
那天爸爸出去喝酒,
妈妈坐在五瓦的白炽灯下,反反复复数了三遍。
“有了这笔钱,我总算可以回去看看你外婆了。”
因是远嫁,家里又穷。
妈妈已经快十年没回过娘家了。
昏黄的灯光,照出她眸底的期待。
“下个月回,到时候厂里能请到假,而且荔枝、芒果、菠萝蜜都熟了……”
“菠萝蜜你小时候吃过,估计不记得了,那个肉好吃,籽煮熟了就跟红薯差不多,也好吃……”
“你外婆总说,我再不回去看看她,她就等不到我了。”
说着说着,妈妈的眼就红了。
那一个月,她情绪激昂,走路带风。
我从来没有在她脸上见过这么多笑。
她买了很多种子,
晒了好几包干货,
难得买了一身新衣,还花钱理了发。
奶奶对此很不满,成日里骂骂咧咧,指桑骂槐。
“家耀,你家碗筷还在不,冒被你婆娘搬空噻?”
妈妈假装听不见。
很快,到了出发前夜。
妈妈已经把行李都收拾好了。
她去床板下摸自己藏起来的钱。
摸着摸着,她的脸色变了。
钱不见了!
我陪着她把床上的褥子稻草板子全掀过来,
仔仔细细找了一遍又一遍。
妈妈哭了:
“我明明放在这里的,怎么就不见了?”
“家里进贼了?”
我想到之前爸爸出门时,
鼓囊囊的裤子口袋。
拽着妈妈出了门。
经过小婶家时,听到奶奶咬牙切齿的声音:“你婆娘居然藏了这么多钱。”
“都准备带回娘家啊?”
“没良心的婆娘,喂不熟的白眼狼,白给她吃那么多年饭!”
我们冲进屋,老太婆手里捏着一沓钱。
那四千块,我陪妈妈数过无数次,
每一张的模样,我都能清晰地记得。
脸上得意的奶奶将钱往裤兜里一塞,凶巴巴道:“吃里爬外的东西?”
“这是符家的钱,你还想带回宋家?做梦!”
“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5
妈妈上前想去抢,爸爸一把抓住了她胳膊。
她眼眶通红,浑身发抖:“家耀,我票都买好了,也跟妈说好了要回去。”
“这钱你先给我,以后我发的工资都给你行不?”
“你知道我妈身体不好,这些年我也没给她拿过钱……”
爸爸神色有点松动。
奶奶眼睛一瞪:“谁知道你有没有偷偷拿过?”
“你嫁到符家,就是符家的人,赚的钱也该给田宋家。”
“你弟要盖新房,不然我符家大孙以后住哪儿?”
小婶在旁边皮笑肉不笑的:“大嫂,你回娘家也不急这一时半会的,我们这房子倒是不能拖了。”
“这钱,就先借我们用呗。”
奶奶翻着白眼,瞪了一下小婶婶:“什么借不借的,谁叫她保不住自己的儿子,这钱就该出!”
妈妈的嘴张了又张,似乎有无数的话想说。
可最后,她只泪水涟涟,满目哀求看向爸爸。
爸爸避开她的眼神,语气冷冷的:“你明年再回吧。”
明年复明年,明年何其多。
体弱的外婆,是否能再等一年?
妈妈的眼睛慢慢垂下去。
她从希望的云端坠落,像朵瞬间枯萎的花。
不!
她是我妈妈,我不能让枯萎。
我冲到厨房,拿起最重的菜刀。
用尽平生的凶狠,举起来对着得以的奶奶:“把钱还给我妈,不然我剁了你!”
奶奶梗着脖子:“你敢!额是你婆(奶奶)!”
“有什么不敢的。”
我把菜刀往前又递了几分,“我还不到十四,杀了人也不用坐牢。”
“你不还钱,我杀了你再杀了你孙。”
感谢语晴,这些话是她和弟弟护被打的妈妈时,跟她爸说的。
被我借用了。
不过那时,我真心有剁了这个黑心老太婆的心。
她到底怕死,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钱掏出来,
扔在地上,还不忘啐口口水。
妈妈已经呆了。
在我催促下,才将钱捡起来。
跟妈妈离开小婶家时,我把菜刀“哐当”丢在老太婆脚边,
吓得她打了个大哆嗦。
我们走到地坪,身后传来她惊天动地的咒骂。
回了家,妈妈抱着我掉眼泪,她似乎有无数的话要说,最后只一句:“是我没用,你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
爸爸彻夜未归,安抚受惊吓的老太婆。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骑着自行车送妈妈去镇上搭早班车去长沙。
天地朦胧,只手电筒一盏小小的光亮,照亮乡间的泥巴路。
帮着妈妈把行李提上车后,我扒拉着车门,仰头看她。
轻声说:“妈妈,这次你别回来了。”
“别回这里了,随便去哪儿都行。”
6
离婚得男方同意,这很难。
很多女人忍受不了就抛夫弃子离开。
村里的婆娘们每每数落:
好狠的心哦,家里还有几个孩子。
以前我不懂,
那会却深深共情了那些可怜的女人。
不是走到绝路,她们不会如此选择。
妈妈软弱,却很勤劳。
如果离开这个家,她一定可以过得更好。
司机催促着。
妈妈摸摸我的头:“我很快就回来,自己在家注意。”
回村时已然天亮。
老太婆在池塘边洗衣服,
气哼哼地跟村里的女人们诉说着我的恶行。
我经过池塘时,她们叫住了我。
八姨奶训我:
“丫丫,以后不能对你娭毑动刀子晓得不?这要放以前,你是要吊起打死的。”
其他人也纷纷说:“再怎么样也是长辈噻。”
王寡妇挑着眉:“细妹子怎么这么恶毒咯?”
跟妈妈分别,我本来就很难受。
被她们一说,更是来火。
我没个好气,狠狠看了她们一圈:“关你们屁事,当心我以后连你们一起剁。”
第二天村里就有了流言:
说我估计得了神经病。
现在听来多可笑。
可那时,她们笃定地认为:精神病是可以传染的。
妈妈原定回去一周。
因为稻子快熟了,家里要双抢,她得赶回来。
可到了约定的日子,直到天黑,也没有等来她的影子。
奶奶顿时爆发了,
她将矛头对准我:“你妈要是跑了,就是你的责任。”
“我早就晓得外地婆娘靠不住!”
爸爸喝了半斤谷酒,脸红得像是猴屁股,
嘲讽地盯着我:“如你意了吧,以后你就是没娘的崽了。”
我坐在小板凳上,
看着暗无星子的夜空。
无声地笑了。
妈妈,你现在在哪里?
你的那片天空下,一定是星月灿烂吧。
不必担忧我。
我已经长大。
我庆幸自己是助你逃离的翅膀,
而不是困住你的牢笼。
妈妈,你以后一定要幸福呀!
爸爸心情不好,看到我笑顿时火冒三丈,
抓起墙角的扁担朝我身上招呼。
“我打死你这个小杂种!”
我跳起来反抗,就在这时,
燥热的夏风送来了熟悉的声音:“丫丫……”
7
是妈妈。
我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乡间小路黯淡,
妈妈用扁担挑着两大袋东西,
腰都被压弯了。
我冲到她面前,质问:“你为什么要回来?”
她慢慢蹲下来放下身上重物,
摸摸我的头,红着眼笑:“没赶上轮渡,耽搁了一天,所以回来晚了。”
“你是妈妈的宝,妈妈不回来还能去哪儿?”
爸爸闻声赶来,帮着去挑东西。
结果一上肩膀,脚下一个趔趄。
他骂骂咧咧:“带的么子鬼东西,这么重!”
妈妈带了菠萝蜜、荔枝、红毛丹这些水果。
两袋东西估计有两百来斤,
从海岛上的某个小县城到陕北的这个小山村。
她一米五八的个子,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老太婆又有话说了。
“她才不会跑,她们娘家穷得要死,饭都吃不饱。”
“哪有在我们这过得舒服!”
妈妈把带回的水果分给村里人。
菠萝蜜是湿包。
小婶很嫌弃:”黏糊糊的,像鼻涕一样的,太难吃了。”
老太婆不顾妈妈叮嘱把荔枝全剥给金宝吃,
结果两三岁的孩子上火直流鼻血。
老太婆叉着腰在院子里骂: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想害死我宝贝孙子是不。”
你看。
坏人永远都会为自己的错误找借口。
这年夏天发生了很多事。
第一件是大堂姐带回了一个男朋友。
那男孩快一米九,
一手托着一个大西瓜进我家门时,必须弯着腰。
两人在一个厂里上班,
大堂姐个子娇小,两人站一起就是后来流行的最萌身高差。
但这门婚事没成。
因为小叔小婶要六万块彩礼,
为了给儿子盖房。
大堂姐被锁在家里不让出门,
成日以泪洗面。
没多久,她就相亲,
行尸走肉一般地嫁了个比她大十岁的男人。
出嫁那天,我去新房守门。
她拉着我的手,虚弱地笑着。
“丫丫,你一定要好好读书。”
“我那时要是读了高中,读了大学,现在就……”
她说不下去了,新房的门被撞开。
她被新郎和两个伴郎粗暴地扛起来,带走了。
我突然想起有天傍晚放学回来,看到她和前男友在村里逛。
夏日多雨,他们面前有一大摊水。
前男友蹲下,她跳到他背上,堂姐银铃一样的笑声传得很远。
原来,男人与男人,差别是巨大的。
第二件是语晴辍学了。
去广东之前,她顶着烈日,
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来跟我道别。
九年义务教育,不让孩子读是犯法。
可实际在乡下,没有读完初中就去打工的比比皆是。
语晴爸爸不愿意供养两个孩子,
语晴决定南下打工,赚钱给弟弟读书。
“妈妈走了,我就是他的依靠。”
“他从小身体就不好,不读书怎么行?”
“丫丫,你要连我的那份一起努力学知道吗?”
太阳那么烈,刺得我们眼含泪水。
第三件是老太婆要求妈妈以后每个月都把工资上交给她,为了给她得大孙子盖房子。
8
简直是离谱她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
妈妈也不同意:“每年给您孝敬的稻子猪肉,我也没少过啊。”
老太婆直拍桌子:“你什么意思?你孝敬我不是应该的吗?”
“这钱你不给我,是准备又拿回娘家是吧?”
“宋春香,你要是把小幺好好养活,我一分钱都不要你的。现在金宝就是你半个儿子,盖房子你不出钱啊?”
妈妈脸色顿时颓然。
次次如此。
早夭的弟弟是妈妈的心结,老太婆每次都往她伤口上戳。
爸爸抽着烟:“春香,你上次都说了,只要让你回娘家,以后工资都上交的。”
妈妈脸色更加难看了。
火气快把我天灵盖掀了。
愤怒之下,我拽着妈妈:“别答应,大不了你跟爸爸离婚。”
小婶皮笑肉不笑的:“丫丫,你妈最疼你,不会舍得你的。”
我握紧妈妈的手:“妈妈,我跟你。”
我有点迫不及待,去过摆脱爸爸的新人生。
老太婆大怒:“想得美,你姓符,你是符家人。”
“离婚就离婚,我还怕你们不成?”
“你妈敢离婚,我就敢去茶叶厂闹得她丢工作!”
“你马上就满十四了,初中毕业就能去打工,过两年就安排你嫁人。”
那时默认孩子都是男方资产。
如果男方不愿意,女方休想带走孩子。
乡下人离婚,又有几个会闹去法庭。
室内光线黯淡,闷热异常。
我的呼吸都是胸闷的。
妈妈反握住我的手,深深看我一眼,轻声道:“不离婚,工资我可以交。”
“交给家耀。”
出了屋子我哭了。
又气又愧疚。
“妈妈,我不读书了,我去打工,这样他们就不能用我来捆住你了。”
妈妈脸色大变:“闭嘴!”
她难得发了脾气:“我怎么跟你说的,你一定要读书。”
“那会你外公死了,我没办法,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养弟弟妹妹。”她声音哽咽,“我要是多读点书,就不会……”
“丫丫,妈妈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一定会送你读书,你要争气,好不?”
开学后就是初三,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
读书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妈妈。
我只有变好变强大,只有站得更高翅膀更硬,才能跟她一起抵挡风雨。
我数学不好,妈妈给我找了个免费家教。
是茶叶厂的会计张姨,以前是数学老师。
后来因为被婆家逼着生二胎丢了工作。
没想到二胎是女儿,加上其他事,最后离婚收场。
我日以继夜地学,
每天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座上下学,都在背单词背诗词。
换来了老太婆的嘲笑。
“就你这脑子还想考大学啊?”
“细妹子读这么多书做么子?”
爸爸每每说:”考上我也不会供你。等初中毕业,你就出去打工,我辛苦一辈子,也该享受享受了。”
“到时候你自己存点钱,再找个上门女婿生个儿子。”
9
符家这姓氏,就这么重要吗?
哪怕是找上门女婿,也要延续这个姓氏?
其实这一年来我劝过妈妈多次,离婚吧。
可她观念传统,加之又舍不得我。
总是犹豫不决。
如今,学习之余我却心有隐忧:“妈妈,如果你们不离婚,就算我考上,老太婆和爸爸不会让我去的吧?”
那天晚上,我在做数学题时,
听见妈妈跟张姨在嘀咕着离婚什么的。
回去时,夜风将她的外套吹得鼓鼓的。
她的声音送入我耳朵。
“丫丫,我会跟你爸爸离婚,我一定会送你念大学。”
“那什么时候离?”
“离婚容易,但我得争取你的抚养权,你张姨给我提了个法子,得要点时间才行。”
“什么法子?”
“这个你别打听,妈妈答应你一定让你继续读书,你安心学就是。”
到家已是十点。
爸爸不在家。
自从妈妈把工资都交给他后,他就跟老太婆吵过几次。
他只把一半钱给老太婆。
剩下的他全揣自己兜里,
天天喝酒到后半夜才回来。
妈妈拿钥匙开门,
隔壁的夏婶子站在院墙外。
她只有发病的时候神志不清,平时人挺正常的。
夏叔叔对她也不错。
“我今天看见你男人进了王寡妇的屋……”
妈妈插钥匙的手顿了几秒。
夜色黯淡,我看不清她的脸,
只听得她轻轻说:“好,我知道了。”
王寡妇比妈妈还大两岁。
生过两个儿子,养活了一个。
寡妇门前是非多,
但据我观察,她的确不是个安分的主。
妈妈哪怕不加班,
也总是陪我在张姨那待到很晚才回家。
村里渐渐有了流言蜚语。
村里组织修路,
王寡妇更是公然到爸爸面前,
让他帮忙挠挠后背上的痒。
妈妈叮嘱我:“你什么都不要想不要听,只管好好念书,妈妈一定能将这件事处理好。”
初三第一期期末考,我从年级四十考到年级十五。
班主任单独留下我:“符丫,看得出你很努力,进步也很大。”
“但按我们学校往年的录取比例,你必须在年级前十,才比较稳妥。放寒假在家也不能松懈,知道吗?”
这年冬天,妈妈所在的茶叶厂财务开始出现问题。
过年的工资都没发出来。
老太婆和爸爸骂骂咧咧的。
大年三十,爸爸说要出去拜年。
一直到十一点半放鞭炮都没回来。
正月初六我们重点班就开学了。
那会老师真的很好,完全是无偿在为我们加班。
妈妈让我带给班主任的腊肉,他也没收。
“你能考上重点高中,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了。”
夜里我学习,妈妈都会陪在我身边,做手工赚零花。
听张姨说读书费脑子,得多补补。
家里下蛋的老母鸡,她也一只只杀给我吃。
还托人去县城给我买奶粉。
如此,五月份的月考,我考到了年级第八。
拿到成绩单的那一刻,我兴奋得手都在抖。
妈妈和张姨的眼也红了。
“稳住,稳住这个成绩,你进重点高中就没问题了。”
可我还来不及多开心两天,一个爆炸性的消息砸来——
王寡妇怀孕了,孩子是我爸的。
10
村里八卦的婆娘们忙不迭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妈妈。
妈妈很平静,甚至还微微笑了下。
到了家,爸爸和老太婆已经等着了。
爸爸脸上难得有点愧疚:“我当时喝醉了……”
老太婆老神在在的:“宋春香,这都是你的原因,一天到晚不在家。男人在家里吃不饱,自然要去外面偷腥。”
妈妈垂着头:“以后你们断了,孩子拿掉也就算了。”
我都气疯了。
想要说话,妈妈死死掐住我,对我摇头。
老太婆坚决不同意:“怀都怀了,怎么能拿掉?神婆都说过王寡妇是宜男像,肚子肯定又是个儿子!”
爸爸大怒:“那是我儿子,是我的根,你怎么这么歹毒?”
妈妈一字一句:
“你们想那孩子姓田,除非离婚,丫丫让我带走。”
那时非婚生子上户口很难,
而且传出去十里八乡也不好听。
原来妈妈的算计在这里。
为了继承皇位的孙子,
老太婆和爸爸才会放弃我的抚养权,让我跟妈妈走。
当初张姨的前夫就是因为小三怀了儿子急着上位,
才答应把两个女儿的抚养权让出的。
与此同时,王寡妇那边也闹起来,
说要去城里打掉这个孽子。
爸爸两头安抚。
两头都想要。
他还企图从我这找突破口:“丫丫,你要是有个弟弟,以后嫁人也有娘家人撑腰啊。”
笑死人。
撑腰?
吸血才是吧。
妈妈打死不松口,毕竟她是原配,舆论还是站在她这边的。
王寡妇本来人缘就不好,此时更是被骂出屎。
那天她端着一碗药站在我家院子里嚎:“你们符家狼心狗肺,孙都不想要,我现在就喝药把他打了。”
老太婆和爸爸大惊失色,扑上去拦住她。
老太婆训斥爸爸:“你婆娘现在赚不到钱,工资都欠了几个月,儿子又生不出,要来做么子,早点离了算了。”
第二天,我请假陪妈妈去领离婚证。
协议书上明明白白写着:
符丫的抚养权以后归妈妈宋春香。
拿好离婚证,
妈妈又趁热打铁去办户口迁移。
拿到新户口本的那一刻,
我跟妈妈在公安局门口抱头痛哭。
爸爸摸着鼻子:“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以后有么子事还是可以来找我。”
“我会护着你!”
妈妈盯着他看了几秒,狠狠地——
“呸!”
“滚!”
因为急着离婚,妈妈什么都没要。
当然,家里本来就穷。
老支书把旧土坯房借给妈妈住,房子年久失修,屋顶铺的是稻草,天上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老太婆在村里大放厥词:
“她一个外地婆娘,没有收入,我倒要看看,离婚后她怎么活得下去!”
“到时候她就晓得,家里没个男人还是不行。”
“她绝不可能再找到像家耀这样的好男人。”
11
“丫丫,我们会越来越好的。”
“专心考试吧,再也没人能阻止你了。”
是!
妈妈,谢谢你。
为了我,变得坚强勇敢,不再懦弱。
谢谢你,竭尽全力,助我飞翔。
很快,我参加了中考。
王寡妇靠着肚子翻身,在村里走路带风,闹着要办酒席正名。
爸妈当初头婚,老太婆欺负妈妈是外地人,没有办酒。
这回却拗不过王寡妇,
应该也有故意要给妈妈难看的意思在吧。
不仅办酒,老太婆还特意上门请妈妈。
“春香你也带着丫丫过来恰酒。”
“你们身上没钱,好久没吃过肉了吧?”
酒席开了八桌。
妈妈带着我过去,远远就听见老太婆大放厥词:“她命里没儿子,但我命里有乖孙。”
“她那样倒霉的婆娘,去茶叶厂打工,茶叶厂都倒闭了,她一辈子都莫想过好日子。”
我很气,妈妈倒是很平静。
上了礼,我们找了个位置坐下。
小婶笑呵呵坐过来,
低声道:“我还是只认你这个嫂子嘞,王寡妇算么子咯。”
她又转而看我:“丫丫,等种完水稻,你就跟着你二姐一起去广东打工撒。”
“她们厂待遇很好的,你要不是我亲侄女,我还不给你介绍。”
我怼她:“是因为五百块钱介绍费吧。”
那时去流水线都是一个带一个。
老带新是有提成的。
小婶脸色不快:“你这妹子嘴巴上长刀子啊?”
妈妈淡淡回应:“丫丫要念高中的,她以后还要考大学。”
小婶轻蔑一笑:“高中也不是想读就能读的吧。”
老太婆也听见了,
大着嗓门道:“她这种猪脑壳要是考得上重点高中,我把眼珠子挖出来!”
“我晓得家耀不要你你心里不舒服,也不能信口开河噻?”
王寡妇托着一肚子肥肉过来,笑着加入战场:“丫丫,以后你要多照顾弟弟哦。”
爸爸也过来了,
神色复杂:“春香,这种时候就不要嘴硬了,丫丫以前连年级前三十都进不去,不可能考得上重点高中的。”
“不如早点去打工,还能减轻你的负担,我们也是为你好!”
我气得头发都要起火了。
就在这时,老支书拄着拐杖急急过来了,
高喊着:“丫丫,你班主任打电话来了。”
“说中考成绩刚刚出来了!”
12
老太婆嗤笑:“不会连中专都没考上吧?”
王寡妇和小婶也捂着嘴笑。
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
如果我没考上,不只断了自己的前程,更丢了妈妈的脸面。
这个结果,至关重要。
红色一次性塑料桌布下,我和妈妈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老支书喘匀了气,一字一句:“丫丫,你考上了!”
“你们学校考上十个,你排第三,你是好样的嘞!”
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我看向妈妈,喃喃:“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妈妈也流泪了:“我早就知道你肯定考得上。你是我女儿,你又聪明又努力……”
老太婆尖声道:“没搞错吧,她那样的猪脑壳……”
老支书神色不快打断她:“我看不是她猪脑壳,是你老年痴呆!谁好谁坏都分不清。”
爸爸回过神来,追问:“支书,你没听错吧?丫丫成绩一向不太好。”
老支书狠狠把拐杖一跺:“你还有当爹的样子没?丫丫到了初三成绩如何,你问过吗?”
“天天只知道喝酒钻女人被窝!”
老支书比故去的爷爷年纪还大,
是全村最德高望重的人。
爸爸被训得跟孙子似的,也不敢反驳。
一时间我和妈妈成了全场焦点。
“丫丫聪明又霸蛮,是该考上的。”
“宋大姐,以后丫丫考上大学,你这辈子就不用愁了。”
“丫丫,你妈妈为了你吃了多少苦,你以后一定要孝顺,晓得不?”
……
今天是王寡妇和我爸的婚礼,
被我们抢了风头她很不爽。
皮笑肉不笑地说:
“丫丫能考上一中,主要还是因为符家苗子好。”
她摸着自己肚子,
看向爸爸:“我肚子里也是你的种,以后肯定更聪明。”
爸爸点头:“那肯定。”
老太婆扬声道:“那是自然,我们符家的孙孙以后肯定能考上清华北大。”
无知的老妇,
还以为清华北大像春日路边的野菜,
随便一抓一大把。
我擦干眼泪,看着她笑:“符婆婆,之前你说我要是考上重点高中,你就把眼珠子挖出来。”
“我现在去厨房给你拿把刀!”
说着我朝厨房方向走。
老太婆惊天动地一声嚎:
“你们看看,这没良心的东西,要拿刀挖自己婆的眼睛!”
“你这个要被天打雷劈的小贱种!”
我回身冷冷看她:
“我体内也流了你的血,我要是小贱种,你就是老不死的老贱种。”
老太婆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王寡妇伸手扶她,
假惺惺地道:“你跟一个不孝顺的白眼狼计较么子?等我肚子里的大孙子生下来,一定孝顺你!”
老太婆紧紧握着她的手:“对,我还有乖孙。 “
就在这时,夏婶子冷不丁地来一句:“王寡妇,你屁股上怎么红通通的?”
13
众人的目光纷纷被吸引,盯着王寡妇看。
乡下规矩,二婚不能穿正红。
所以王寡妇今天穿的是一件粉色的裙子。
裙子紧紧贴在身上,将腰上、肚子上的肥肉箍成一圈圈的。
此时,一团红色正在她的屁股上如墨汁入了水,一点点晕开。
小婶嘟囔着:“该不是小产了吧?”
王寡妇脸色一变,一把拉住爸爸。
爸爸猝不及防,狠狠晃了下,两人差点一起滚到地上。
老太婆也手忙脚乱,帮着去扶。
夏婶子冷不丁又来一句:
“我看不像小产,倒像是来了月经。”
“要是小产的话,流了这么多血,怎么她一点都不痛?”
我没生产过,不懂。
可村里其他的婶子大娘们闻言纷纷点头。
妈妈秀气的眉也蹙起,低声道:“是不太像小产。”
王寡妇捂着肚子,反驳:“谁说我肚子不痛,我痛死了。”
“哎哟,哎哟,我的儿啊……”
关键时刻,
竟还是妈妈开口:“快把人送去卫生所看看撒!”
正好请来做酒席的师傅开了拉货的三轮车,
突突突地赶紧将人送去了卫生所。
村里闲人多。
好事的更多。
有人当即就回家骑着自行车,跟去卫生所看热闹。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
四岁的金宝吃完一碟子喜糖,用筷子狠狠敲着桌子:“吃肉吃肉我要吃肉。”
最后老支书出面,让大家各就各位。
主角不在,酒席还是得吃。
毕竟礼金都上了。
红烧肉一上来,金宝就伸出脖子过去往里吐口水。
“这是我的,你们不准抢。”
连着两道菜都遭了毒手……
同桌的不高兴了,指责小婶:“管管你家金宝……”
小婶一脸溺爱:“小孩子的口水又不脏的咯……”
我翻着白眼:“夏婶婶,让你家胜男吐点口水给我小婶吃,反正不脏。”
我就是这么怼一句,
没想到夏婶子当真了。
她拿过小婶的碗对着自己女儿。
三岁的胜男学着金宝“呸呸呸”往里吐了好几口。
夏婶子面不改色将碗放到小婶面前:“吃吧,不脏!”
小婶那个脸色哟,五彩纷呈。
众人捂着嘴笑,我催促:“吃吧,怎么不吃了?”
14
厨房端上来一道清蒸鲈鱼。
乡下的酒席,这属实是大菜。
金宝又要依样画葫芦,被小婶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你再吐口水试试。”
金宝一个翻滚爬下凳子,躺在地上开始打滚。
胜男盯着看了半天,蹭来蹭去想从夏婶怀里下去。
看样子是想学打滚。
夏婶子把鱼腹塞进她嘴里:“吃饭,不学那个,脏!”
桌上又热闹起来。
一时羡慕妈妈得了我这么聪明的女儿。
一时又说符家小气。
清蒸鱼是大菜,
如今各家各户都用鳜鱼,只有老太婆和爸爸用的鲈鱼,上不得台面。
还有红烧肉也是,就那么几块,够谁吃?
乡下就是这样,吃大席的菜如果没准备好,
指不定要被念叨多久。
聊完菜色,
一时又说起王寡妇的肚子。
还没讨论出个结果,爸爸脸色漆黑,匆匆回来了。
众人纷纷问他怎么回事。
他一言不发。
老太婆随后也到了。
面对众人的关心,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王寡妇那个黑心肝的,她骗了我们呀。医生说她好事没来,是因为年纪到了,快绝经了,所以有一阵没一阵的!”
“根本不是怀孕!”
没多久,王寡妇也回了。
她叉着腰骂:
“什么叫我骗了你们,你符家耀是不是钻了我的被窝?是不是睡了我?”
“我好事没来又天天吐,我自然以为怀了你的种!”
爸爸从厨房冲出来:“离婚,我们现在就去离婚!”
王寡妇冷嗤:“怎么,睡完就不想负责了,做你的春秋大梦!”
“我告诉你,符家耀,我可不是树上的软柿子,不是你想捏就捏的。”
真是精彩的婚礼。
不仅吃了席,还吃了许多八卦。
村民们纷纷表示:这礼金,花得值!
符家人成了全村的笑柄。
可以预见,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
符家的故事都会成为村里茶余饭后的谈资。
吃饱喝足,我跟妈妈沿着乡间小路回家。
夏婶子抱着胜男追了上来。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零零整整的票子:
“这里是五百块,丫丫读高中要不少钱吧,虞大姐你拿着吧。”
“我知道我发病的时候,是你经常搭把手帮我看着两个孩子的。”
因为夏婶子精神有时不太正常,
所以村里很多人都叮嘱自家孩子不要跟她两个女儿玩。
但我妈总跟我说:
“你夏婶子比谁都难受,你千万别当着孩子的面说她妈妈坏话,知道吗?”
妈妈连连拒绝:
“你男人赚的也是辛苦钱,我自己还有办法,如果真缺,我再找你拿。”
这世上人心就是很奇怪。
你以为的傻子,其实心地纯良,有恩必报。
你以为的聪明人,却审时度势,明哲保身。
晚间,爸爸破天荒地来了小茅屋。
他脸上有不少指甲的抓痕,脖子上也青了一大块。
想必是刚才跟王寡妇在家里干了一架。
妈妈正在屋顶,想趁着天气好,
把屋顶的稻草翻翻再补补,免得下次大雨又漏水。
爸爸仰着头:“你别爬那么高,我帮你弄。”
妈妈擦了擦额角的汗,
居高临下问他:“你有事吗?”
爸爸大言不惭:“春香,我现在知道错了。我也是被王寡妇骗了,我很快就会跟她离婚,我们再复婚,一家人一起生活。”
15
妈妈把最后一点稻草铺好,沿着梯子慢慢下来。
她避开了爸爸想要搀扶的手,
抬着头,在夕阳的余晖里对着他笑。
“结婚和离婚,在你眼里这么儿戏啊?”
“可我是决定了一辈子都不跟你有任何瓜葛,才去离婚的。”
她的语气依然是温温柔柔的,却带着难以抗拒的力量。
“符家耀,这么多年,我只有离婚后这一个来月最开心。”
“我再也不想跟你在一起了。我会带着丫丫,开开心心过一辈子。”
夕阳落幕,光芒盛大灿烂。
妈妈站在绚烂的晚霞之中。
世间绝色,也不及她此刻在我眼里的美。
爸爸的脸色瞬间难看,脱口而出:“你这个婆娘……”
但他剩下的话,被妈妈平静至极的目光堵了回去。
在这一瞬,他应该意识到了。
妈妈跟从前不一样了。
他们离婚了,妈妈与他再无瓜葛。
他不能以前那样,凭着丈夫凭着男人的身份,辱骂妈妈。
爸爸喉结重重滚动,
深深看我一眼,似是说服了自己。
“丫丫读高中也要不少钱,现在茶厂马上就要倒闭了,你去哪里筹钱?”
“只要我们复婚,我就去做小工赚钱给她读书。”
爸爸看向我:“丫丫,我到底是你爸爸,我肯定还是盼着你好啊!”
“你劝劝你妈,你也不想她那么辛苦吧。”
妈妈向前两步,一把将我护住:“我们的事我们自己解决,不要牵扯丫丫。”
“学费的事情,我自己有办法。”
老太婆两天没出门。
再度出现时,脸上还有抓伤。
啧!
据村八卦站的消息,
是老太婆跟王寡妇对骂输了,
就拿王寡妇带过来的儿子出气。
哪个当娘的不护崽?
王寡妇大怒,跟老太婆打了一架。
搞得老太婆两天没下床。
老太婆在河里洗衣,
愤愤然道:“没见过这么恶毒的儿媳妇。”
“一个寡妇,都快绝经了,我们家耀要来做么子。”
“他们迟早要离婚,到时候家耀还是要跟春香在一起的。”
夏婶子冷冰冰的:”宋大姐不会复婚的。”
老太婆眼睛一瞪:”你懂么子,她那么喜欢我们建家,只要建家离婚,她肯定马上就会同意复婚。”
“家耀不过就是犯了男人都会犯的小错误,未必还要斤斤计较?”
就在这时,我跟妈妈也拎着水桶去池塘边洗被子。
一时间,众人纷纷看来。
夏婶子问:”宋大姐,你会跟符哥复婚吗?”
妈妈还没回答,老太婆忙不迭说:“要复的,丫丫读高中又要钱,你没个男人搭把手,难道还要凭自己送女儿读高中?”
16
妈妈浅浅笑着,点点头:
“嗯,不复婚,就凭我自己。”
老太婆“哈”地笑了一声:
“吹么子牛咯,茶叶厂都倒闭了,你到哪里去搞钱?”
妈妈将被子在池塘里甩开。
宁静的水面被破开。
她的笑容如水上那层层荡开的涟漪,语气也淡淡的:“我找到新工作了,供丫丫读书应该没问题。”
大家七嘴八舌问起来。
老太婆死死皱着眉:“你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人,工作这么好找的吗?”
在小县城里,工作的机会确实不多。
可妈妈是个格外勤快的人。
以前在茶叶厂上班时,她从不偷懒。
加班时也毫无怨言。
那时没有监控,管不了那么严格。
很多职工会偷偷把公司的茶顺回家,自己喝或者送亲戚。
但妈妈从来不会。
所以张姨才帮她,茶厂经营不善要关闭,
二老板也给妈妈介绍另外的工作。
——去县城当环卫工。
一个月六百块。
那会语晴在流水线,一个月工资也就八百来块。
小县城六百块待遇的环卫工,
是很抢手的,要不是二老板举荐,妈妈得不到这个机会。
大家恭喜又羡慕。
“春香,你真是有本事。”
“环卫工比茶叶厂上班怕还轻松点。”
……
老太婆咬牙切齿的:“外地婆娘运气真好。”
夏婶子冷言冷语:“你之前说宋大姐是扫把星,看来是因为在你们家,她才运气不好。”
老太婆气得直翻白眼,
举起手里的捶衣服的棒槌。
夏婶子咧嘴笑:“我是神经病,神经病杀人不犯法你晓得不?”
老太婆忍气吞声,手里的棒槌愤愤然放下去。
回去的时候,
夏婶子哼着歌跟我说:“其实做个神经病蛮好的,没人敢惹我。”
妈妈“噗嗤”一笑:
“我也这么觉得的。”
语晴给我留了她同事的小灵通。
我打了个电话,请她同事代为转达我考上重点高中的喜讯。
当天傍晚,语晴给我回电话了。
电话那边很吵闹,时不时冒出几句粤语口音。
语晴的声音显得很缥缈:“丫丫,我真为你高兴。”
“你爸妈把学费准备好了吗?要是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一点。”
“够的,我爸妈也离婚了,我跟着我妈。”
夏日闷热,她的声音似乎也隔着厚厚一层磨砂玻璃。
“太好了。丫丫,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你,你一定要考上个好大学。”
“嗯,你在那边还好吗?”
“挺好的,我的电话快没钱了……”
话还没说完,电话断了。
只剩下“嘟嘟嘟”的声音。
其实我想说:
语晴,请你也别放弃自己。
请你不要被闷热的天气,
陌生的音调,
日复一日的流水线淹没。
妈妈去环卫公司上班了。
为了方便,
她在县城租了个破旧的小平房。
我们俩打扫了一天,
找书报亭的老板低价买了点旧报纸,把脏污的墙壁贴起来。
我永远记得那个午后,妈妈细细低语。
“要买衣架子,脸盆……”
她温柔看我一眼,“还剩的钱给你买一支冰淇淋。”
我们穿着拖鞋,完成了采购。
妈妈还给我买了一个甜筒。
花了一块五。
我吃一大口,妈妈吃一小口。
乌云在天际翻滚,暴雨将至。
一场大雨后,
万物会焕发新的生机。
正如我和妈妈。
属于我们的新生活,在滚滚的雷声里揭开了。
环卫工可以辛苦,
也可以轻松。
每天五点左右就要起,
赶在各家商铺开门前,进行一次清扫。
中途便是维持。
到了晚上九十点,再收一次夜工就可以。
很多人偷奸耍滑,早上扫扫夜里扫扫,
中间就随便对付。
但妈妈不会。
她严格按照公司规定,
将自己负责的街道,
每两个小时就从头到尾打扫一次。
有时人家店门口脏了,
妈妈也会额外多帮人扫扫。
跟很多其他工人一样,
她也会捡纸盒子、矿泉水瓶这些存起来卖。
这些都是称重的。
其他人会往纸盒上喷水,增加重量多卖钱。
妈妈不会。
她总是晒得干干的,
也从不往铁皮盒里塞泥巴。
同行骂她蠢,
她就笑笑不说话。
那时我其实不太能理解她。
如今再想,
贫穷的她在那样的环境下,
抵制住多赚几块钱的诱惑,
坚守自己的原则,
是一件多么值得钦佩的事。
也正是这样的她,
一直在影响着我。
我从偏僻的山村,
走到了热闹的县城。
我从初中的鸡头,变成了高中的凤尾。
入学的摸底考,我考了班级倒数第十。
拿到成绩单,我的天都塌了。
17
反而妈妈比较淡定:“急么子,还有三年。”
“妈妈相信你一定可以追上来。”
我第一次对自己产生怀疑:
“要是我考不上大学怎么办?”
“考不上又怎么样?又不要人命!”妈妈温柔地笑了,
“只要你认认真真学了努力了就可以,妈妈不会怪你。”
我鼻子一下就酸了。
我虽然没有好爸爸,可我真的有世上最好最好的妈妈。
妈妈说得对。
还有三年,还来得及。
我很快就发现,
自己摸底考为何会差。
因为很多县里的同学在暑假时依旧提前学过高一的课程。
但我没有。
我沉下心来,开始追赶进度。
高中老师的教学水平,比初中强多了。
他们讲课的速度也快很多,
我花了点时间才适应节奏。
老师们对差生和优等生态度还是有区别的。
对那些名列前茅的,
都是笑眯眯的。
对我们这种吊车尾,
冷冷淡淡的。
同桌因此不敢去问。
我也发憷,可疑问越积越多,
我的成绩一定会越来越差。
于是我厚着脸皮,抓住一次次机会问。
问老师,问同学,
甚至有一次在操场,我还问过一个高二的尖子生。
其实,老师们都欢迎好学的学生。
大部分的优等生,也乐于帮人解疑答惑。
早上五点,妈妈起床去扫地时,我也跟着醒来。
清晨的街道空气清新又安静,
只有妈妈的扫把跟地面接触发出的沙沙声,
仿佛动人的乐曲。
我在这样的伴奏里记单词,效果极好。
晚上十点,夜风里已经有了秋意。
路灯将妈妈的影子拉得很长,
每看一眼,都能缓解我的疲惫。
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空心的木偶。
正在被一点点,
一点点地塞满。
知识,
就像是一个个砝码。
让我的生命,
开始有了重量。
很快,期中考来了。
我拿着成绩单,沿着长街奔跑去找妈妈。
她用力擦去手上的脏污和汗水,
展开成绩单。
班级三十五,年级三百六。
妈妈将各科的分数念了一遍,
音调都哽了:“不错,比上次进步了很多,我就知道你一定行。”
县城里开了一家华莱士,
里面吃的是洋气的汉堡、烤鸡翅这些。
作为庆祝,妈妈想带我去:
“你同学都吃过吧,你也去试试!”
“太贵了!”
“我们就吃这一次,知道是个什么玩意是个什么味就行。”
进店之前,
妈妈还仔仔细细理了理衣服,唯恐衣冠不整。
其实没我想象中那么贵。
那天正好搞活动。
我们花十五块买了三个汉堡一杯可乐,坐在落地玻璃窗前,一边聊天一边吃。
突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是小婶带着金宝。
店门口招牌的汉堡十分诱人,
金宝挪不动道,往地上一躺,
一边打滚一边干嚎,闹着要吃。
街上人来人往,大家都盯着看。
小婶脸红得像猴屁股,对着金宝一顿打。
结果金宝哭得更厉害了。
小婶被围观人指指点点,眼神四下躲闪,
于是跟坐在玻璃窗里捧着汉堡的我们来了个对视。
这一瞬,无数的情绪涌上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