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春,国防部长林彪亲临S军区所辖半岛视察
数日后,半岛驻军各师得悉林彪指示如下:根据毛主席“诱敌深入,放进来打”的伟大战略方针,半岛防御重点在南不在北。彭德怀于半岛北部重点设防,同毛主席军事思想背道而驰,属战略性错误
当年年底,驻守半岛北部的D师,舍弃了新中国成立以来所修筑的各种永备性坑道、工事,舍弃了刚刚竣工的雀山工程一一地下师指挥所,冒着纷飞大雪,移防半岛南部龙山一带。
时隔八载一一1968年元日,D师派出部队将雀山工程一并炸毁。D师政委秦浩对此举的伟大战略意义做了五点阐述:一不破不立,不炸毁雀山工程不足彻底否定彭德怀;二、诱敌深入,不能把工事留给敌人
随着雀山工程一声惊天动地的毁灭性爆响,在半岛南部,与雀山工程同等规模的龙山工程破土动工。
警铃!凄厉的持续的告急铃隔着山坡传过来,骤然间由远而近。紧接着,一辆绿色救护车冲上山垭口,呼地兜起一股风尘,从写着“军事重地,禁止入内”的木牌下掠过,顺着坑坑洼洼的傍山公路驶去
夕阳衔山。对面半山坡上的一溜巨大的标语牌,“乘九大东风,加速修建地下长城”在斜晖里闪着殷红的光,标语牌下的坑道口则完全罩在阴影里。塌方一一工地上的死神,不知又要把谁的名字从连队的花名册上抹掉。
救护车在二号坑道口的备料场上打了个急转弯,嘎地一声刹住,却不熄火。两名医护人员腾地跳下车。只见双大功营营长郭金泰和战士们一起已经抬着三副担架从坑道口跑出来。
三名重伤的战士在吟。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担架抬上车。未等医护人员坐稳,郭金泰便吼道:“快,开车!”随手砰地关死了车门。
救护车呼啸着一路烟尘远去。郭金泰挥手遣散了前来抢险的人群,把三连和四连的干部叫到面前。“通知所有的作业班…………·先撤离坑道。”过速的心跳,使他说话有些底气不足。
连干部们一齐应了声“是”,转身跑进坑道。郭金泰摘下安全帽,就势坐在一个水泥袋上,朝黑黔的洞口呆望着。
郭金泰坐了一会儿,旋即又站了起来,沿着灰蒙蒙的工地往南山坡走去。南山坡一号坑道正在掘进的“荣誉室”是他最心的。他有一一种预感:那里早晚要出大漏子
郭金泰战争年代同敌人拼了七年刺刀,和平时期同坑道打了十几年交道。风里雨里,水里火里,都不曾怕过、愁过。可龙山工地上的一一年零五个月,却天天都是提着心,吊着胆埃过来的。
他感到自已的魄力和胆量都越来越小了。当年战场上的勇气,昔日大战雀山工程的干劲,如今都哪里去了?怕死了?惜命?不,郭金泰还不至于自轻自贱到那种地步!
这龙山,东西三十余里,怀抱一片宽阔的海湾,宛若一条饮海游龙。D师指挥机关的地下工程,定点在东端龙头崖的山脊上。工程以大批判开路,投入一个团的兵力,讲声威与气魄,是足以振奋军心的。
但,开工不久,人们就发现,裹着华丽“鳞甲”的龙山,竟是一条筋断骨朽的“老龙”。一位技术员悄悄告诉郭金泰:龙山表层系重风化岩,山的整体性很差,山体中心,很可能是泥夹层………这些字眼,是“老施工”们最忌的。
果然,随着坑道向大山深处推进,塌方日益频繁。眼下虽然还没死人,但仅一、二号坑道,已有近二十名战士成了残疾!可是上面从不追究事故责任。郭金泰感到这是一种暗示:龙山工程,不计代价,不惜血本。
师长到地方支左去了。下这种决心的是“九大”代表、师政委秦浩。如今“九大”闭幕,秦浩迟迟未归。方才二号坑道塌方是一周内第二次了,这说明坑道深入山腹,石质越来越差。他必须在上级改变设计之前,采取应急措施!
担任掘进一号坑道任务的是一连一一“渡江第一连”。郭金泰来到连部的木板房门时,指导员殷旭升正捂着话筒打电话。那满脸毕恭毕敬的神态,使郭金泰立刻猜到他在跟谁通电话。
稍停,郭金泰跨进屋。殷旭升放下话筒,笑着说:“营长,秦政委从北京回来了……”郭金泰沉思片刻,说:“殷指导员,通知作业班,停止掘进荣誉室。你们连和二连一起,被复开掘出来的房间。”他清楚,石质再差的洞子,一经钢筋水泥被复,便成了铜墙铁壁。
殷旭升是秦浩一手培养起来的学毛著标兵,有“热线”直通师政委。此刻,他微皱眉头,嘴唇动着:“这…………·是谁决定的?”“我!”郭金泰平静却不容置疑地,“执行命令!”半响,殷旭升才吐出一个“是”字。
殷旭升没有向连队下达郭金泰的命令。他要抢进度。秦政委需要进度。进度里有荣誉、有政治。秦政委说不定还会带回副统帅的题词。他殷旭升率领的“渡江第一连”,怎能在此时停止掘进?
他要以新纪录向“九大”代表秦浩献礼!他立刻去找老先进班一一“锥子班”的正副班长。这时已是晚8点,正是“锥子班”睡觉的时间,但班长彭树奎的铺空着。
他交代副班长王世忠去找班长。王世忠围着营区转悠了一个小时,也没找到彭树奎。他没想到班长会一个人躲在连部后面的槐树林里。他坐在林子最暗的地方,脚边扔满了被捏扁的喇叭筒子烟屁股。
彭树奎1960年入伍,1964年“大比武”是有名的尖子班长,但也因此背了“黑锅”。当兵九年还没提干,是全团最老的“胡子班长”。老兵心事重,眼下他正在无法解脱的困境中挣扎。他收到一封家信。
信是他父亲请村里读过私塾的老先生代写的。信中说:他的未婚妻菊菊到集上去买薯秧,不意被其一葡兄捷两公社新造反夺权的革委会主任撞见,贪其美色,便凭借显势厚财,以千元聘金前来诱婚,图谋霸占。
菊菊哪里肯从,忧愤交加,不思汤饭。菊母念菊菊与树奎有婚约在先,未肯应允。奈何菊兄正因婚事受阻,急需用钱,从中做主,纳下聘金。菊菊无父,长兄为大,眼看此事已成定局。
第兄正因妈事受阻,急需钱中做主,纳下聘金家中舞艾長看此事己成局,今经邻里从中言勇,菌兄提出两象件,女
幸经邻里从中说项,菊兄提出两个条件,一为即刻拿出现款一千元,二为彭在部队提干,可由菊菊名下借款,日后由彭代偿。如能实现其一条,菊菊仍可为彭家人。家中哪有千元巨款,父亲信中急待知道他提干是否有希望。
信中又说·“前日突接部队寄款四十元,落款‘学雷兵,。想必吾儿战友,深知吾家困境,解囊相助此举正如其名,乃雷锋再世。现将原信寄上,望吾儿循迹索人,呈报上级,予以表彰。”
更使彭树奎毛骨悚然的是,来信又说:“信未及发,忽闻菊菊不忍逼迫,雨夜弃家出走。村里人猜测,菊菊或去东北投奔娘舅,或去吾儿部队。如去部队,当提防公社民兵派专政小分队去抓菊菊…·
彭树奎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真是大难临头!因盖不起三间房子,与菊菊的婚事一直是一片罩在他心上的愁云。当了九年兵,提于的事毫无消息,菊菊又雨夜出走,自己连未婚妻都保不住,他实在无力承受这重压!
在他的生活经历中,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糟心的事。他很想找个人说说。他想到了营长,立刻要去见他,不然他不知这一夜该怎么过。可他刚走出槐树林,就见到王世忠火烧屁股似的奔过来。
哎呀班长,可找到你了!快,指导员有重要事情·………….”王世忠边说边拽着彭树奎直奔连部。喉看来今晚见不到营长了。为这小小的失败,彭树奎差点儿掉下泪来。
指导员正在连部圈子,见他俩进来,亲热地朝彭树奎假作报怨说:“你到哪儿躲清闲去了!”他和彭树奎同年入伍,又是老乡,说话得有分寸,“又想娶媳妇的事儿了吧,嗯?”彭树奎苦着脸,根本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指导员见状立即调转话题:“先向你们透个好消息,秦政委回来了!明天开排以上干部会传达,秦政委一向很重视我们连的工程进度,尤其是你们班。关键时刻,二位有什么打算?
来它个新纪录!向九大”献礼!”王世忠最易“发动”,点火就着。彭树奎深深吸了口气,吐出个“行”。殷旭升以夸张的热烈语气说:“好!我等你们把好消息带给明天的大会。
午夜时分,彭树奎带领全班提前十分钟开进了一一号坑道。一号坑道的通道已开进山体百多米!全被复好。在这灯火通明的“地下长廊”尽头,开掘荣誉室的作业刚开始。在三十六米宽,十八米高的断面上,在拱顶部位开挖的四个宽七米、高四米的“上导洞”正同时掘进。上导洞打通后,把拱顶先被复起来,下面的荣誉室就好挖了,不会出现塌通天的危险。
照惯例,彭树奎带安全员陈煜先同上一班作业的七班长办交接,检查洞顶是否有未排除的险石。其他同志便由副班长王世忠带着做那每天早晨的第一件事一一“早请示”。面向东方,手举小红书,几十个粗大的喉咙一起“高唱”“敬礼”背语录。整个坑道发出强大的共鸣,轰轰响成一片,倒也十分雄壮。
天不热,山洞里还有点凉丝丝的。王世忠却一进导洞就扒掉工装和上衣,浑身只剩条裤,他是决心大干一场了。不一会儿,彭树奎和其他战士也都先后扒光了膀子。
只有担任安全员的陈煜没有脱衣服,他正在分防险帽。王世忠不愿戴。“执行安全条令!”班长彭树奎眼睛町着拱顶,口气不软不硬。王世忠只好服从命令。
隔壁四班已传来了隆隆的钻机声。王世忠已经急不可耐。掌子面上两部钻机,由他和被称为“笨熊猫”的战士孙大壮操作。“准备开钻!”他把手一挥,向“笨熊猫”和他们的副手们发出虎啸般的命令。
顷刻间,导洞里石尘翻卷,水汽蒸腾。钻机的啸声刺痛耳鼓,震得人胸膜发颤。山、人、空气…· 一切都在钢铁与岩石的撞击中抖动
彭树奎带领其余战士扒碴,运碴。他们必须赶在下次放炮之前,把前次放炮轰下来的石块、石碴运出坑道。彭树奎以每分钟三十锨的节奏往车斗里装着石碴。手中的铁锨无休止地挥动。
锥子班”在连的建制序列上是三班。这个光荣称号,得自1948年的维县战役。二十多年来,战士换了一茬又一茬,茬茬都是硬骨头,一色庄稼汉。“白面书生”陈煜能进“锥子班”,算是破例。他原在师宣传队,为啥下放到“锥子班”,在班里还是个谜。
开工一个多小时以来,一直在瞪大眼巡视险情的陈煜,突然发现头顶上有粉末般的泥尘下落。用手电一照,见一块巨石旁边有细微的裂缝,他忙“嘟嘟嘟”吹起哨子,大喊:“班副,停钻!
钻机的轰响盖过了一切。陈煜见没人回应,忙从地上捧起一撮碎石碴当空一扬。碎石落在战士们的头上,大壮停了钻机,王世忠仍像条野牛似的抱着钻机猛钻。
陈煜连忙喊来班长。彭树奎像从梦中醒来似的停下,“噜赠”几步跨进洞来,跳过碴堆,上前一把拉过王世忠,随手关闭钻机。“千啥?”王世忠回脸一瞪眼。“靠后站!”彭树奎简短地回答。
然后,他操起长长的排险杆,陈煜为他打着手电。他瞅准地方,猛一戳,只听“哗啦”一声,一块桌面大的石头带下一堆碎石,在地上堆成了小山。
几个战士叶着舌头,彭树奎心里暗暗骂着自己:只顾想心事,险些出人命!王世忠却朝脚边大石头端了一脚,骂道:“奶奶的,又误了我两个炮眼!”他朝钻机手挥手说:“开钻。”
等等!”彭树奎制止道。他朝拱顶塌方的地方看了半天,命令说:“全部下去排架,先支撑!
王世忠不解地瞄着班长,“时间可不多了,那新纪录·”“我知道!”王世忠见班长今天情绪特别不好,不敢再气。在班里,他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但对九年军龄的班长,他没法不服。
锥子班”的支撑架刚固定好,坑道内又吹响了统一点炮的哨子声。战士们又忙着给炮眼装药。王世忠心里很窝火。这一来今天要少打十几个炮眼。隔墙作业的四班长过来侦察他们的进度,还说着风凉话。
一阵阵沉雷般的排炮声滚过龙山,激起久久的回音。郭金泰凭着他十几年的经验,准确无误地判断出,这排炮里有一号坑道的炮声。“我告诉殷旭升停止掘进荣誉室,怎么还在施工?”他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穿好衣服,急火火地奔了出去。
炮声响过,排完烟,战士们又都拥进坑道。安全员正用杆子排险石,导洞中一片“哗哗啦啦”的落石声。陈煜从导洞里探出头来,冲彭树奎报怨说:“糟透了,这拱顶像个漏筛子。
树奎莫名其妙,战士们面面相靓。猛然,郭金泰明白了,“喊你们指导员来。”
片刻,殷旭升揉着睡眼跑了来。“营长·………….”他不自然地朝郭金泰笑笑。郭金泰压着一肚子火:“为啥不执行命令?
这…………·”殷旭升神情有些慌乱,“秦政委·…·来电话,指示·…··要乘‘九大’的东风,加快掘进速度,提前拿下荣誉室,所以……
殷旭升已镇定下来,转向大家说:“同志们,这段山体石质不好,营长指示我们加强安全措施,是对我们的关怀,我们‘渡江第一连”不能给前辈丢脸。
郭金泰望着战士们那一张张视死如归的面孔,他的心在猛烈地收缩。他觉得有许多话要对他们讲,却又一下子说不清。他们太年轻了…………·终于,他深沉地进出了一个字:“撤!”
第二天,工地指挥部房前那片空地,布置成了会场。主席台上方扯起了会标“‘九大精神传达报告会”。四周的树干贴上了红红绿绿的标语。与会的全团排以上干部都到齐了。
郭金泰坐在双大功营干部队伍前面,闷声不语地吸着烟。身后左右,一片喊喊嗪,“.…“
此刻,郭金泰心里想的是,龙山工程选择这样一个石质极差的地点,下这么大的决心,花这么大的本钱,其意义何在?想到这,他取出昨晚写好的纸条,又看了一遍。他提两个问题:一是秦浩多次湾
讲过林副统帅对龙山工程有过“具体关怀”,具体内容有哪些?二是龙山工程作为战备工程,不应该建天国比,荣誉室。龙山的石质极差,搞跨度那样大的荣誉室很危险。
“嘀嘀一”一辆北京吉普车飞驰而至,在会场边刹住。秦浩从车上下来,他神态自若地朝鼓掌的人们挥着手,款款步入主席台。
会议主持人“开场白”后,秦浩在热烈掌声中,用手轻轻弹了下麦克风,清了清嗓子:“同志们,先报告大家一个特大喜讯,我们最敬爱的毛主席和他最亲密的战友林副统帅一一红光满面,身体非常健康!”会场响起一片欢呼。
接着他以相当出色的口才,作起了长篇报告。两个多小时下来,除殷旭升给他往杯里添水,他几乎没停顿过,声音依然那么富有共鸣。
郭金泰努力想从报告中捕捉一点儿与龙山工程有关的信息。然而,他失望了。作为一线指挥员,对违反科学常规的施工方案,如果领会不到真实的意图和必要性,是难以下拼死决心的。想到这里他决心把写好的纸条交上去。
秦浩接过纸条看了看,皱了皱八字眉,漫不经心地将纸条放在一边
接着秦浩在安排了“九大”文献的学习之后激动地说:“我重申:我们完成龙山工程的决心,是同炸掉雀山工程一样坚定的,不可动摇的!让那些企图阻挡历史车轮前进的‘可怜虫,们哭泣去吧!
郭金泰的脑子“”的一声。秦浩这话是针对他的。1968年炸掉雀山工程那声毁灭性的爆响,使郭金泰晕厥过去。痛心啊!整整三年才修成的工程,炸毁它,仅用了三秒钟·难道这就是“可虫”?
郭金泰强压着心中的愤怒,等待秦浩的下文。“有人问,林副统帅对龙山工程的‘具体关怀’。试问,还有比‘九大,文献更具体的吗?”会场上出现了小小的骚动。秦浩很得意自己“偷换概念”的诡辩术。
秦浩又突然提高声调:“帝修反亡我之心不死,我们的战士为保卫无产阶级司令部,头可断,血可流,粉身碎骨,义不容辞!有人擅自决定停止掘进荣誉室,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力?”
会场上鸦雀无声。秦浩又换了一副口气:“再向大家宣布一个特大喜讯一一林副统帅用过的一只杯子,坐过的一把椅子,将于近日运到工地,先敬存在‘渡江第一连,!”掌声,欢呼声经久不息。
秦浩这时似乎有些疲倦。他靠在椅背上,长吁了口气,燃起了一支香烟。会议主持人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他用手制止了。
半响,他沉稳地打开一个文件夹:“下面宣读师党委的一个决定,即1964年国庆,双大功营营长郭金泰同志曾制造过一起‘万岁事件”,当时处理较轻,现决定重新处理…….
郭金泰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师党委决定:郭金泰同志停职检查·····”秦浩下边还说些什么他全没听见。会场上内容复杂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
殷旭升幸灾乐祸地又去给秦浩杯里添水。谄媚的目光扫了一眼秦浩的文件夹,他证住了:文件夹中那洁白的纸上,竟无一丝墨迹。
郭金泰万万没想到秦浩会在这时算他的历史旧账,而且大有置人于死地味道。他独自被关在木板房里,脑海里一页一页地掀开自己的“档案簿”,回溯那流星般飞逝的往事
他老家在莱芜。1942年参军时,他只有十五岁。战争以它特有的最严酷也最公正的选拔干部的尺度,使多次从死尸堆爬出来的他少年得志。1946年,他已是一连之长了。若不是两次被撤职,一次受处分,他早该是师职干部了。
他第一次被撤职是1948年。他们连在潍河岸边休整。同住一村的一个县委书记深夜强奸已被镇压的大地主的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儿。老乡给郭金泰报信。他赶去对那家伙捣了一枪托子。那人受了处分,他也因“要军阀作风”,从连长被撤到班长。转年的渡江战役中,郭金泰立了特等功,他又被任命为“渡江第一连”连长。
他第二次被撤职是1957年在雀山工地。他带班的一个深夜,战士违章作业,造成伤亡。他从营参谋被革职为兵,当了炊事员。
所谓“万岁事件”,起因在1961年春的龙山工地。那时饥饿威胁着全国。虽说战士们因干重活儿定量每月仍保证四十五斤,却挡不住家属们来队探亲,分吃口粮。
一天中午,令人终生难忘的话剧发生了:“渡江第一连”的大馒头刚抬到工地,附近龙尾村突然拥出了百多口男女老少,潮水般冲工地漫了过来。
他们是来抢馒头的!”战士们醒悟了,纷纷聚到馒头筐前,组成人墙,有的战士甚至操起了枪。饥民不畏死!人群已涌到战士跟前了,打头的一个愣小子昂首走在最前头。
军民对垒,一场“馒头争夺战”一触即发……….“放下枪,闪开路!”在连里指挥施工的营长郭金泰走出工棚。战士们不情愿地后撤了几步,离开了馒头筐。
郭金泰走到乡亲们近前,他想说什么,喉咙却一下子硬住了。面对这些衣衫尴楼的男女、瘦骨磷的孩童,郭金泰的眼睛湿润了。
他转过身,声音暗哑地对炊事班长说:“把我那份拿来。”当他把自已的馒头一两半塞到两个皮包骨的孩子的手里,战士们落了泪。一种神圣的感情一瞬间复苏了。他们分别把自己的馒头送到乡亲们手中。
当天晚上,他们开了一次会,决定每连交出一百斤小米。郭金泰又从自家的口粮中硬挪出三十斤。第二天他和几个战士门把粮食送给断粮户。当他们走进福堂老汉屋时,老汉“扑通”跪在郭金泰面前。
1964年国庆,师里通知,各营都要和驻地居民联合庆祝,并举行阅兵仪式。龙尾村百姓都来双大功营操场瞧光景。福堂老汉挤在人群里,望着阅兵台上郭营长威风地向受阅队伍敬礼,老汉心里好不美气。
队伍中不时响起排山倒海的国庆口号。老汉耳背,传到他耳朵里只是一片“万岁”声。他立时感到自已也该喊些什么,像郭营长这样的好人,真该活一万岁!于是他振臂呼了声:“郭营长万岁!
谁料男女老少竞都跟着喊起“郭营长万岁”来了。事情反映到上级机关,团政委秦浩带调查组下来调查。团党委经研究认为:虽是一桩严重政治事故,但不是郭金泰蓄意策划,决定给他留党察看一年处分。
谁知时隔五年,秦浩竟会在这大搞“三忠于”的时代,把这件事重新翻腾出来,这明明是想借此把郭金泰当工程脚石踢开,又要铸成“铁案”。郭金泰不能不佩服秦浩弄权有术。
整个龙山工地全面停工学习。秦浩专门向殷旭升交代:要用大批判开路,彻底肃清郭金泰对龙山工程散布的悲观情绪:要联系“万岁事件”,进一步激发战士忠于领袖的感情。
殷旭升清楚郭金泰在“渡江第一连”的威望:他更清楚,解决全连的问题关键在“锥子班”,“锥子想班小了。
左思右想,殷旭升想好了两步棋。为了避免造成局,他不亲自插手“锥子班”。他要让副班长王世忠“过河”,逼迫彭树奎就范。这招不行,再·…….
“锥子班”的揭批会开始了。彭树奎无精打采地说了几句开场白,便默默地卷起“喇叭筒”来了。“我开第一炮!”王世忠两眼喷射着怒火,“郭金泰…….”可是,全班人都呆若庙堂里的泥塑,没有一点儿活人的表情。
彭树奎想不通,所谓“万岁事件”,天地良心,那是救人命;这龙山工程危机四伏,事故不断,郭营长为战士安全担忧,却落得这般下场·揭批会冷场了。殷旭升只好出面来找彭树奎。
殷旭升笑吟吟地把彭树奎带到连部,一番殷勤的接待之后,“树奎啊,你的提于表送来了。”彭树奎眼晴一亮,心也怦怦然了。多少年的愿望啊,实现得这么突然。他用期待的目光,等着殷旭升的下文。
殷旭升方慢吞吞地说:“本来嘛,这表马上可以填,只是秦政委说,‘万岁事件’与你有牵连,只
开饭号响了。殷旭升亲热地拍了拍彭树奎肩头:“慢慢想想,想好了咱们再谈………”说着,漫不经心地把那张提干表撇回抽屉里。
从连部回来,彭树奎一头扎到了铺上。他感到很差愧,他让人给要了。他很想楚回连部,指着殷旭升的鼻子臭骂一顿,再把那提干表撕个稀巴烂。那会是很意的。可是,往后呢?
他身后拖着一连串的不幸。命运是喜欢捉弄人的一一彭树奎二十八岁还没结婚,可是他还在牙牙学语时,便与尚在母腹里的菊菊定下了终身…
他从记事起,就整天和菊菊厮守在一块儿,形影不离。儿女两亲家,大人之间经常走动,孩子们自然就更亲昵。菊菊喜欢叫他的小名,“狗子,去抓呀!”“好,去抓!
1960年元日刚过,天还很冷。他去城里验兵,穿得单薄,回来便病倒了。菊菊来看他,从怀里掏出两个大苹果。他看看苹果,再看看菊菊,惊地瞪大了眼晴。原来菊菊是把辫子剪下来卖了,才买来了苹果。
1963年家里张罗着要给他和菊菊成亲。不料,运河发大水,毁了他家十改分的房子。虽说勉强又盖起了两间泥草屋,七口之家,哪里还有他们结婚的地方。从这以后,提干的念头开始在他的脑子里不住地紫绕。
1964年大比武,他带领“锥子班”打遍各师,一举夺魁,成了全军的一杆旗帜。准备给他提干了,可是郭金泰考虑,“锥子班”要到全军去表演,怕他一卸任,影响班里士气和成绩。表演回来再讨论他提于时,“风向”变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提于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得不到归宿的爱情变得苦涩了·………1967年回家探亲,他几乎没脸登菊菊家的门。倒是菊菊将些好话来安慰他。
“班长,吃饭吧…·”孙大壮端着热腾腾的饭菜,来到他铺前,轻声地劝道。彭树奎从回忆中猛醒过来,赶快爬起来接饭。他竭力想冲大壮笑笑,却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不得不掩饰地把头低下。
三天学习结束了,工地放假一天。战士们穿戴整齐,却没处可去。孙大壮从铺底下掏出一一个用柳条编的鸟笼子,声言要到林子里去抓只画眉。“想玩鸟?像个革命战士吗?”王世忠一把扯过笼子,踩了个稀巴烂。
睡觉!”陈煜往铺板上一倒,要和孙大壮比赛睡觉。大壮突然想到陈煜是画画的,便拉着他说:“画个鸟儿给咱瞧瞧!”王世忠一直看不惯陈煜那知识分子的高傲劲儿,便讽刺说:“什么画家,给他个葫芦,未必能画出个瓢来。”
不服气?”陈煜一挺身坐起来,“今天就画个瓢给你瞧瞧。”说着就掀褥子找画具
提起画画,陈煜心里早着一口无处发泄的窝囊气一一在师电影队里面放幻灯,一次,为了配合阶级教育,他画了一套《地主牟二黑子发家史》。放映时,一到“牟二黑子”出场,下面就嘻嘻哈哈地笑成一片。
两场下来,便通知停放了。他找队长问为啥,队长哭丧着脸说:“惹祸啦!咋好把‘牟二黑子,画成像秦政委哪!”他从此被下放到了“锥子班”。
到工地后一直未动笔,今天王世忠出来“将军”,正好拿他出出气。噜噜噜,寒寒几笔,陈煜撕下画页递给孙大壮。
孙大壮瞅了一眼,便笑了个倒仰。其他战士凑过来一看,也都笑得前仰后合。王世忠耐不住,也训训地凑了过来。
王世忠拿过画页一看,嘴一,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原来画的是他的头部特写。王世忠指着那被画成大喇叭的嘴巴说:“奶奶的,你画的这是嘴吗?”陈煜笑嘻嘻地点化他说:“艺术夸张嘛!
“卸车喽!”大壮立刻应声跑出去。“傻小子,又是你!”大壮多次帮工,运输连的人都跟他熟了车上装的是色彩斑斓的大理石和瓷砖。这是为荣誉室备的料。为这么金贵的东西出力气,大壮感到是一种荣耀。
大壮扒下衬衣往车下一站,结实得像根树桩子。二百斤重一筐瓷砖放在他的肩上,他脚下“噜噜噜”—阵风进了备料棚。回头又是一溜儿小跑·…
半车瓷砖转眼卸完了。大壮气色不改,又靠近车后沿,把脊梁凑过去。车上的人把石板搬到他的背上,大壮“哎哟”了一声,原来石块疼了他后背贴着药布的擦伤。
背不了,他索性一个腋窝挟起一捆,又是一溜碎步,轻轻巧巧的。车上的战士看着直咂舌头,连声夸赞:“倒是像五好标兵的样!”
两句好话,千辛万苦都得到了报偿。“有劲儿着也不能当钱花。”这是教给他的信条。他刚当兵不久,排里报告:新兵孙大壮,每次轮到他站岗,他都一直站到天亮…
殷指导员一听说:“这是活雷锋啊!”事迹报上后,师里杨干事兴致勃勃地来采访他。他却红着脸,叽叽吃吃地说.“俺·…………·俺不识钟点··……·咋好去叫人家………”杨干事心里好不嗨气。
开饭了。“锥子班”的战士们刚端起饭碗,忽见龙尾村的福堂老汉跌跌撞撞地来到席棚前,一双失神的眼睛向八方求助,逢人便作揖。
全班都放下饭碗呼啦啦围了过去。福堂老汉一把抓住彭树奎的胳,喊着:“冤枉啊!郭营长冤枉啊
过呀!是俺的罪过呀!‘万岁”喊不得,俺知罪了,可不关郭营长的事啊…”老汉磕头如捣蒜,死活不起来。
福堂老爹,”陈煜分开众人走到近前,“你再喊,郭营长可要罪加一等了!”陈煜这话很灵,福堂立时站了起来。殷旭升给大壮使个眼色,大壮忙把刚咬了一口的馒头放下,扶着老汉下山了。
彭树奎把自己碗里的菜拨到大壮的碗里,对陈煜说:“把这送到伙房去,给大壮留着………….”说罢,擦着半个馒头进了席棚…
渡江第一连”“加快掘进速度,誓死拿下荣誉室会战大会”即将开始。秦政委带四个宣传队员,把林副统帅用过的“金杯”和“宝椅”护送到连部。誓师大会的同时也是移交宝物的隆重仪式。这是秦浩精心安排的。
秦浩“突出政治”总能花样翻新,其着眼点当然还是骑虎难下的工程,尤其是荣誉室。“金杯”安放在有机玻璃框里,底座是赤色大理石加工的。“宝椅”上到处系着紫绸蝴蝶结儿,乍一看有点儿像新娘坐的花轿。
大会在鞭炮声中开始了,那阵势像在天安门开大会。“同志们,‘金杯”和‘宝椅”的意义我就不多说了。秦浩用手指着“金杯”和“宝椅”,激昂地说,“我只讲一句:‘渡江第一连'的勇士们,光荣啊!”
传队员刘琴琴身上去了。“俺听过她唱歌,嗓儿那个甜呀……………”“她长得有点儿像李铁梅……………”几个战 士小声地议论着。
刘琴琴,宣传队报幕员。她无论在什么地方出现,都会引起人们的注目。她太美了。她父亲是“右派”,已去世,母亲是小学教员。论出身,她能参军,算是“奇迹”。此时,那一百多号男子汉火辣辣的目光,使她有些羞涩。
根据秦政委指示,“宝椅”存放连部,“金杯”从“锥子班”起始轮换,每班敬存一周。为了加强现场宣传工作,决定让四名宣传队员留在连里。刘琴琴被分到了“锥子班”。
开饭了。正好今天开荤,大米饭,红烧刀鱼。王世忠命令分鱼的孙大壮,多给琴琴几块。孙大壮给琴琴盛了满满一碗,自己碗里只有两个鱼头…·
琴琴回来,发现自已碗里的鱼时,不觉尖叫一声。她把鱼倒回菜盘,跑到水龙头前,一遍又一遍地洗碗。彭树奎望着陈煜:“怎么,琴琴不吃鱼?”“她妈妈也不吃鱼。喉,三言两语道不明白…
彭树奎到伙房去一说,炊事班立刻用香油给琴琴炒了一大碗鸡蛋。琴琴哪里吃得完,她忙用筷子分给每个战士。全班你躲我闪,不好意思接受琴琴的馈赠。
饭后,大壮和陈煜一起送琴琴到女宣传队员住的席棚里。陈煜向琴琴介绍说:“这是连里的五好战士标兵‘笨熊猫’!”还得意地说这是他给起的绰号。大壮腾地红了脸,难为情地搓着手。
到夜里陈煜和大壮换班站岗时,大壮腩購地对陈煜说:“今后,你别再喊俺笨狗熊了…….”“狗熊?”陈煜不解地问。“听说,关东老林里那大狗熊最腻味人了……….
陈煜恍然大悟,原来大壮把狗熊和熊猫混为一谈了。他赶忙解释说:“大壮,狗熊和熊猫绝对是两码事儿。熊猫是温驯、可爱、最讨人喜欢的动物。人们把它当作美好和善良的象征·………·
的确,陈煜绝不是认为大壮“笨”才给他起这个绰号。陈煜和他是“一帮一,一对红”。教他学毛著时,陈煜惊异地发现,“笨熊猫”智商很高。一些常用的语录,一时不会写,一块念几遍,他就能背;眼下写心得体会虽说还错字篇,但毕竟也能写写了。
大壮深知自已这身军装穿得不容易。他出生在沂蒙山区,十一岁父母双广,靠远房一个照料,吃百家饭长大的。1967年冬,他十八岁时,公社来了招兵的。靠全庄人张罗,他才参了军。
渡江第一连”经过三天学习、大批判,又接受了“金杯”“宝椅”的关怀之后,掘进荣誉室的“会战”开始了。每天上工时,四个宣传队员都站在战士们必经的坑道口做宣传鼓动工作。
生活在“锥子班”的琴琴,除每天宣传鼓动外,还接替了安全员陈煜的一份工作。一进洞子,她总是亲自把安全帽戴在每个战士的头上。王世忠也不再拨浪脑袋,不再光脊梁了。
姑娘家心细,琴琴每天把全班的防尘口罩,用香皂洗得雪白。“不戴口罩是会得肺病的呀!”她轻声细语地提醒大家。
锥子班”的掘进速度突飞猛进。一直跟他们赛着干的四班落后了。班长四大胡子不时探头过来撒摸,却看不出“锥子班”采用了啥新技术。
已经开掘出的“首长休息室”里,“锥子班”的战士们围着琴琴听她唱歌。四班的战士听见歌声放下手中的活儿,拥到洞口,竖起了耳朵。四大胡子见到战士们被歌声陶醉得如痴如迷的模样,终于悟出了“锥子班”的秘密。
唱歌、鼓动、洗衣服,构成了琴琴每天生活的重要内容。全班十几号人的衣服,一次洗下来,琴琴感到双臂酸痛。可当她看到那结满硬邦邦汗碱的衣服,她想到:她累,他们更累。
她的劳动不仅赢得了战士们的尊敬,也得到他们的关怀和体恤。每天她进了导洞,钻机一响,彭树奎就摔她出洞:“琴琴,鼓动工作在上班前、下班后做一下就行了,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战士们不好意思让她每天给洗衣服,都把脏衣服藏了起来,害得她不得不铺上铺下“大抄家” 当她“抄”到陈煜的铺时,一个斩新的画本从枕套里掉出来。
“这个陈煜,还没忘画画。”她好奇地打开画本,第一页竟是她刘琴琴的半身肖像!画下角,还写着几行小字:她是“缪斯”,她是美的化身!她本应去分管音乐和诗歌,但眼下,她却不得不去分管“特拉戈荻亚”!
琴琴知道“缪斯”是希腊神话中九位文艺和科学女神的通称。可“特拉戈荻亚”一词是啥意思?琴琴不懂,也琢磨不透。
晚饭后,“锥子班”正在进行“晚汇报”,殷旭升满面春风走进来。他说秦政委来电话,对他们前一段掘进速度极为满意,还表扬了琴琴,说她的宣扬工作做得好。
彭班长,别的班早就对你们‘锥子班’眼红了。”殷旭升对彭树奎说,“那‘金杯’,该给四班送去了。”“好!”彭树奎应着,便把那“金杯”从桌子上取过来捧在怀中。
金杯”是由琴琴擦拭和保管的,尤其是刚才又受到了指导员的表扬,所以她愿切请求让她去送“金杯”。彭树奎把“金杯”交给琴琴,他们一起走出了席棚。
雨季提前到了。刚下过一天一夜的大雨,通往四班的路上,坑坑洼洼到处积满了雨水。琴琴小心翼翼地走着。突然,脚下一滑,琴琴打了个翅翅,“哎呀”一声摔倒在地。
彭树奎急转回身,见琴琴倒在泥水里,双手仍紧紧地抱着“金杯”,杯盖却滚落到一边去了。彭树奎赶忙先扶起琴琴,又拾起杯盖一看,呆了:天,杯盖上那瓷疙瘩掉了!
彭树奎沉默片刻,缓重地说:“杯子,是我碰打的。”琴琴睁大泪眼,惊恐地望着彭树奎:“不!班长………”彭树奎又压低声音说:“我家三代贫农!”说罢,他捧起杯子回到班里。
意外的事故使全班惊呆了。在场的指导员周身哆嗪。王世忠不甘心地拿着杯盖左看右看,沮丧地跨在地上:“完了!‘锥子班’完了,‘渡江第一连’完了!”殷旭升觉得王世忠的哀叹仿佛是为他敲的丧钟。
大家都在惊慌哀叹时,突然陈煜从铺上下来,接过杯盖和瓷疙瘩,仔细地看了两眼,说:“到底是从这里坏了!”殷旭升愣:“咋回事?”全班都瞪大眼晴望着陈煜。
陈煜又斜倚在铺上,点起一支烟,慢悠悠地说:“那杯盖上本来就有一道裂纹,这说明副统帅是最最艰苦朴素的嘛!”殷旭升眼晴一亮,忙又把杯盖接过来看看,嘟曦道:“好像是有点那个”陈煜心里暗暗好笑。
“现在该怎么办呢?”殷旭升依旧着眉。“那再换个……”大壮快儒地说。“胡扯!副统帅和过的杯子,能随便换吗?”王世忠瞪他一眼。“陈煜,你看………….”殷旭升眼里透出求援的光。
指导员,明天你给我一天假,让班里派个人跟我进县城跑一趟,我保证万事皆无,完璧归赵。” 殷旭升将信将疑地把杯子放回桌上,心里一个劲儿地打鼓。
夜,闪电挟着雷鸣,狂风裹着暴雨。郭金泰在木板房里收拾自已的零星物件,明天一早他就要被下放去农场养猪。处分决定已经下达:他被撤销营长职务,降七级,留党察看一年
半个月内,他虽没写过一个字的检查,人却苍老了许多。他不放心全营日夜战的五百多名士兵,最不放心的是掘进“荣誉室”的一连。这些日子,每逢雨天,他就整夜难眠。
突然,受潮的门“岐呀”一声被推开了。郭金泰抬脸一看,住了!来者竟是秦浩。“雨下得好凶呀!”秦浩脱着雨衣,“老郭,这雨一半天停不了,明天别走了……………”郭金泰皖他一眼,没叽气。
秦浩自己拉把椅子坐下,掏出香烟,甩到郭金泰铺上一支,自己上一支:“老郭,咱们坐下来“,“顺
谈话绕了很大一个弯子,秦浩才说明他的来意:“你多年同坑道打交道,我个人意见让你到‘锥子班,去。”郭金泰明白,这是秦浩自己对龙山工程的状况心虚,才这样决定的,但他还是同意了。
彭树奎派琴琴和陈煜一起进城,一来只有她闲点儿,二来等于放琴琴一天假。彭树奎心里着菊 菊的不幸,因而对所有姑娘都有侧隐之心。正因为这样,昨天他才不加思索地把摔掉“金疙瘩”的事揽在自己身上。
陈煜和琴琴搭一辆卡车进城。他们先到百货公司把班里同志托买的日用品买齐,才到土杂品商店买了一瓶“万能胶”。陈煜兴冲冲地对琴琴说:“完事大吉。”琴琴不安地问:“事情这就办好了?
尽管放心。”陈煜得意地说,“回去我用万能胶把那疙瘩往杯盖上一粘,保证天衣无缝。”琴琴宽心地笑了。稍停她又问:“陈煜,那疙瘩下真有裂纹?”陈煜诡秘地一笑:“那么认真干啥!”
长时间关在山里,陈煜很想看看外边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他本打算利用这机会好好逛一天,可是没走多一会儿,就发现不少人在叭叽咕咕议论他们:“喷喷,看这一对儿多恣儿!”
琴琴红着脸说:“陈煜,快回去吧!”满街的大字报和高音喇叭声,使她这个“右派”家庭出身的人格外心惊肉跳。陈煜的兴致也烟消云散了。他恼怒地想:应该抓些贴大字报的人到龙山打坑道去!
他们匆匆乘长途汽车回到龙山。车站离一号坑道还有七八里路,两人沿林荫遮蔽的山径缓缓前行。暴雨之后,山中空气特别清新,绽蕾的野花送来淡淡的幽香,令人陶醉。
峡谷中,一条银溪从深山中流来,碧清的水流撞在洁净的岩石上,发出清脆的声音。琴琴忘情地跑到溪边,捧起溪水洗了洗脸,神秘地对陈煜说:“听,竖琴声·…··陈煜微微一笑:“那是你偏爱音乐。”
琴琴坐在溪边,把脚浸到溪水中。她从挎包里取出陈煜那本画册,端详着他给自己画的像。“哎呀,它怎么到你手里了?”陈煜见到自己的画本慌起来。“哼,东西丢了都不知道找。”琴琴说。
责“…………·但眼下她却不得不去分管‘特拉戈荻亚’。”琴琴念到这儿问,“啥是‘特拉戈荻亚’?”“这词儿在希腊文中叫‘悲剧’,意思是‘山羊之歌,。古希腊人祭神,原来是用活人,后来改用山羊代替。”“悲剧?让俺去分管悲剧?!”琴琴帐然色变。陈煜为自己的失口后悔。
陈煜努力调解气氛:“琴琴,你看,多难得的幽静,又有泉水伴奏,唱支歌吧!”琴琴的心情终于放松了,她追忆地唱起了童年的一一支歌。陈煜被感动了,也忘情地随着唱起来。歌声使两颗纯真的心贴近了,融合了……
山那边传来了低沉的炮声,二人又上了路。琴琴想起了妈妈:“我写信问妈妈,为什么她不吃鱼,也不让我吃?一直没见她回信。”陈煜以前听别的老师说,这件事与她爸爸的死有关。但他不便告诉琴琴,便没叽声。
郭金泰要到“锥子班”,使彭树奎又悲又喜。彭树奎去接他时语重心长对他说:“营长,到了班里,要紧的是爱惜自己的身体,战士们都通情达理。你千万要少说话,特别当着班副的面.”郭金泰点点头。
路上,郭金泰问彭树奎:“家里怎样?菊菊好吗?”彭树奎心里“咯”一下,不能给营长再添心思了:“还行·………嗨,工程紧,进了洞眼珠都不敢错转一下,也没时间考虑别的了。”
到了连队,郭金泰扔下行李,便带彭树奎进了洞。“锥子班”开挖的一号导洞已有二十米长。几场大雨后,拱顶出现渗水。郭金泰一看,果断地说:“停止掘进,全部人马先加固支撑!
锥子班”停钻加固支撑,全连各班都仿效。殷旭升没有阻止。他是个聪明人,他理解秦政委把郭金泰下放到一连的用意:政治上监视,技术上使用!他默许全连按郭金泰的意志行事。
这可把王世忠惹恼了。他想:郭金泰明明是来改造的,怎能对他言听计从?所以,这天一上工他就对彭树奎开了:“停钻?怕死鬼的主意!‘锥子班’不能带这个头!”彭树奎也火了:“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赶巧殷旭升转悠过来了。他高度称赞王世忠的“两不怕”精神,却也不否定郭金泰的主张,然后便推说有事溜走了。彭树奎无奈,只好同意王世忠开钻,但他一再瞩时不许蛮于,千万要注意安全。
彭班长,外面有人找你!”他们刚动手干活儿,一个战士喊了起来。“是谁?”“不知道,通讯员让你马上去。”彭树奎不放心地向陈煜交代了几句,出洞去了。
他一出洞口,呆住了:“啊一一菊菊!”他眼前一阵金花、一阵黑暗。有多少个不眠的夜晚,他思 念着菊菊。菊菊走丢了?掉河里了?遇到坏人了而现在菊菊站在他面前了。她那白里透红的脸蛋变樵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