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城》作者:任欢游

勇往直前的明月 2025-03-14 18:13:37

简介:

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文士六流武,七工八商九种田……

可佛祖难做,仙难成,乱世皇帝命也贱。

八方风雨,兵荒马乱,不如投身江湖,做一乱世自由人。

江湖八门,金为首,骗为先。

混江湖,讲究一个尖里带腥,腥里混尖。空金点,死空子,攥尖儿、把簧、唱响子、搬石头,乱点兵……

这江湖,那是一混一个不吱声。

精彩节选:

“诸位乡亲父老,请听老夫几言……”

“别看眼下人不多,但老夫双眼一扫,签筒一晃,便知天下众生有什么闲愁事。”

一个身穿及踝棉褂,头戴八角巾帽,左手持黄色长幡,右手握一青色竹筒的老头儿站在街头。

长幡之上写着“赛神仙”三个大字,大字一旁又列数个小字。

仔细一瞧,上头黄底儿黑墨,描着“算富贵贫贱,断吉凶祸福。”

他右手轻晃,竹筒发出哗哗声响。

“你……”

随手一点,老头朗声道:“这位少年,老夫观你印堂发黑,气色沉滞,轻则家中有祸,小人来犯,重则十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呐。

“你且过来,老夫赠你几言。”

李舒来瞥了那算卦老头一眼,只见他双目之上布满白翳,分明是个目不能视的老瞎子。

可他举止倒不像瞧不见的模样,那抬起的手指,丝毫不差指在李舒来面上。

“俊娃子,快让老神仙给你破破关。”

算卦老头儿三言两语聚集了二三十人围上前,有一身形肥硕的婆子,高声吆喝着让李舒来上前。

“不必。”

冬日里强风凛冽,冰得呛人。

虽跑久了生出一身热汗,但胸腔之中仍如芒刺入肺,扎得人腔子里细细密密的疼。

李舒来休息片刻,拉起浆洗得发硬的棉袍领子,遮住面容。

“少年放心,老夫今日只为行善,积攒阴德,七支灵签白白相送,不收你一文褂钱。”

老头儿说着,那双灰白瞳孔不停翻动,也不知是使了术法还是受了病,让人看着凭白生出一身寒毛疙瘩。

李舒来冷哼一声,待五脏六腑中细痒的疼散去后,这方推开众人继续疾步向前。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好似他命不久矣,一脚已经踏入鬼门关似的。

混迹江湖久了,李舒来也知道这些个金点的戏码。

不过是使了一手栓马桩子的把戏,造些声势,笼一群冤大头做那待宰羔羊罢了。

若不是眼下他身上还有些麻烦事,光凭那老东西几句晦气话,不卸他三条腿实难消心头火。

“赛神仙,你也配。”

冷冷吐出几字,李舒来加足了劲往南城门跑去。

但因今日是元月初一,也是南北二昭两国最为看重的朝岁节,是以整个黄粱城中人头攒动,堵得水泄不通。

今日百姓多到城中祈福,以期来年风调雨顺。

有热闹,自然也就混入些三教九流、五花八门之人。

李舒来躲避人群疾步行走,偶尔还能听见耳边传来的各种吆喝。

有戳黑摆阵的,也有手摇铜铃走四方寻物打鬼胎的,人最多的地方,当属以柳、彩二门为营生的行当。

前者多由一二身段婀娜,嗓音宛转的女子镇场,一开嗓便可吸引行人无数。

后者多吃硬功夫,摄人的幻术、动魄惊心的杂耍,不管是阵仗极大的五子夺魁,还是吞刀吐火小戏码,赶上朝岁节这种大节,一天下来至少可赚上大几百个铜子儿。

但今日的李舒来实在无心凑热闹。

城门就在眼前,他紧了紧身上厚袄,将满身血气掩得滴水不漏。

“借过。”

方走到城门下,李舒来正欲上前,却猛地被守城士兵拉了回来。

“即刻起,无少城主手令,所有人不得出入黄粱城,违者杀无赦。”

“啥?那病秧子又闹幺蛾子了?”

城外百姓听闻要关城门,忽而死命向城内挤去。

“昨儿个夜里便出了家门,一路往黄粱城赶,你们说不让进就不进了?”

“家中攒了上百个鸡蛋,就等着去城里换些棉,好给我家孙儿扯一身棉衣,咋的不能进城了?”

百姓等了一年,就为了今日挣点碎银看些热闹,自是不甘被堵在城外。

还不等李舒来寻到机会抽身离开,乌泱泱的人群竟直接给他顶了回来,疯一样往城中涌动。

“一群贱民,你们找死。”

先前拉扯李舒来的将领怒喝一声:“关门,硬闯的就地斩杀。”

说完,那将领抽出腰间别着的长刀,狠狠向百姓头上砸去。

“狗日的,青天白日杀人啦……”

长刀虽套着刀鞘,砍不死人,可自身也有十几斤的重量,砸在人身上、头上如同砸闷瓜一般,发出咚咚沉响。

城门处本就拥挤,如今人群更是缠成一个大球,生生堵在原地,半点动弹不得。

混乱中,李舒来也狠挨了几下,疼得他眼前一黑。伴着耳边几哇乱叫的声响,让他满腔怒火再憋不住半点。

“我看谁还敢硬闯……”

守城将领将带鞘的长刀高高举起,可还不等落下,口中未说完的话语便散在风中。

李舒来回头望去,城门已关,无力回天。

忍不住道一声晦气,他手指微蜷,慌乱中无人注意的一道银光闪过,翻飞在指间薄如蝉翼的银色柳叶刀,又消失在袖中。

“啊!死……死人了,官爷……官爷死了。”

早已没了气息,却因裹夹在人群中始终未倒下的守城将领,不知被谁推搡了一把,颈子上竟是突然迸出一截子伤口。

还不等众人反应,站在他面前的矮小男人便被喷了满面鲜血。

“啊……”

人群爆发一阵惊叫,那紧紧缠绕在一起的“人球”,瞬时四散开来。

李舒来甩了甩被挤得发麻的手臂,折返城中寻一隐僻处。

“晦气!”

四下无人,他忍不住再次低咒。

这一日,属实晦气。

将怀中鼓鼓囊囊的物件掏出,李舒来盯着这三道催命符眼角直抽。

一封盖了私戳的密信,一道黑褐色雕着火焰纹的令牌,和一个染了血,正散发出幽幽药香,上头针脚细密,绣着祥云如意纹的靛青色荷包……

皱眉将东西仔细藏在身上,李舒来这才缓缓抬起头。

城墙之上,探出一颗苍白人头。

那人面色惨白如纸,唯有那对血红双眸,带了些活人气息,此刻正狰狞着俯瞰整个黄粱城……

“看啥呢?”

李舒来正出神,突然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还不见来人面孔,一阵说不出的恶臭丝丝缕缕钻入鼻尖,倒是一下让他知道了对方身份。

眼前少年推着木车,木车上放着半人高的木桶,那臭味就是从桶中飘散出来的。

“是你,有些日子不见了。”

李舒来站起身指了指头上:“病秧子少城主在上头。

“对了,我刚从城门那回来,大过节的怎么突然关城门了,这么反常?”

“听说孟洛昶死了,少城主孟钰就下令关了城门。”

李舒来垂着眸,故作惊讶道:“这么突然?怎么死的?”

倒夜香的少年咬了咬口中叼着的草棍,轻声嘟囔:“说是不知在庆春楼约见了谁,被人……”

少年抬起手,呲着牙在脖颈处一划拉:“据说老城主的血溅了十丈高,染红了整个庆春楼甲字房,店里小二说,那病秧子听见他爹暴毙,当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嘶吼着要将他的杀父仇人碎尸万段,剁成肉泥。然后倒入粪桶之中,埋进土里,再种出蕨菜,喂猪喂狗。

“再将这些猪狗养肥做肉,一口一口吞吃入腹,再拉……”

少年清瘦寡淡的面庞隐隐露出三分兴奋,听得李舒来眼皮直跳。

按住眼角,李舒来语气幽幽:“所以关城门,是为了瓮中捉鳖?”

“应该是吧。”

见李舒来面上淡淡,没什么兴致的模样,少年也收敛了情绪。

怀中令牌揣得久了,沾染一点体温,李舒来下意识伸手按住:“你知道的倒算详细。”

少年呸一声吐掉口中草棍,视线落在木桶上:“这城里,但凡拉尿的东西我都能说上两句,且我刚从庆春楼出来,听里头跑堂的龟公吵嚷了一上午。

“你呢,这次是来城里看热闹?”

李舒来抬头看着少年,眉尾微动。

瓮中捉鳖……

他对黄粱城并不熟悉,不过先前途经此处见过这少年。

那时候少年被几人欺辱他看不过眼,顺手相帮,如今结下的这份善缘能派上用场,也算好事一桩。

这般想着,李舒来点头:“本想赶上朝岁节来凑凑热闹,祈个明年行事顺利,哪儿想就被困在此了。

“我身上还有要给东家回复的差事,不能在这停留太久,不然这一年可都白干了。”

搓了搓冻得发红的双手,李舒来哀叹:“我瞧你对黄粱城很熟悉,不知可有门路让我出去?”

少年凝神想了想:“寻常可以,这次怕是有些困难。

“你也知那病秧子,虽他行事残虐得很,但对自家老子是真心敬畏,他死了爹,怕是比皇帝死了爹都要麻烦。

“起码这黄粱城,要有一场劫难咯。”

他离开庆春楼的时候,里头哀嚎声不断。

少年视线瞥过木桶,暗道里面不知有没有断肢碎屑一类的东西。

“有些困难,是在说总有一线生机?”

从袖中掏出一块指甲大的碎银,李舒来道:“你若有办法,帮帮兄弟。”

兄弟?

听人喊他兄弟,少年有一瞬不自在,可转头却又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少年努努嘴,示意李舒来去看主街上密密麻麻的人:“这城门关一两日还好,若关久了,这么多人吃喝拉撒早晚成问题。

“吃的要往城中运,拉出的,也总得送出城才行吧?

“往日我往城外送夜香,从没人阻拦,若赶上好时机,此次也无人细搜的话,说不得可以蒙混过关。”

说着,少年颠颠跑到木车旁,动作利落打开木盖。

一阵风飘过,李舒来胃中一酸,忍不住手掌紧握,将方才递出的碎银子又收回掌心。

“你就藏在这桶里,学着说书人讲过的江湖侠客一般,在口中含一段空心草棍,以嘴呼吸……”

李舒来面色泛白:“罢了,我还是……我还是另寻他法吧。”

未能帮到“兄弟”,少年忍不住有些失望。

见他这样,李舒来将手中银子放回他手上:“我在城里没有去处,身上银子也不多,这几日还得叨扰你。”

“无妨,虽然我家也不在城里,但我可以带你去一处休息,稳妥了再寻出城的机会。”

说着,少年将装粪桶的木车往旮旯处一推,上头盖了些干草,便要带着李舒来离开。

那孟钰要是准备搜城,必会从城内闲杂独行人等开始查起,有一安身处,身边又有结伴同行的,总比一人顶着个生面孔满城摇晃安全许多。

且少年虽身份低微,但在黄粱城里“横着走”绝不是问题,他若去敲门,任是谁家都得放他进去。

说不得可探听些什么消息。

李舒来伸手在少年肩头拍了拍,示意他带路。

此时城中依旧热闹,城中主路仍堵得水泄不通。

好在少年熟知黄粱城隐路暗巷,不过两炷香时间,就把李舒来领到一座怪里怪气的庙前。

这地方也是奇怪,似庙似观,供奉的神佛也杂,既有观音又有土地,转过头再瞧,角落还供着狐仙……

“这地儿真是怪。”

少年不在意道:“可不就叫怪庙?这几年南北二昭打得热火朝天,天下乱成一团麻,又加连年徭役土地荒废,粮食颗粒无收的。

“百姓缺衣少食,拉得都比往年少了许多,也只能求求漫天神佛。

“可求了玉皇大帝无用,只好求观音,求了观音又求土地,再往后,求的就更多也更杂了。

“最后,发现求神不如求己,这地儿也就荒废了,毕竟人想吃上一口糙粮都难,哪还有什么可供奉的呢。”

李舒来边点头附和,边看着怪庙前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仔细看去,这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此处竟成了江湖人默认的,黄粱城临时落脚地。

“我知道有个安逸的位置,我二人先去占着。”

李舒来点头,随少年进入怪庙。

许是城门关闭之事已被众人知晓,怪庙中聚集了很多人,此刻正三三两两,或是五七八个凑做一团。

李舒来刚寻了个舒坦的姿势坐下,就听怪庙中响起一阵骚乱。

“哎呦,今儿真是贱地来贵人,瞧您这模样,是来自娼门的姐姐吧?”

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呲着一口黄牙,嘬着牙花子嘿嘿调侃。

“是你姑奶奶来了,还不快来伺候?”

堂内走进一个姑娘,乌黑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将巴掌大的皙白小脸儿衬得秀美动人。

她生得白净丰腴,年龄又小,整个人嫩得如水葱儿一般,不必掐也好似能滴出水来。

瞧着乖生生的,一开口才知道十分泼辣。

大冬日,她穿着件胭脂色棉袄子,前襟袖口处绣着蓝色卷枝花纹,腰掐得死紧,一举一动透着婀娜妖冶。

好人家的姑娘少有到这种地方的,这姑娘刚进来,众人便猜出她的身份。

隐娘也不恼,黝黑的眸子在屋中滴溜溜转了一圈儿,最终落在李舒来与夜香少年身上。

“好哥哥,这容身地儿给妹妹分一块吧,冬日里……也好暖和暖和。”

葱白似的手指在眼前一晃,隐娘也不管李舒来二人的反应,娇滴滴拧着腰坐在二人身旁。

她语气轻佻,但动作却是谨慎。

刚坐下来,就将包裹小心放在身后。

包裹落地,隐隐露出里面的东西。

一只簪花,一件靛青色绣着祥云如意纹的男衣。

那绣花手艺,与李舒来怀中荷包,分明出自一人手笔。

“我们换个地方。”

隐娘刚坐下,李舒来便示意要离开。

少年虽有不解,但也点点头。

倒是隐娘见二人动作,嘟着唇娇笑:“好哥哥,你躲什么吖。”

“你那好哥哥怕你晚上化作吸男人阳气的妖怪,吃了他!”

先前的黄牙男子满面淫笑:“不如来你爹这里,爹……让你暖和暖。”

“我呸,不要脸。”

隐娘哼唧一笑,不见恼火,倒像是在跟男子撒娇。

李舒来无心管这些,只安静坐在角落,暗暗观察屋中人。

少年开口:“方才为什么要躲开?”

“那娼姐儿有些麻烦。”

见少年疑惑,李舒来道:“她那身份本就容易招蜂引蝶,且人也不像是安分的。

“她进屋前站在门口许久,分明是在衡量屋中人,想要寻个靠山。

“这屋中,虽有男有女,可大多五六个人凑成一团,有女子的队伍就是她挤进去,真出了事也不会先护着她。

“而男人多的地方,她不敢去,这才寻到我二人身边。”

少年闻言,一脸敬佩:“所以那娼姐儿,是看咱俩生得俊秀又年轻力壮,能帮她挡下那些个心思不正的?”

李舒来沉默一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不过自保而已,也不是什么错处,只是我二人势单力薄,没必要惹那麻烦。”

“人在江湖……”

听见这几字,少年眼中浮现一丝向往:“侠士上次救我于水火,我还没能知道侠士姓名。”

“李舒来。”

将屋中人尽收眼底,李舒来不觉有什么危险,这才转过头看向少年:“你呢,怎么称呼?”

少年啧道:“所有人都唤我倒夜香的,侠士也唤我倒夜香的即可。”

“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可能是秋日。”

将手中把玩的石子丢出去,李舒来漫不经心道:“那我唤你秋生如何?”

“秋生?”

“秋生……”

少年将两字放在口中咀嚼,一遍遍不停重复着。

随着两个字咬得愈发清晰,少年眼中的光亮也越来越明显。

“秋生好,我日后就叫秋生。”

二人正交谈,堂内突然一暗。

秋生抬头,就见一个手持长幡的老者摇着四方步,大摇大摆进了屋。

宽大长幡遮挡了光线,老头双眼又被白翳遮挡,阴影之下枯槁眼皮不停翻动,看着十分骇人。

老人梗着头,在屋中一扫,瞧见李舒来时微微一顿。

“老夫便说,我二人有些缘分。”

伸手摸了摸颌下长须,那老头三两步走到李舒来身边。

“老夫掐指一算,便知能在此处遇见你这后生。你身上有一劫,不过你不用担忧,老夫可破解。”

老头儿虽瞎了双眼,但是穿得考究,一身棉袄洗得干干净净,确有几分仙风道骨模样。

且说出口的话掷地有声,让人忍不住想要信服。

李舒来见这模样,一时气笑:“赛神仙?”

“你这后生,太抬举老夫了,神仙算不上,行走江湖的兄弟,都唤我一声金瞎子。

“你也跟着其他人,唤老夫一声金瞎子便好。”

李舒来嗤笑:“我还没倒出功夫找你麻烦,你竟自己送上门来了。”

话落,他长腿一抬,脚尖一挑,一脚将金瞎子手中的竹筒踢飞。

竹筒在空中转了三圈,不仅没掉出一根竹签,最后还稳稳落在李舒来手中。

他摇着竹筒,挑眉看向金瞎子:“你这金,是九金、十八皮、七十二寡头中哪一金?”

金瞎子一愣,没想今天竟遇见个扎手的。

他略一沉吟,笑着道:“竟是相家【江湖春典相家-内行人】,可否报个万【万-姓名】?”

“抄手万【姓李】。”

金瞎子面上笑容淡了点:“哪一门?”

李舒来似笑非笑,随意晃了晃手中签筒,随手向后一抛,那签筒轻轻巧巧落在他先前坐过的位置。

他无心惹事,但这怪庙中鱼龙混杂,若不露一手震慑一二,怕一会儿就要成为他人脚下的试炼石。

“你们在打哑谜?”

秋生目光自二人面上来回扫过:“九金十八皮?”

李舒来一伸手,示意三人坐下相谈。

堂内众人虽好似各忙各的,但也都竖起耳朵听这边的动静。

李舒来有意敲山震虎,便顺着秋生的话接了过来。

“这九金,指的是江湖八大门中的金门。”

秋生:“八门又是?”

李舒来道:“江湖八门,金、皮、彩、挂,评、团、调、柳。这金门指以算命、相面为生,此一门统称金点。

“皮门中则都是行医卖药的,九金指算命、看相、测字、走阴等九大类别,十八皮则是指医门十三科,外加中、草、兽药等。

“寡头,指单独成行的生意,这七十二寡头,意为八门之外的行帮。”

李舒来说完,看着金瞎子:“不知晚辈说的可对?”

“对的,对的,自然是对的。”

金瞎子嘿嘿一笑,先前那如谪仙下凡的清高样儿,瞬时消失不见。

反露出满面谄笑:“李公子清新俊逸,仪表堂堂,这般非凡品貌,实属人间罕见。

“您这伏犀骨,贯顶而接百会,实乃大贵之相。”

“您这一双剑眉,不怒而威,再配凤目,想必李公子文武皆全,来日必封侯拜相,前途不可限量。”

“嗤。”

李舒来冷笑一声:“您再仔细瞧瞧,我这十日之内,可还有血光之灾啊?”

“瞧我这张嘴,该打。”

轻轻抽了两下嘴巴,金瞎子笑道:“李公子满面红光,正是鸿运当头时,老夫眼瞎,眼瞎,瞧不真切。

“李公子大人有大量,就放老夫一马。”

“你倒是个能屈能伸的。”

秋生在一旁看得双眼发直,这糟老头子跟他想象的江湖侠客,有着太大区别。

“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

“秋生。”

“秋生兄弟,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金瞎子躬着腰,看着李舒来的脸色重新将签筒抱回怀中。

倒是把长幡随手一丢,扔在地上垫屁股用。

“人在江湖走,哪有不湿鞋?被莽夫掀了杆子的事儿,老夫也不是没遇见过,更何况今日只是被李少侠戳了纸灯笼。”

视线环顾一周,金瞎子暗自摇头。

今儿是他出门没看黄历,莫名被困在黄粱城不说,还遇见了李舒来这等扎手的刺头。

他如何看不出,对方拿他杀鸡儆猴?

可怜他人老体弱,不低头又能怎么样?

这般想着,金瞎子朝李舒来笑嘻嘻道:“老夫曾与一位皮门弟兄,学过松骨捏肩的手艺,李少侠,您瞧……”

“不劳烦,先生这眼睛磨的难受吧,你若不舒坦,不如将这外障摘了,也好松快些。”

话音刚落,金瞎子那不停上翻的眼皮瞬时停下。

他犹豫片刻,又笑了开:“少侠体恤老夫啊。”

虽是笑着,可李舒来好似听见金瞎子咬牙切齿声。

“啥?你这眼……是假的?”

“假的,假的。”

金瞎子一笑,随后从头上抽下木簪,将簪尖放在眼角轻轻转动。

不多会儿,一片指甲大,薄薄软软的“蒙”,被拿了出来。

将眼里两块“白蒙”小心放在怀中打了蜡的木盒里,金瞎子这才道:“少侠不知,老夫以相面为营生,我们相面的,在金门之中又被称为戗金,或戗盘。

“这一行,就讲究个人压点。”

金瞎子说着,又看了看李舒来。

这老狐狸,向他投诚呢。

李舒来眼皮微敛,随后朝金瞎子点点头。

见李舒来点头,金瞎子谄媚道:“我们这一行,在哪一站,必须要瞬间将人镇住,不然怎么平地扣饼,挣钱糊口?

“所以做戗盘的,必须穿得阔些,夯儿【嗓子】亮一些。

“这蒙子……”

金瞎子在木盒上敲了敲:“是从四月大的小鸡眼里,剥出的一层皮,放在眼中,乍看与得了眼障没甚区别,但实际……嘿嘿。”

“如此厉害?”

秋生啧啧称奇。

“听少侠讲话,不是江湖人吧?不知少侠师从……”

“我师父是黄粱城中收夜香的。”

“……”

金瞎子一张嘴张张合合,好半晌哦了一声:“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

说完,他转过头去看李舒来:“不知李少侠……师承?”

“没师承,做些刀口舔血的营生。”

“刀口舔血?”

这年头虽乱,但真敢杀人越货的总是少数,多数人行走江湖只是被逼无奈,不得不浪迹四方罢了。

又有几人想过飘忽不定,朝不保夕的生活?

秋生:“李兄也是八门之一?”

“看着不像。”

金瞎子轻咳一声,卖弄起来:“世人常说江湖八门,可实际江湖远不止八门那样简单。

“这金、皮二门正如李少侠所讲,老夫便不再赘言。

“而彩门又叫利门,多以街头戏法,幻术等为营生,挂门,指武把式,卖武的武艺人。

“平团调柳四门,皆是以曲艺为主。”

金瞎子说着,慢慢压低了声音:“此八门为人所知,是因为江湖行走,此八门尚算说得出口。

“八门之外,还有下四门,寻常人也称野四门。

“这下四门,分别为风、火、池、妖。”

虽行走江湖久了,这都是些众人皆知的事,但金瞎子也不愿犯了谁人忌讳,讲到此处时,声音已压的极低。

便是李舒来,听着也来了几分兴趣。

“风门中多是些地痞流氓,平日里跟当地纤手【纤手-三姑六婆】厮混,暗中寻一些贫苦人家。

“有人性的,上门游说,哄骗人家卖儿卖女,没人性的,寻一夜黑风高时,将人掳走或是拍花拐卖,转过天就天南地北的,不知把苦主卖哪里去了。

“运气好,说不得能在如朝岁节这等时候,在柳门或哪个梨园中瞧见,运气不好,便只能被送去窑子,亦或暗娼馆,又或者那些个做采生折割的畜生手里。”

金瞎子说到这,轻声哀叹。

这几年天下乱、百姓苦,这种事儿他着实不少见。

秋生皱眉:“这风门,竟是人贩。”

李舒来把玩着手中干草,目光幽暗。

金瞎子点头:“是啊,所以这下四门多为江湖人所不齿。

“至于火门,那里头全是些用巫术骗人的神婆神棍,寻常打着捉妖、走阴、附身等旗号骗钱……”

“那您这……”

提起神棍,秋生狐疑看着金瞎子,金瞎子见状嗷呜一声:“我们堂堂金门,怎能跟火门相提并论?”

“我又没说什么,您老继续。”

秋生摸了摸脸颊:“风火二门我已知晓,老先生,那池、妖两门又是怎么一回事?”

“池门……”

金瞎子摸着下巴,似有难言之隐。

“池门也被称为雀门,这些人以赌敛财,诱人上当。”

将指尖的干草捏成几段,李舒来漫不经心把话接了过来:“池门中多为流民无赖,他们常凑到一起,攒些赌局,再拉人进来参赌。

“小到猜骰子点数、马吊,大到专人专局,凡被这些人盯上,少不了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秋生啊一声:“专人专局是什么意思?”

金瞎子轻叹:“我本家有个兄长,就曾遇见过几个池门中人。”

想起往事,金瞎子眉心紧蹙:“我那本家兄长也算人中龙凤,虽说不上貌比潘安,但也仪表堂堂,还有功名在身。

“加之他家中恒产不菲,祖宗基业也殷实,十里八乡大小算个乡绅,是以结识许多朋友。

“有一年,他认识一个姓魏的生意人。

“我曾跟我这本家兄弟,去找过一次这姓魏的……”

回忆当时场景,金瞎子啧啧两声:“我这一辈子,从未见过那样殷实的人家。

“两进的宅子,青砖大瓦,白玉石铺地,家里头仆从无数。

“就是院子里随便铺在地上供人踩踏的毯子,都透着金光,也不知是不是用金线缝制的。

“老夫这辈子,吃过最美味的一餐,就是在那魏姓人家里吃的。

“满桌子的鸡鸭鱼肉,好酒好菜,你尽可以敞开了肚皮吃,哪怕整个人吃得滚圆,也没人阻拦你。”

说着,金瞎子嘴里嘶溜一声。

毫不在意抹了抹,他继续道:“你们是没见过那魏夫人……

“那一身衣裳阔绰的,那身段……啧啧啧……”

提起魏夫人,金瞎子眼中的惊艳和难忘一闪而过。

“她谈吐温雅,细声细语,容貌也秀丽,这么多年老夫都没能忘却那日场景。

“那姓魏的行商也是个谈吐练达,大方不拘的,我那日不过是帮本家兄弟跑趟腿,他便足足给了我十几个铜子儿。

“他这样的人,我见了腰杆自然就弯了下去,也不知怎的,就是挺不直。”

秋生听到这,眨着眼:“这魏姓人,诱你兄长去赌了?”

“是啊。”

金瞎子囫囵抹了把脸:“说来我这本家兄长几代善人,有他们家帮衬,族中大小兄弟过得也算滋润,虽说不上富裕,但总能糊口。

“我这兄长并不是个好赌的,也不好色,即使这般,最后也还是被池门的人算计了去。”

李舒来似有好奇:“如何算计的?”

金瞎子一巴掌拍在大腿上:“这魏姓人与我兄长结交大半年,给兄长引荐许多了不得的大人物。

“如今想想,那些个人,分明都是池门里头的托儿。

“可那时我们哪里知晓?我看到那魏老爷见了别个,也如我一样卑躬屈膝,做小伏低的,便觉他们都有着泼天富贵。

“这些人出手也的确阔绰,指甲大的碎银子随手就赏了,给他们跑一次腿,顶得上庄户人家三两年的收成。”

秋生听他总说不到点子上,不免急切催促。

“别急,我就要说到正头了。

“这魏老爷身边有个纨绔子,说是哪个大官家的长房嫡出,这纨绔……”

金瞎子嘬着牙花:“忒败家了些。

“这纨绔出现后,魏老爷便身前身后伺候着,他今儿说要逛花鸟园子,明儿整个魏家上下就尽是鸟鸣。

“这纨绔还有个爱好,他好赌。”

李舒来听到这,已可预想后面结果,便垂着头思考其他去了,唯秋生听得津津有味。

金瞎子也遂他的愿,直言道:“这纨绔虽然爱赌,但却是个空子。”

“什么是空子?”

“江湖人管什么都不懂的外行人,叫空子。”

秋生点头,金瞎子继续道:“这纨绔好玩儿,但又没本事,每次几百上千两的输钱,还面不改色。”

“几百上千?”

金瞎子挥手打断秋生的惊呼:“他输得再多,也会有仆人源源不断送银子,那姓魏的说,这些银子不过是这纨绔的一些点心钱,当不得什么。

“我那兄长本不好赌,可偶尔去魏府总有人手不够的时候,姓魏的便使了银子给我兄长,让他凑个人手。

“当然,这本金皆由魏家所出,而赢了,姓魏的则会给我兄长一二成银子做彩头。”

“一二成……”金瞎子唇角微抖:“对我们来说,已是巨富之数。”

“我兄长日日在赌桌上,赢得千两百两,可最后拿到自己手中的,只有施舍般的百十数,短期尚不能打动他,可久了他如何能甘心?”

“慢慢的,他不再满足,提出不用魏家的银子,而要用自家东西跟那纨绔对赌。”

说到这,金瞎子脸色愈发难看,顿了半晌才幽幽道:“姓魏的起初不同意,直言自己也靠吃这纨绔养活一家人。

“在我兄长再三祈求下,姓魏的方同意带他一起。

“可这也是有条件的,那姓魏的与我兄长商议,他二人一起出千骗那纨绔。

“我兄长动了贪念,自是一口答应下来。

“后来他们越赌越大,直到有一日,那纨绔输红了眼,掏了家底出来对赌,我兄长那时与姓魏的拿了许多好处,自然以为这次也跟往常一样,可赚个盆满钵满……”

金瞎子话停在此,秋生却没有再问下去。

“后来……”

扯了扯屁股下的长幡,金瞎子声音喑哑:“我那兄长当夜就投了江,那纨绔去家中收房收地时,我堂叔气死在田上,婶子一头撞在树上。”

“我与几个同宗兄弟,本想去寻姓魏的讨些帮助,可再到魏家,早已人去楼空。”

“我兄长家倒下,再无人接济族中,后来本家兄弟四散,我也四处飘零。这几年见得多了,方知当年我那本家兄弟,是被池门中人给设计了。”

金瞎子再叹一声:“我那本家兄长,是个稳妥人,酒色财气半点不沾染的,多年里一直接济同族同宗,是顶好的人……”

秋生双唇张张合合,也没能发出半点声响。

李舒来却是垂着眼道:“一念贪心起,百万障门开。”

金瞎子闻言也不住点头:“诸恶从贪来,贪欲不破,祸必临头……”

讲到这,三人都有些沉默。

秋生不敢再问,反是金瞎子掸了掸棉袍上的灰尘,继续道:“池妖二门相近,见了池门的,妖门也不远了。

“而妖门,多是色相骗子。”

秋生闻言,低着头凑向前:“妖门和娼门……”

金瞎子瞥了眼坐在角落中,风情万种挽着头发的隐娘,微微摇头:“听老夫一句劝,莫挨她们。”

“都是走江湖的,并非老夫看低谁,而是怕。”

一句而过,金瞎子不再讲隐娘,继续道:“妖门女子大都生得漂亮,行骗手段也多,常令人防不胜防。

“我就曾见过一个妖门女子,利用五六岁小儿行骗的。

“她们先将孩子丢在街头,那孩子见了衣着光鲜的妇人便上去哭求,遇见心软的,多会领回家中给口吃食。

“而这些妖门女子,会佯装孩童家人,上门酬谢,借此进入家中,留意家中环境、人口。

“若人员稀少又富裕,不日便会有贼人上门,或是当下便偷走家中财物。”

见秋生张嘴,金瞎子淡笑:“当然,除了八门和下四门,还有荣、拦、横、调、柴、马、离、随、谣等,数不胜数。

“一两日的,根本说不完。”

话到此,金瞎子看向李舒来:“就不知李少侠,是哪一门的?”

将眼中白蒙摘去后,金瞎子看人时再没了先前的诡异,反显得咄咄逼人。

李舒来从地上抽出一根干草,两指捏合,极为轻巧的在干草一头打出一个结扣。

他随手一甩,便套在秋生食指上。

秋生用力,发现绳结竟越拉越紧,李舒来见状,指尖轻弹,那草上结扣犹如活物一般,瞬时散开。

这一手使得利落,令秋生很是崇拜。

李舒来则道:“也不是哪一门哪一派,不过一个青山脚下套白狼的。”

“套白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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