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神宗时期，有一名儒，姓苏名轼，字子瞻，别号东坡，四川眉州人氏，官拜翰林学士。此人天资高妙，过目成诵，出口成章。在宰相荆公王安石先生门下，荆公甚重其才。荆公作《字说》，东坡自恃聪明，颇多讥诮。荆公因恶其轻薄，左迁为湖州刺史。

东坡在湖州，三年任满还京。想当时得罪荆公，便先来拜见。至丞相府，请到东书房待茶。

等待期间，东坡忽见书案砚台下露出些纸角儿。乃是一方素笺，叠做两摺。取而观之，原来是两句未完的诗稿，题是《咏菊》：“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念了一遍，道：“呀，原来是两句乱道的诗。”。东坡为何如此说？因西风乃秋风，黄花即菊花。此花开于深秋，最能耐久，随你焦干枯烂，并不落瓣。说个“吹落黄花满地金”，岂不是错误了？兴之所发，不能自己，依韵续诗二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

写便写了，东坡愧心复萌，思索不妥，只得仍将诗稿重压于砚台之下，急步出书房，骑马回下处去了。

不多时，荆公出堂，心下记着菊花诗二句未完韵，取出诗稿一看，认得是苏学士之笔。口中不语，心下踌躇：“这苏轼虽遭挫折，轻薄之性不改！不知自己学疏才浅，不晓得黄州菊花落瓣，还敢来讥讪老夫！”。次日早朝，密奏天子，言苏拭才力不及，左迁黄州团练副使。东坡心中不服，没奈何，也只得谢恩。

朝罢，东坡来见丞相。荆公待以师生之礼，嘱咐他读书博学。饭罢，东坡告辞，荆公携东坡手道：“老夫身染痰火之症，太医院开有一方，须得阳羡茶，用瞿塘中峡水烹服，方可治。圣上赐有荆溪阳羡茶。因瞿塘在蜀，倘子瞻往来之便，将瞿塘中峡水，携一瓮寄与老夫，则老夫衰老之年，皆子瞻所延也。”。东坡领命，次日辞朝，奔赴黄州。

光阴迅速，将及一载。重九之后，连日大风。一日风息，东坡与陈季常同往后园看菊。到了菊花棚下，只见满地铺金，枝上全无一朵。惊得东坡目瞪口呆，半晌无语。陈季常问是何故，东坡便将去年相府题诗之事叙说了一遍：“平常见此花只是焦干枯烂，并不落瓣，小弟只道此老错误了，却不知黄州菊花果然落瓣！此老左迁小弟到黄州，原来使我看菊花也。”。

次日，东坡拜见马太守，叙及去年错题诗，得罪荆公之事。马太守微笑道：“老太师学问渊博，有包罗天地之抱负。学士大人一时忽略，何不到京中太师门下赔罪一番，必然回嗔作喜。”。东坡道：“承大人用心，学生愿往。”。

别了马太守回衙，忽想起荆公嘱付要取瞿塘中峡水的话来。便告假送家眷还乡。黄州至眉州，正从瞿塘三峡过。东坡送还夫人之后，自讨个江船，顺流而下。

东坡在重阳后起身，水势正大。乘着水势，好不顺溜。因连日鞍马困倦，不觉睡去，及至醒来时，已是下峡了。东坡连忙吩咐：“我要取中峡之水，快与我拨转船头。”。水手禀道：“老爷，回船便是逆水，日行数里，用力甚难。”。东坡沉吟半晌，叫泊了船，找了一个年长知事的居民上船。问道，“那瞿塘三峡，哪一峡的水好？”。老者道：“三峡相连，并无阻隔。一样的水，难分好歹。”。东坡暗想道：“荆公胶柱鼓瑟。三峡相连，一样的水，何必定要中峡？”。叫手下买个干净磁瓮，将下峡水满满的汲了一瓮，用柔皮纸封固，即刻开船。

东坡星夜来到东京，到相府来见荆公。荆公闻门上通报，笑道：“已经一载矣！”。吩咐守门官，引他至东书房相见。东坡想起改诗的去处，面上赧然。勉强进府，到书房见了荆公下拜。荆公用手相扶。东坡偷看诗稿，正贴于对面。荆公道：“子瞻，可见光阴迅速，去岁作此诗，又经一载矣！”。东坡起身拜伏于地，荆公用手扶住道：“子瞻为何？”。东坡道：“学生知罪了！”。荆公道：“你见了黄州菊花落瓣么？”。东坡道：“是。”。荆公道：“此前未见此种，也怪不得子瞻！”。东坡道：“学生才疏识浅，全仗老太师海涵。”。茶罢，荆公问：“老夫烦足下带瞿塘中峡水，可有么？”。东坡道：“见携府外。”。

荆公命人将水瓮抬进书房。亲将纸封打开。命童儿用银铫汲水烹之。其茶色半晌方见。荆公问：“此水何处取来？”东坡道：“瞿塘中峡。”荆公笑道：“又来欺老夫了！此乃下峡之水。”。东坡大惊，述土人之言“三峡相连，一般样水”，“晚学生误听了，实是取下峡之水！老太师何以辨之？”。荆公道：“这瞿塘水性，出于《水经补注》。上峡水性太急，下峡太缓。惟中峡缓急相半。此水烹阳羡茶，上峡味浓，下峡味淡，中峡浓淡之间。今见茶色半晌方见，故知是下峡。”。东坡离席谢罪。

荆公道：“何罪之有！皆因子瞻过于聪明，以致疏忽如此。老夫今日偶然无事，幸子瞻光顾，要考子瞻一考。”。东坡欣然答道：“晚学生请题。”。荆公道：“久闻子瞻善于作对，今年闰了个八月，又是个两头春。老夫就将此为题，出句求对，以观子瞻妙才。”。取纸笔写出一对道：“一岁二春双八月，人间两度春秋。”。东坡虽是妙才，这对出得跷蹊，一时寻对不出，羞颜可掬，面皮通红了。

荆公问道：“子瞻从湖州至黄州，经过苏州润州，苏州金阊门外，至于虎丘，叫做山塘，约有七里之遥，其半路名为半塘。润州古名铁瓮城，临于大江，有金山，银山，玉山，这叫做三山。俱有佛殿僧房，想子瞻都曾游览么？”。东坡答应道：“是。”。荆公道：“老夫再将苏润二州，各出一对，求子瞻对之。苏州对云：‘七里山塘，行到半塘三里半。’，润州对云，‘铁瓮城西，金、玉、银山三宝地。’”。东坡思想多时，不能成对，只得谢罪而出。荆公晓得东坡受了些腌臜，终惜其才。明日奏过神宗天子，复了他翰林学士之职。

后人评这篇话道：以东坡天才，尚然三被荆公所屈。何况才不如东坡者！

旧词新话 选自 冯梦龙《警世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