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毓秀的身体越来越凉，卢千阳紧紧地搂着老太太清瘦的身躯，鼻子一酸，双眼有些湿润。
“姓莫的一定会带明山去见一个人，那个人才是中情局潜伏在中国的真正核心人物，这么多年来，我也只是听说过他，从未见过他的面，他和我联系，从来都是通过我的联络人。”
也许是回光返照，顾毓秀说话很连贯，头脑异常清晰。
“可惜了，他要不死，也许……”
顾毓秀指了指躺在血泊中的那具尸体。
卢千阳明白她的意思，若是小武一枪没有要他的命，也许就能从他口中套出很多有用的情报。
“他死了，那李明山……”
卢千阳有些担忧地说了一句。
顾毓秀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又费力地把涌进嘴里的鲜血咽了下去，满是皱纹的脸庞上挂起一丝微笑来。
“你放心，只要我死了，李明山就安全了。”
“……”
卢千阳有些错愕地看着顾毓秀。
顾毓秀咧了咧嘴，口里的鲜血顿时顺着嘴角淌了下来。
“ 不用担心，不用担心……”
她笑了笑。
“即使我现在不死，也会在随着他去美国的路上死去的。”
顾毓秀又指了指那具早已冰冷的尸体。
“我本就应该死于一场意外，这是中情局早已给我设计好的命运。只有我死了，被他们策反的李明山才完全没有了后顾之忧，才能死心塌地地为美国人工作。”
“那他……”
卢千阳朝那具尸体努努嘴。
“他？”
顾毓秀冷笑一声。
“和我联络的6个特别联络员，都死了，他也是必死的一个！美国人认为我最大的价值就是李明山的母亲，只要他们利用完了这一点，我和他都可以死了，至于要怎么死，死在何处，有袁克佑和周乙安排，不会有任何人怀疑的。”
顾毓秀即使现在不死，也死于某个意外。若要把事情办得漂亮，周乙和袁克佑一定会制造出一个令美国人信服的意外，那个意外的主角是顾毓秀，也是她的联络员，那个年轻的门卫。
死，在顾毓秀的口中说出来，竟然是如此的轻松，也许在她的心里，她也早就盼望着死亡的到来。
卢千阳心里一阵酸楚涌了上来，年迈的顾毓秀和那正当壮年的言庆山一样，他们都是如此从容地面对死亡，都是如此悲壮而勇敢地面对自己的最后一刻。
在这最后的一刻，无论是顾毓秀还是言庆山，他们都是如此地毅然、决然！
卢千阳怀里的顾毓秀渐渐地冰冷，卢千阳不敢低头去看她一眼，他害怕自己一低头，眼眶里的泪水就会喷涌而出。
过了许久，小武进来了，神色凝重、紧张。
小武蹲下身，伸手探了探顾毓秀的颈动脉，又侧着眼，平静地盯着卢千阳那双微红的眼睛。
“师父，她已经……，已经死了……”
卢千阳仿佛没有听见，侧了侧身，扭过头，看着门口。
终于，那行滚热的泪水还是滑落了下来。
小武叹了一口气，想了想，伸出双手，将顾毓秀的尸体从卢千阳的怀里抱了过来。
“师父，门口有辆车，钥匙在车上……”
卢千阳顿时一愣，抬起手，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定了定神，回过头，看着小武。
小武冲他点了点头。
“师父，你去办你的事情，我处理这里，他们也快到了。”
卢千阳通红的双眼微微一眯，盯着了小武看了几秒，轻轻地点点头。
“好……”
卢千阳本想再多说几句，突然之间，他又觉得没有必要多说。
站在他面前的小武，其实小不了他几岁，就在这一瞬间，卢千阳仿佛觉得小武不再是自己的徒弟，也不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在刑警队平凡、鲁莽的小伙子。
卢千阳用深邃的目光看了一眼小武，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出了门，在那废弃的厂房门口，一辆车停在门口。
这辆车卢千阳很熟悉，言庆山的公爵王，黑色，宋相逢从楼上跳下来，被这辆车撑住未死。
卢千阳走到跟前，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他左右看了看。
车被修好了，卢千阳双手轻轻地搭在方向盘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想了想，扭动钥匙，动作娴熟地驾驶着这辆公爵王往前驶去。
汽车并未朝进城的方向驶去……
卢千阳的车一溜烟地越开越远，莫所长开的车却慢慢地停了下来。
他的车，驶入了公安局家属院的大门，停在一栋小楼跟前。
这栋小楼，与言无双的那栋小楼相隔不远。
莫所长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
九点十一分。
“李副局长，我就不陪你进去了。不过，你放心，我会一直守在这里的。”
他侧过身，对坐在后排座的李明山说道。
李明山双手抱在胸前，双眼微眯，他没有看莫所长，目光透过汽车挡风玻璃，看着对面那栋小楼。
“他，原来是他……”
李明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表情凝重、严肃，眼里却闪过一抹不可思议的神色来。
也许，他也没有想到莫所长会带他来见这个人。
钟成雪。
钟成雪就住在这栋楼的一楼里，和言无双一样，他们都住一楼。
一个住在东面的楼里，一个住在西面的楼里。
莫所长没有回答李明山，默默地转过头去，嘴角淡淡地翘了翘，一丝冷酷的笑容挂在唇边。
李明山在车里静静地坐了几分钟，仿佛陷入了沉思一般，想了想，拉开了车门。
“知道我到这里来的人，除了你，还有谁？”
车门开了，李明山却没有下车，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前面开车的莫所长的肩头，在他耳边问了一句。
莫所长没有回头，那双如狐狸般狡黠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后视镜里的李明山。
过了半晌，莫所长才冷冷地回答李明山。
“李副局长，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李明山也用冰冷的目光盯着后视镜里的莫所长，沉默片刻，又用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
“你会明白的，你等着我……”
说完，李明山下了车，用力地把车门一关，警觉地左右看了看，整个家属院里的路面上空无一人。
李明山抬起手，竖了竖卡其色风衣的领子，遮了遮自己的脸庞，静静地朝那一楼走去。
101房间亮着灯，102房间漆黑一片。
亮灯的房间，李明山曾经来过一次。
那是很多年以前，他出差到上海，有人托他带一些东西送到这里来。
托他的人是周乙，房里住的人是周乙的女儿和女婿。
周乙的女婿就是钟成雪。
李明山抬起手，敲了敲门。
过了几秒，没人应。
李明山回头看了看，莫所长依旧坐在车里，车依旧停在大院车道边上。
李明山刚要再敲门，突然，门开了。
门里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李明山的眼睛里顿时露出一丝不可思议，惊愕万分的神色来。
她，怎么会是她？
不错，门里站着人竟然会是沙莎莎。
一头卷发，卷发里夹杂丝丝白发，发型很时尚，发饰也很精致。
贴身合体的长衫，用的是英国的高档面料，土耳其羊毛坎肩搭在肩头，双手抱在胸前，鲜红的嘴唇饱满、灵动。
唯有那双眼睛里，满是踌躇满志，胸有成竹的神色。
“李局长……”
莎莎向李明山伸出娇嫩的右手，脸上洋溢着一丝神秘的微笑，全然看不出她已经有五十多岁的年纪。
“你……，怎么会是你……”
李明山的眼里满是错愕的神情，脸色微微变得有些发白。
也许，在他的意识里，周乙的女儿怎么会是……
“李局长，怎么？我就不应该在我前夫家里？这里也曾经是我的家。”
莎莎很从容，甚至和门外的李明山开起了玩笑。
李明山渐渐地平静下来，他看着莎莎 ，想了想，冲着她微微一笑。
在这个世界里，发生任何事情，都不会让人意外。
特别是干这一行的人，即使是看到的，听到的，也许都不一定是真的。
莎莎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侧了侧身，让李明山进了屋。
这套房屋，还是当年李明山来过的时候一个模样，还是原来的家具和装饰，八十年代初期的藤编沙发，墙面挂着几幅山水和条幅。
莎莎领着李明山来到客厅，客气地让李明山坐下，自己去厨房里泡了两杯咖啡端了出来。
“李局长，你一定认为来和你见面的人会是钟成雪……”
先说话的人莎莎，李明山没有否认，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你不是没有怀疑过我，只是你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父亲周乙……”
莎莎一只手端着咖啡杯，另外一只手捏着长柄的银勺子在杯子里搅拌，面带着微笑，看着坐在对面的李明山。
李明山双肘撑在膝盖上，脖子微微地昂着，看着坐在他对面的莎莎。
“确实如此，在国安这个系统里，如果非要说我绝对信任的人，也许就只有他们三个……”
莎莎带着笑容，优雅地看着李明山。
她知道李明山说的三个人是谁，周乙、方城和袁克佑。
这和他们的职务高低没有半点关系，也许在国安人的心里，即使是一号首长，也无法取代他们三个在国安战士心中的位置。
同样，在李明山的心里，也是如此。
“李局长，你有没有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莎莎端起咖啡杯，轻轻地抿了一口，那双神秘的眼眸看着李明山。
李明山脸色微微沉了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莎莎。
莎莎顿了顿，缓缓地把手中的咖啡杯放在面前的茶几上，开了口。
“他们三个，都无后……”
李明山双眼一眯，盯着莎莎，若不是莎莎这么一说，他还真的没有想到，那三个老头儿的确是没有后代的。
周乙倒是有个亲生的儿子，他与孙悦剑有一个儿子名叫周家乔，自从45年被老魏送到苏联以后，他们母子就再也没有了消息，也许死在了异国他乡。
方城和袁克佑两个更是了无牵挂，两人都结过婚，但是都没有儿女。
李明山眯着眼睛盯着莎莎，没有说话，沉着脸，眼里闪过一抹疑惑。
莎莎笑了笑，还轻轻地摇了摇头。
“李局长，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何突然和谈到他们三个无后的事情。”
“……”
李明山一脸平静，没有回答。
莎莎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消散，她倾了倾身，那双明媚的眼睛里突然闪着冷酷的光芒。
“他们这帮人，就不应该有后代，也不能后代！”
李明山顿时心里一惊，这话从一个女人嘴里迸出来，显得格外地残酷。
他们三个，是真正的战士，是纯粹的爱国者，是炎黄子孙最优秀的代表。
但是，他们却没有儿子，没有后代，也没有传人……
莎莎的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胭脂，却依旧无法掩盖脸庞上细密的皱纹，以及那皱纹下面藏着的阴毒而诡谲的冷笑。
“他们这种人死一个，就少一个，这么大的国家，这个国家这么多的人，又有多少像他们这样的人呢？”
李明山此刻才明白莎莎一开口别的什么都不说，就开始谈他们三个老革命的原因了。
纯粹而坚定的人死绝后，就再也不会有人阻止这帮潜伏在高层的内奸和叛徒了。
像莎莎这种，潜伏了这么多年的叛徒和内奸，他们直到现在依然能够淡定从容在关键的位置上，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也许，在这种人的心里，最忌惮的根本不是法律、法规，也不是公安或是国安，而是那批纯粹、坚定的爱国者。
他们不单单有周乙、方城和袁克佑，也有过去的杜宇风，现在的言庆山和顾毓秀。
李明山默默地盯着莎莎那双眼里露出阴毒的目光，原来，原来……
原来无论是敌人，还是内奸和叛徒，他们所未见的，根本不是那些表面上能够震慑他们的东西。
他们畏惧的是绝不屈服，绝不妥协，绝不放弃的信念，是那种把这个国家，这片山河，这些人民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信念！
“他们是无后，无儿也无女。可是，他们死后，总还是有人像他们一样站出来的……”
李明山苦涩地笑了笑，看着莎莎。
莎莎沉默不语，静静地盯着李明山，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地开了口。
“我是敌特的女儿，你不但是敌特的儿子，还有一个日本人的亲生父亲……”
莎莎冷冷地笑了笑，看着李明山。
李明山脸色一沉，眼神如刀般锋利地看着莎莎。
莎莎毫不畏惧地和李明山的眼神对视着。
“那三个，还能活几年？他们死后，你在位，我也在位……”
莎莎优雅地端起面前的咖啡杯，轻轻地搅拌着杯中的银勺。
“即使我们都不在外，总有人会爬起来，也总会有我们的人会爬起来的，甚至我们会安排自己人在关键的位置上，假以时日，这个局面会怎么样？”
莎莎看着李明山，李明山心里一沉，脸色却不敢有半分的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