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之前在公号推送过《古龙的朋友圈，比小说都好看》一文，有朋友提出为何不将之充实为一本书，想想也是，便开始行动。其实我不太能理解那些一年写七八本书的人，尤其是在当下这种限制多到数不清的出版环境中，我对自己有要求，质量上的、情怀上的，还有良心上的。为古龙写一本书，曾经是我年少时的梦想，将这个梦想付之行动，是一件挺热血的事情，我很喜欢。

古龙的朋友圈之恬妮

《流星·蝴蝶·剑》剧照▲

1976年，邵氏导演楚原开始将古龙小说搬上银幕，大获成功。首部作品《流星·蝴蝶·剑》斩获159万元票房，同年的《天涯·明月·刀》更是技巧圆熟，彻底奠定了楚原的古龙武侠电影风格，“楚原-古龙-狄龙”的铁三角就此成为票房保证。

《天涯·明月·刀》电影版的成功对于古龙来说有着特别意义，1974年小说连载时，因为求新求变的理念过于超前，外加小人作祟，在《中国时报》上连载不过两个月就被腰斩，只能转到香港继续连载。对于当时正值创作巅峰的古龙来说，这可谓一个大挫折。

楚原版的《天涯·明月·刀》，由狄龙饰演傅红雪，罗烈饰演燕南飞，明月心则由恬妮饰演。

也正是因为这部电影，古龙认识了恬妮。恬妮的酒量让古龙惊叹不已，他曾写道：

“邵氏女星恬妮的强项则是伏特加，简直是当水喝”。

恬妮生于1948年，本名朱隐英，年少时随家人赴台，1967年进入影视圈。1969年参演首部电视剧《红衣侠女》，1972年加盟邵氏公司，获李翰祥赏识，在《风流韵事》中饰演李瓶儿一角，次年又在李翰祥的《金瓶双艳》中再次饰演李瓶儿。1975年，她与岳华结婚，此后就开设减少拍片量。换言之，1976年出演《天涯·明月·刀》已经是她的后期作品。1977年，她在《天龙八部》中饰演木婉清。1990年，恬妮与岳华移民加拿大。

恬妮▲

恬妮虽有艳星之名，但就像胡锦一样“名不副实”。二人都是学京剧出身，演技也出色，眼角眉梢自带风情，但当年在电影中的裸露镜头实际上都由替身完成。

恬妮年轻时的性格就像她的酒量，非常张扬随性。她拍戏向来不挑剔不抱怨，作为女星，连造型美不美都不在意，从不与导演和编剧讨价还价。但她也有不靠谱的一面，比如曾经跑去找胡金铨说“我喜欢你拍的电影”，胡金铨当然很高兴，说可以让恬妮做自己的女主角，恬妮答应了，可开拍前却跑去美国，玩得忘了回来，从此被胡金铨列入黑名单。

恬妮还曾恋上导演牟敦芾，不顾对方已有家庭，也不顾被母亲赶出家门，闹到满城风雨，可在牟敦芾离婚后，二人还是分手。

如此任性的恬妮，在与岳华结婚后居然变了一个人。这段婚姻最初不被人看好，甚至有人认为二人的维系时间不会超过三个月。连恬妮的老同学兼老友秦祥林都为岳华叫屈，认为他找了个臭脾气的太太。

但谁也没想到这段婚姻一直走了四十多年，晚年的恬妮曾坦言“演了半辈子戏，都在做别人，剩下一点点时间，我要做自己”，她确实也是一直这样做的。曾经的她，酒量让古龙惊叹，夜夜笙歌，甚至喝到酒精中毒，可移民加拿大后却戒烟戒酒，连肉也戒了，诚心修佛，多年来一直做义工。

在恬妮的演艺生涯中，与古龙真正的交集似乎只有《天涯·明月·刀》一部。相比之下，丈夫岳华倒是出演过众多古龙小说改编的电影。

1942年，祖籍广东中山的岳华出生于上海，1963年加入邵氏的南国训练班，就此入行，同年参演人生首部电影《万花迎春》。1966年，他出演胡金铨执导的《大醉侠》，以大醉侠范大悲一角获得关注。

年轻时的岳华▲

不过胡金铨早早离开，刚刚凭借《大醉侠》声名鹊起的岳华只能转在何梦华、程刚和罗维等人门下。《追魂镖》《断魂谷》《飞燕金刀》《虎胆》《十二金牌》《五虎屠龙》《吉祥赌坊》《水浒传》《林冲夜奔》《北地胭脂》《大刀王五》等奠定了他的小生地位，但相比狄龙和姜大卫这样的“顶流”，始终差了一点点。

直至后来跟了楚原，尽管常演反派，反而让人耳目一新。其实早在1972年，岳华就与楚原有过合作，而且是香港影史经典之作、甚至一度影响世界多位导演的奇情片《爱奴》，不过在这部“大女主”电影中，男性只是陪衬。

1976年，岳华在楚原执导的《流星·蝴蝶·剑》中饰演反派律香川，1977年又在《楚留香》中出演反派无花，同年5月在《白玉老虎》中饰演反派唐傲，同年10月《多情剑客无情剑》中饰演龙啸云，几乎成了楚原的古龙武侠系列电影中的反派专业户。

此后的岳华，在电影和电视圈游走，也在主角和配角中切换。他拍的古龙武侠电影仍然不少，正反角色都有，比如《楚留香之蝙蝠传奇》里的李玉函、《陆小凤之绣花大盗》里的花满楼、《陆小凤之决战前后》里的西门吹雪、《英雄无泪》里的萧泪血和《浣花洗剑录》里的紫衣侯等。而与古龙有关的电视剧角色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应该是梁朝伟与吴岱融主演的1988年版《绝代双骄》，他饰演的是大侠燕南天。不过因为与狄龙一样早早开始谢顶，面相也逐渐老气，岳华逐渐失去了演主角的资格，他也洒脱，就此离去，与恬妮移民加拿大。

岳华从小在上海长大，得海派文化熏陶，又有传统文化的底子，在一众邵氏演员中别具一格。他能讲流利的国语、上海话、粤语和英语，外表和内在都具书卷气，向以儒雅著称。台下温良如玉、性情超脱恬淡，台上无论正派反派都能拿捏。相比武打片里的大侠，他的历史人物扮相更显气质，《乾隆下扬州》中的郑板桥，《瀛台泣血》中的谭嗣同，都使之成为李翰祥的得意爱将。

晚年的岳华技痒难耐，回到TVB拍戏，《珠光宝气》等剧作中的表现极其精彩。不过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反而是情景剧《谁家灶头无烟火》，该剧主线是父子关系。儿子海外留学归来，放弃高薪工作，执意要做个蛋糕师。岳华饰演的老父亲是报馆高层，尤精于吃，“铁笔食神”之名誉满香江，但固执古板，坚决不许儿子进厨房。父子互不相让，最后打赌，若儿子半年内能做出一桌征服父亲的中菜，便可做蛋糕师，否则就乖乖换上西装做白领去。

儿子就此潜心研究菜式，其中有一味花雕蛋白蒸蟹丝。其实粤菜常见的是花雕蛋白蒸蟹，不过剧中儿子为了迁就一向嫌吃蟹麻烦的父亲，便改为蒸蟹丝。如果直接蒸，蟹是蟹，蛋白是蛋白，就像在吃两种不同的食物，一如当下许多酒楼的出品。若想让蟹香渗入蛋白，就得先用保鲜膜裹蟹而蒸，八成熟后拆蟹肉，然后装入蟹壳，以原先蟹水再蒸一次，将蟹身剩余香气逼出。第二次蒸出的蟹水精华，与蛋白、花雕拌匀，与拆好蟹肉再蒸，便可将蟹香渗入蛋白。

如此繁复工夫，不精于食者早已眼花缭乱。但儿子拿去给父亲，依然不过关。倒不是父亲故意刁难，而是以铁笔食神的要求，这道菜还差了一步——蟹经过多道工序，难免有腥气，落一滴醋即可辟腥，还能吊起蛋白清香。

这部情景剧中的“铁笔食神”，甚至是我心中最好的岳华，温文睿智，却有着老人特有的固执，一言一行，哪怕是皱皱眉头，都是满满的戏。他也懂生活，在饮食之道中探寻人生种种，就像这味花雕蛋白蒸蟹丝，繁复操作后，靠一滴醋返璞归真。

让我唏嘘的是，TVB的情景剧里，岳华担纲的《谁家灶头无烟火》在我心中可排第二，排第一的则是《同事三分亲》，而其中最喜欢的角色，饰演者是2009年去世的陈鸿烈——在拍摄我心目中排名第三的情景剧《毕打自己人》时，他不幸因病辞世。喜欢八卦旧时香港娱乐圈的人，念念不忘的不正是岳华、陈鸿烈和郑佩佩的三角关系？

《谁家灶头无烟火》剧照▲

这段三角关系曾令港人津津乐道，戏里戏外百转千回，不过最终化作记忆。此后的岳华，还因儒雅气质令亦舒迷恋，恋情同样惊动香江水。

于我而言，那个旧光影里的岳华，与TVB里的老戏骨交织，宛若一套穿越剧，至于其中远走加拿大、未曾拍戏的十几年空白，仿似从未存在过。

我倒是更喜欢晚年的岳华，这段时期的他，所倚仗的已不仅仅是多年来的演技打磨。从小精通多种乐器带来的气质积淀，因为擅长排球、篮球和足球，又练习击剑多年所维持的挺拔身材，还有流利的英语、粤语、国语和常在戏里露一手的上海话，外加数十年间的生活积累，都是他的“武器”。

就像那一味花雕蛋白蒸蟹丝，点睛的一滴醋固然简单，可若没有几十年的积淀，你又怎会知道那滴醋？

2018年，岳华离世，留下演艺生涯众多作品，还有与他相濡以沫数十年的恬妮。（叶克飞）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那些原本是废话的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