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关中民间艺人的三十年

今西安 2020-08-13 17:34:59

文 |终南行者

《百鸟朝凤》是我看过所有电影里感觉最真实、最亲切的,原因很简单,里面的主角唢呐匠就如现实生活中的我爸一样,看这部电影就如把我们家族的历史搬到了银幕上。

电影《百鸟朝凤》剧照

现在回想起来,我爸在这一行已经有30多个年头了。

30年来,有意无意间,我以一个民间艺人家庭的视角见证了周至民间秦腔艺术的发展兴衰。从根本上讲我爸的身份是农民,但是他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民间艺人。

得有一个挣钱的手艺

我们的村庄叫勒马村,是秦岭终南山北麓数百个普通村庄中的一个,但周至唢呐竟和我们村存在着久远的渊源,让我觉得我们村又不一样了。相传唐明皇女婿郭爱被流放周至勒马时,自解烦恼,将自己所戴的帽芯子盔上的铜管与房顶棚上的芦管结合在一起,做成唢呐吹奏音乐,并因此被皇帝特赦,留下周至音乐史上的一段佳话,成为周至唢呐的源头,因而勒马村吹唢呐之风代代流传、经久不衰。

2019周至唢呐培训班 图片来源:周至县文化馆

我爸吹唢呐是跟爷爷学的,还有其他四个兄弟拉板胡也是。我爷的外甥也教了一帮徒弟,目前在我们村这些徒弟和我爸、大伯、我爷爷的徒弟以及其他族亲组成了勒马唢呐乐队的绝大多数成员。

我的家族是一个秦腔艺术世家,爷爷是一个会拉板胡、吹唢呐、敲鼓的全能型民间艺人。我问我爸:“咱这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爸就说你爷爷的爷爷就会,就一直传下来了,具体真正从哪一代开始就不得而知了。

80年代末,爷爷眼看我爸到了快结婚的年龄,家里其他几个孩子,要么已在外安定下来,要么外出闯荡,要么正在艺校上学。在家里就剩下大伯和我爸了,在家种地是一项重活、累活,但是必须有人承担起来。

但掌握一门手艺,以后终究可以多条选择的路。80年代电影《少林寺》风靡全国,镇上有人开了武校,很多年轻人都向往着去学武术,我爸就是其中之一,自己摸索练习了很多招式,但终究是一阵风,不能作为生存的技艺。

走进秦腔这个行业,其实我爸当时也不情愿,后来在爷爷的劝说之下,慢慢开始了练习。

我爸在家里板胡独奏

爷爷说:“你不弄这你弄撒”。有爷爷这个师傅,加之家族的音乐禀赋,很快就可以出师了,再后来,要养家糊口,我爸又掌握了板胡、二胡等乐器,也学会了敲鼓。就这样逐渐开始了“gu(念一声)”事之路(周至当地把艺人去白事演奏称为“gu”事)。当然一开始是极不情愿的,觉得那是害羞“sun人”的事,有很长一段时间许多人看不起这个职业。在周至东部地区,唢呐主要用于白事,红事是几乎很少见。

“半农半艺”已半生

小时候,爷爷经常在家里组织自乐班,邻居来听戏就特别多,通常是屋里和门外站满了人,就这样耳濡目染,致使我一听见《秦月》《秦川新歌》等板胡独奏曲,就想到深沉的关中大地以及这里人和事,眼泪就会流出来。后来细想,这也许就是童年在家里的熏陶以及秦腔音乐的魅力使然。于我而言,当时学的第一首也是唯一一首就是板胡独奏曲《东方红》,是爷爷教的,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再也没学了,现在想想真是错失了绝佳的乐器学习机会。

记得我爸最开始去“gu”事,那时候出去一场事的工钱是10元、20元,后来逐渐到30元、40元、50元、80元、120元、150元,直到2013年左右的200元,一直持续到现在,就再也没涨过了。给别人“gu”事,赚的比较少,而“营”事(类似包工头)就赚的比较多了,一般下来至少可以翻倍。除此之外,音响设备也可以赚钱,就有一些人不懂一点技艺的也在这行可以风生水起。

以前,附近村庄的白事都是分区域的,有事了这个村子是你们的,那个村子是他们的,后来逐渐也没有了界限,谁认识人,谁介绍,没有以前那么严格了。

现在一般普通人家丧事都请6个、8个乐人,家里条件好一些的会请12人、16人甚至更多,最多的时候达50多人,最气派当然会请剧团来唱戏。自然,主家有钱,艺人赚的钱也就越多。

一般都是下午四五点左右出发,晚上如果没有唱戏的话,结束的比较早,如果唱戏,就有熬夜。离得近的晚上都会回家,远的地方主家都会安排住处,到第二天下午两三点结束。

图片来源 陕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网

小时候,记得我爸每次回来都会带些好吃的,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拿了一个很大的“糖人”,有特别好看一个造型,可以吃好几天,那种期待和满足是我童年美好的一段幸福记忆。后来逐渐长大了,对那些也失去了兴趣。

不知不觉间,我爸已经成为了一名真正的民间艺人,也对自己的身份有了高度认同,有时会到西安的一些民族乐器店里来选唢呐,同行之间也更加紧密的交流演奏技巧。

当然,这中间也有插曲。零几年的时候,村里人去外打工的多了起来,在建筑工地干活赚的比较多,而白事总不是天天有,收入就难有保障。我爸就跟村里包活的人去建筑工地干了一段时间,对比起来,确实更苦,更累,也不能照顾家里。综合考量,还是回来继续“吹唢呐”。

赚的少是少了,但是家里的农活也能干着,一有“事”就“gu”事,均衡兼顾。兴起时,我爸会在河滩、果园或者其他空旷的地方,拿起唢呐练习,或者自娱自乐。在家里只是拉起板胡(相对声音小不吵人)。比起在正规秦腔剧团的弟兄们,这种生活显然是比较自由和随意些。

就这样一直过着“半农半艺”的生活,从二十多岁到五十多岁。

了不起的民间艺人

我最佩服我爸他们的,就是听几遍歌曲,哼着曲调,简单的看看乐谱,全凭特有的音乐记忆感知能力,就能一首首的学会演奏,也许这就是民间艺人拥有的音乐禀赋和悟性。

民间多奇人,有吹双唢呐的,还有用鼻子吹的,而且头上还可以顶一个凳子,不能说技术不高超,但这些只是花功夫,真正厉害的还是吹奏唢呐本身,我大伯精湛的技艺在周至户县地区公认是数一数二的,那韵味,让人如痴如醉,哀乐,让人撕心裂肺,没有天赋和悟性的人学不来的。电影《百鸟朝凤》里焦三爷吹的唢呐曲就有我大伯他们的演奏。

图片来源 网络

时代在变化,唢呐在白事上演奏曲目也在变化,而众多的民间艺人不断的吸收流行歌曲,逐步扩大演奏曲目范围。我爸说之前以戏曲为主,后来渐渐多了歌曲。白事上,自然是怀念父母和一些悲情的歌曲,还有一些经典老歌。主要有《一壶老酒》《母亲》《父亲》《葬花吟》《篱笆墙的影子》《为了谁》《女儿情》《好汉歌》《妈妈的吻》《世上只有妈妈好》《蒙古人》《渴望》《兰花花》《挡不住的思念》等,这是都是经常演奏的歌曲。

而传统的秦腔苦音曲牌《永寿安》《柳生芽》《杀妲己》,以及《雁落沙滩》《纺棉花》《绣荷包》等依然是演奏的经典曲目。我爸一个个把曲目的名字说给我听,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这些曲调或多或少都听过,只是不知道它们的名字,现在逐渐明朗了起来。

有天,我和我爸聊到快手、抖音上有人吹唢呐胡蹦乱跳,我爸说那些人胡整呢,糟蹋吹唢呐的和文艺行道。

对于我认识我爸这一行的这些人来说,他们都是全身心投入演奏,把音乐的感情传递给黄土地和那些人。

传承和没落

2016年,对于周至唢呐而言是一个重要的年份,这一年周至唢呐被列入陕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意味着保护、传承有了政府的支持,比如县政府组织了免费的唢呐培训班(开始有一部分的农村妇女学习唢呐,认为是比打工更好的一种赚钱方式);同年吴天明导演的《百鸟朝凤》也在这一年上映,让更多的人开始了解我们身边即将消失的一些传统民俗文化,引发更多人的思考和关注。但对于周至县东片区的民间艺人而言,对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影响,收入依然是200元/场,现在还是200元,貌似已经到这个行业的顶端了。

但终究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一件好事。

记得在四年前,有九几年的小伙伴向我们村的一位唢呐艺人拜师学艺,其实就是跟着一起出去“gu”事出去跟着摸索学习,学习了一年多,没有工资。后来我才知道学了一年半之后,转行在西安一加4S店找了一份工作,年轻人的迷茫处处都是。

我问我爸这一行现在有年轻人么,我爸说几乎就光剩我们这一伙了,偶尔有几个,不过干不了几年就走了。这一行业将面临失传和没落的问题。可以说唢呐传承在周至这里已经断代了。

我叹息着说:“20多年后,这一行会不会消失,年轻人都没愿意学的。”

我爸问我:“你和你兄弟愿意学不?”

我没出声。

传承唢呐,连民间艺人自己的子女都不愿意干这一行,其他人估计更少,而就算有对秦腔感兴趣也是进入秦腔剧团或者考入音乐学院,继续在音乐的道路上发展。

图片来源 网络

在这关中厚厚的黄土大地上,唢呐曲陪伴着一个人生命最后的时光,慰藉了亲人的心灵,从这一点来说,民间唢呐匠是伟大的。唢呐或者秦腔在祭奠离去亲人的同时也丰富着农民的文化生活,这种形式的演出,自然比不了在精致的音乐厅和剧院里的演出,但他给众多普普通通的农民生活带来了音乐和戏曲的现场魅力。

我爸现在50多岁,我有时常常在想,父亲这一辈人老了以后,这一行会是啥样?

也许会以另一种形式出现,毕竟我们生活在一个急剧变革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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