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年间,有个监生姓秦名翥,字凤仪,是湖广嘉鱼人。他早年母亲去世,跟随父亲在京城上林苑监任职,因此他也被视为京官子弟,在京城纳资成为监生。
后来,父亲去世,按照礼仪他回家守孝,并在家乡订婚了一位梅姓女子。
等到守孝期满后,正好赶上乡试的时间,秦凤仪决定等乡试结束后再回来完婚。
于是,他带着一个名叫秦淮的家僮和一个小厮秦京,整理好行装,租了一条船,沿着长江顺流而下。
一路行来,没过几天就到了扬州。秦凤仪忽然想起,有个朋友叫石可砺,字不磷,便打算去拜访他。
这石不磷也是嘉鱼人,高雅洒脱,风度翩翩,有胆量气魄,为人至诚,答应别人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他年轻时也曾钻研八股文,写科举文章,但多次科举都没考中,便说:“大丈夫怎能跟着这几个贪财的小子,今天去拜别人做老师,明天去讨要推荐信,就为了博个虚名?”
于是就抛开了科举书籍,转而去写古文诗词,还练习弹琴、击剑,写字作画。
他不肯学那些假隐士、假文人,整天奴颜婢膝地去巴结权贵,对有权势的人阿谀奉承;为了求推荐信,四处奔走;又或是去巴结权贵家的管家,跟人家称兄道弟。
只因石不磷有才华,又有侠义之气,达官贵人们都愿意和他结交。是以,他时常往来于南北两京,此时就暂住在扬州城的砖街上。
秦凤仪把船停在钞关边,让秦淮看守船只,自己带着秦京,拿上一些湖广的土特产,像莲子、湘竹席、鲟鳇鱼腌制品之类的,一路寻访石不磷。
还好有人知道石不磷,偶然问了个人,得知了住处便找了过来。正巧石不磷在家,秦凤仪便留下来等他。
打量四处,只见几间宽敞的厅室,院内有几株花木,虽说没有车马挤满门口,但也有来求诗的、讨画的、前来拜访的,满座都是好友。
石不磷和秦凤仪本是至交好友,回来一见到他,自是十分欢喜。赶忙送走了这些人,把秦凤仪请进书房留他吃饭,询问一些故乡的情况、往日的知心朋友,以及秦凤仪近来的生活状况。
随即摆上酒席,又叫来两个歌妓,一同去梅花岭游玩。逗留了好一会儿,秦凤仪告辞要回船上。
石不磷说:“老朋友难得相遇,就在这儿玩几天又何妨?”
秦凤仪说:“怕船家等不了。”
听罢,石不磷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什么,而后说道:“既然是这样,明天兄长暂且为了我再停留一会儿,小弟有事要托付你。”
凤仪应下,“恭敬等候吩咐。”
第二天,船家催促开船。
凤仪语带歉意,“有事,暂且慢些。”
快到早饭的时候,有两乘轿子一先一后来到船边,另有仆人们挑着一些箱笼行李之类的东西。
轿中人出来,是石不磷,还有一位十六岁左右的女子。
这女子长得如花般娇艳,身姿柔软,浑身透着一种轻盈之态,就连莫愁女与之相比都黯然失色。
上船之后,石不磷让女子拜见了秦凤仪,然后让她在旁边坐下。
石不磷解释道:“这位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我好友窦主事所娶的妾室。扬州这个地方,家家户户都养瘦马,不管是大户人家还是小户人家,都会养几个女儿,教她们吹拉弹唱、唱歌跳舞,以便能以高价卖给别人。”
“所以要娶妾的人都会到这里来,找两个媒婆,带了五六百开元钱,封成茶钱,挨家挨户去相看。女子出来见面,她的举止、身材、眉眼,一眼就能看清。那媒婆还会掀起她的嘴唇,让人看她的牙齿;卷起她的袖子,让人看她的手指;提起她的裙子,看她的脚;最后又问她的年纪,女子答应一声,听她的声音。花上五七十个钱,就能把全身都相看遍。”
“去年冬天我在京城,路过临清,有个在京城结交的内乡窦主事,当时他在临清掌管钞关,托我在扬州为他娶妾。小弟为他娶了这个女子,只是一直找不到人带过去,耽搁了很久,恐怕窦主事以为我辜负了他的托付。如今贤弟你要去,正好路过临清,能否替小弟带她过去。”
听完,秦凤仪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心里暗自思忖:她是个孤身女子,我又是个单身男子,在这狭小的船中,怎么能容得下呢?况且这一路行程有两千里,时间颇长,恐怕会生出嫌疑。
正在他既不好答应,又不好推脱之时,就见石不磷变了脸色,说道:“这女子要是贤弟你自己要用,不过也就值一百两银子,何必如此迟疑!”
说完,他取出一封给窦主事的书信,放在桌上,自己就上岸离开了。
此时秦凤仪想推辞都推辞不掉了,感觉好似穿上了一件湿布衫,浑身都不自在,难受极了。
无奈,他在中舱另外铺了一个床铺,让女子休息,自己则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焚香读书。
那女子刚来的时候,娇羞不安,可在船上待了两天,空间狭小,整天都在彼此面前,也就顾不得那么多羞涩了,还会过来传递茶水,照顾秦凤仪。
对此,秦凤仪心里很过意不去。
船行了不到一两天,就到了高邮湖。
当地有句俗语说:“高邮湖,蚊子大如鹅!”湖岸上有一座露筋庙,庙里供奉的神灵是一位女子。
传说这位女子生前和嫂子一同外出避难,借宿在商人的船上。夜里蚊子特别多,她嫂子就睡在了商人的蚊帐里,而这位女子却不肯。
没想到蚊子实在太多,从晚上一直扑打到五更天,她身体虚弱,最后被蚊子叮咬得筋骨都露了出来,死在了船上。后人怜悯她的节义,为她修建了这座庙,取名为 “露筋娘娘”。
秦凤仪到这个地方时,正值七月天气,当晚,船外的蚊子飞起来像雾一样浓密,嗡嗡声如雷,船里到处都是蚊子,撞头碰脸的。
秦凤仪有一顶纱帐,尚且赶了好几次,都没办法把蚊子赶尽。而那女子上船时匆忙,石不磷还没来得及给她做帐子,这可怎么睡呢?
秦凤仪睡下后,听到女子不停地拍打蚊子,一直没停手,他想起 “露筋娘娘” 的事,担心女子吃不消,便叫她到自己床上来睡。
一开始女子还故作矜持,后来只好和衣睡在了床尾。
那家僮听到了,道:我家主人今天也有些忍不住了。这女子掉进染缸,也洗不清了!
他在一旁既替主人感到高兴,又替女子担忧。
就这样,秦凤仪和那女子同睡同起,经过长淮,进入清河,穿过吕梁洪,驶向闸河,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好多日子。
终于来到了临清,秦凤仪写了个名帖,让小厮拿着石不磷的这封信,去拜见窦主事。
小厮捏了捏信,暗道:只怕这信已经不是原来的封口了!
到了衙门,等了好一会儿,才被请进去相见。
见到窦主事,小厮呈上石不磷的信。
窦主事留他们喝茶,问秦凤仪住在哪里,得知住在船上。窦主事便来回拜,看到是一艘小船,问道:“先生的家眷也在船上吗?”
秦凤仪回答:“学生只有一主一仆,没有家眷。”
窦主事一听,脸色顿时变了,喝了一杯茶就回去了。
坐在川堂里,窦主事心里很不痛快,暗自想道:这石不磷真是莫名其妙!这么一个标致的年轻人,又没有家眷,两人同行了一千多里路,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怎么能保证两人之间什么事都没发生呢?
他既不送下程礼,也不请秦凤仪喝酒,只是闷闷不乐地坐着。
到了晚上,他又想,石不磷既然是为自己娶来的妾,没有不收的道理,便吩咐人准备一乘轿子,到水边去抬那女子。
离别时,那女子非常不舍。向秦凤仪道了谢,上轿去了衙门。
窦主事一看,果然是绝色佳人,再看她举止间尽显女子的姿态,便冷笑道:“我可不信!” 于是收拾好卧房让女子住下,当晚就留宿在女子房中。
夜间一试,只见轻风乍触,落红乱飞,春意方酣,娇莺哀啭。
窦主事好不快活。他又想:“天下竟有这样的人!像我老窦,见了这女子,都把持不住,他却一个多月都不动心,真真是圣人啊!”
还没起床,窦主事就吩咐道:“给秦相公送去双份下程礼,下请帖,中午请他到衙门一叙!”
这边秦凤仪的家僮见窦主事之前态度怠慢,便说:“我就说可能有些事做得不稳重,窦爷怪罪了。”
天亮后,秦凤仪催促开船,家僮又说:“再等一等,窦爷不高兴,说不定那位小奶奶还记挂着相公呢。”
船刚开出去不到一里,只见后面一只小船飞快地追了过来,喊道:“窦爷请秦相公!”
追上后,送上了下程礼。
秦凤仪不肯掉转船头回去,来的人死活不肯走,他只好转回去。
再次相见时,窦主事非常感激,说道:“学生我有眼无珠,竟没认出先生您这样的君子,您就是当今的柳下惠啊!学生我马上写信感谢石不磷,详细告知您没有辜负他的托付。就凭先生您此次的品行,往后参加科举必定会连连高中。”
接着,窦主事说了个故事,“学生记得我家乡有一件事,一个秀才去探亲,船停泊在渭河,夜里岸上起火,有个女子赤身跑了过来,这秀才就把被子给她裹上,过了一夜后女子离开。后来在考场中,有个同号的秀才写好了文章,突然发病,说:‘可惜了,这几篇能考中的文章用不上了’竟然把文章给了这个秀才。”
“放榜时,这个秀才竟然高中了。那时写文章的秀才来拜访,说:‘我生平在文章上极为小气,哪怕一个字都不肯给别人看,怎么那天竟欣然把文章给了您呢?虽说您本来就该高中,或许还有阴德相助’”
“再三追问之下,那位举人说:‘记得前年船停在渭河时,有个女子因为失火赤身跑向我,我不敢有丝毫轻薄之举,保护她到天明后送她回去,或许就是这回事’那秀才便赶忙起身作了两个揖,说:‘您该中,该中’所以啊,学生为您效劳也是应该的。那位女子正是我内人!当日内人说起此事,学生不信天下有这么好的人,今日看来果然得到了回报。”
窦主事含笑继续说道:“依学生想来,先生与小妾同舟一个多月,却能秋毫无犯,比那位举人还要高尚,只是学生不知该如何报答您啊!”
随即,他让小妾出来拜谢,还送了两名水手作为赆礼,秦凤仪坚决推辞。
窦主事说:“这只是略备些您在京城的日常开销,不必坚决推辞。”
又吩咐道:“给秦相公的管家也赏银二两。”
之后便亲自写信向石不磷道谢去了。
秦凤仪到了京城,正好赶上司成举行考试,他考中前列,便在西山静心修习了一段时间,然后一同参加科举考试。
他是监生,这“皿”字号考生中,有的早已安排历事、等待授官,这些人只求有个小职位,没想着考中。还有些民间的富家子弟,为了装点门面来应考,虽然进了考场,但写出来的文章不成样子。甚至还有人怕交白卷被张贴公布,花钱买通贡院的人,在土地庙里整整坐了一天一夜。是以,真正有实力考中的人并不多。
秦凤仪考中了经魁,在顺天府参加完鹿鸣宴,由于离家路途遥远,他就不打算回去了,依旧回到西山静心修习。
恰好窦主事回到京城,升任员外郎,不时给秦凤仪送柴米。到了春季会试的时候,秦凤仪又考中了进士。
窦主事传授给他一些秘诀,说:“试卷要是有差错,不方便呈给皇上御览,你可以带海螵蛸骨进去,遇到差错就能擦掉。还有‘皇帝陛下’这四个字,一定要写在纸张的中间位置,这样才合乎格式。”
秦凤仪采用了这些方法,果然考中二甲,被赐进士出身。
还没等朝廷选授官职,因为与同乡进士李天祥、同年庶吉士邹智交往密切,他们一起上疏议论时政,提出 “任用君子,斥退小人;清理政治根本,广开言路” 的主张。
此举触怒了内阁,内阁拟票批示道:“秦凤仪与李天祥都授任事务繁重的衙门担任县丞,让他们在实际事务中历练成长。”
吏部奉旨,李天祥被授任陕西咸宁县县丞,秦凤仪被授任广西融县县丞。
秦凤仪于是向朝廷辞官,告别了窦员外。
窦员外着实安慰了他一番,说:“广西那地方有瘴气,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这次只是暂时外调,以后必定会升迁。你年纪轻轻,仕途还很长,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
窦员外又为他讨了一张勘合凭证,还送了一些礼物。
秦凤仪一路前行,途经扬州,又去拜访石不磷。
石不磷说:“贤弟你有如此高尚的操守,这不仅对你自身的品行毫无玷污,而且对我来说,也倍感脸上有光!当初贤弟犹豫的时候,我就料到贤弟必定能完成托付。”
接着,询问他被贬官的原因。
秦凤仪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石不磷说:“贤弟,官职不论大小好坏,关键是要能干出一番事业。如今县丞的职责,不过是水利、清军、管粮这三件事。
就说水利方面,每年在农闲的时候,你要督促率领民众疏通河道、加固堤防。这样一来,干旱的时候就有水车取水,发大水的时候也能及时排水,让百姓不至于遭受饥荒,这既是为了百姓,也是为国家着想。
清军的工作,是为了保证国家军队兵源充足,但注意不要去骚扰伤害无辜百姓。
管粮的话,千万不能纵容那些代纳赋税的人包揽钱粮,进而对普通百姓横征暴敛;也不能纵容掌管斗斛的人在收粮时踢斛、淋尖,鱼肉那些交粮的百姓,要及时把征收的粮食解送上去,这同样是既为国家,也为百姓。
如今你被贬官到此,可别像有些前任那样。傲慢的,找借口讨个差事就回家,或者轻视侮辱同僚;懒惰的,整天游山玩水,不理政务;品行不端的,一门心思谋取美差、争夺大印,肆意骚扰百姓。这些可不是处在你这个位置该做的事情,贤弟你可别把我的话当作迂腐之谈。”
听着这番话,秦凤仪连连点头。
石不磷陪他在金焦两山登高望远,游玩了两天。想到柳州地处蛮烟瘴雨之地,担心秦凤仪难以承受,而且路上恐怕还会有艰难险阻,便打算陪他一起去赴任。
秦凤仪说:“小弟是受虚名驱使,兄长何苦要受这样的奔波跋涉之苦!”
石不磷不听,陪着他回到家中,等他成了亲,又帮他雇了一艘大船一同前往任所。
行了几天,船正好经过洞庭湖,两人坐在船上,纵情饮酒,放声高歌。
只见上游如飞一般驶来一艘船,水手们顿时脸色大变,喊道:“不好了!贼船来了!”
石不磷立刻抽出刀握在手中。
那艘船很快就靠了过来,一只挠钩早早搭在了他们的船上,一个人随即跳了过来。
石不磷手快,一刀砍断了挠钩,这边船顺风,那边船顺水,转眼间两船已相距半里多路。
这个强盗已经有些慌张了,石不磷又一刀砍去,这人一闪,不小心跌进了船舱。
石不磷举刀就劈,秦凤仪连忙说道:“不可,不可!这些人很多都是迫于饥寒,不得已才做了强盗,况且他也还没来得及抢劫我们,何必杀他呢!”
石不磷说:“只怕我们落到他们手里,他们可不会放过我们。”
说着便扶起这个人,只见此人豹头环眼,须如钢针,说话声如洪钟,毫无惧怕的样子。
秦凤仪赞道:“真是个好汉,快拿酒来给他压惊!”
秦淮嘟哝了一句,“这是感谢大王不杀之恩啊!”
在喝酒的时候,就见他狼吞虎咽,没有丝毫的羞耻感。
秦凤仪说道:“我看兄台的气度,应该不是普通人。但想到兄台在这里胡作非为,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使得人家的妻子儿女哭泣哀嚎。如果刚才兄台失手了,恐怕你的妻子儿女也会遭受同样的命运,兄台为何不改过自新呢?”
那人回答说:“我是广西熟苗族人,每年夏秋之交都会出来劫掠。现在承蒙您的指教,我应当改过自新!”
正当他们喝酒的时候,船上的人又喊道:“贼又来了!”
原来是以为贼首被杀,贼人们齐来报仇。四只橹、八只桨,飞快地划了过来。
当贼船靠近时,那个人喝道:“不得无礼!”
听到声音,这些贼只把船靠拢过来,并没有动手。
这个人向秦凤仪和石不磷挥手致谢,然后一跃跳回自己的船上,那船像箭一样迅速离开了。
石不磷感慨地说:“‘饶人不是痴’,如果刚才砍了他,现在咱们这一船人也必然会遭殃,还是秦凤仪有远见!”
秦凤仪回道:“我只是偶然哀怜他,也没有考虑到后续的事情。”
船行了很长时间,到达了湘潭。当地官府也派了几个人,驾着一艘船前来迎接。
石不磷便打算告辞回去,秦凤仪却执意要他一同到任所。
没过几天,他们抵达了任地,只见这里的景象十分荒凉冷落。
秦凤仪去拜见上司,有些人看重他是新科进士,另一些人则认为他刚进入仕途就上奏本,是个轻狂书生,对他不加理会。还有些人觉得他得罪了内阁,才被远远地选派到这里,为了讨好内阁,甚至还欺凌他!
再看那县衙,更是 “别具一番模样”。腐烂的柱子勉强用墨板镶嵌装饰,倾斜欲坠的椽子硬撑着红色的屋檐。破旧的地面东边缺一块西边穿个洞,旧的软门这儿补一块那儿补一块。
堂屋只有斗笠那么大,糊纸的窗户每扇只剩下三条格子;内室像庙堂一般破败,腐朽的竹篱笆每排只能搁上几片瓦片。老旧的桌子漆面大半脱落,而床也早已没了原先的红色。墙壁倾斜,难以遮挡阳光,门破了个洞,根本无法阻挡寒风!
再看那一群衙役,更是一副奇特的景象:看门的门子胡须像戟一样杂乱,差役们弯腰驼背。管门的在斜阳下捉虱子,负责采买的一路上寻觅葱蒜。他们衣服破旧,帽子破损,走路老态龙钟,简直就像乞丐中的头目!
秦凤仪每天在这儿的日子,倒也有些别样 “趣味”:站在公堂之上,庭院里长满青草,那吆喝声还比不上两只青蛙鸣叫。来告状的没几个,只有鸟雀在空荡荡的庭院里叽叽喳喳,行跪拜礼的竟然只有一匹摇着铃铛、瘦骨嶙峋、驮人进出的饿马。
这景象,让秦凤仪和石不磷都觉得好笑。
石不磷本就是个豪爽之人,看到这衙门内冷冷清清,而且拘束得厉害,无法尽情歌笑,没过几天便向秦凤仪告辞离去。
秦凤仪本就觉得难以忍受,偏偏又赶上柳州府缺少主官,由一个举人出身的同知代理知府事务,这个同知是内阁官员的同乡。他看了邸报,知道秦凤仪是得罪了当权的内阁大臣才被选派到这里,就想借着整治秦凤仪向内阁献殷勤。于是苦苦刁难他,委派他去象山、乌蛮山等地采办大木。
这些山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里面有几人合抱粗、几十丈长的蚺蛇,老虎、豹子、猿猴、猕猴等野兽应有尽有。秦凤仪到了那里,放了一把火,把野兽都吓得四处逃窜,仅仅用了几个月,就完成了这个差事。
可这代理知府还嫌他花费过多。秦凤仪在家没待上几天,代理知府又说各峒的熟苗(苗族人)多年拖欠赋税没有交完,让他到峒里去征收。
这些苗子分为两种:一种是生苗,一种是熟苗。生苗不用缴纳赋税、服劳役,而熟苗则要,但他们都贪财好斗,这点倒是一样。
衙门里的人接到委派的公文,每个人都吃了一惊,说道:“这地方没钱可赚,还可能赔上性命,这差事谁愿意去?”
于是你请假,我装病,都躲了起来。最后只有几个被点到名、推脱不掉的人。
一共就四个差役:一个马夫,一个伞夫,一个书手,一个门子。
出城之后,书手不见了。快要到山边时,伞夫把伞 “扑” 的一声扔在地上,装作肚子疼,再也不肯起来。
没办法,只能叫门子打伞,可负责开路的差役又躲了起来。秦凤仪无奈,只好自己拉着缰绳,叫马夫吆喝开道。
这时门子大喊:“老虎来了!”
喊了一声后,马夫和门子两人又躲得无影无踪。
秦凤仪见状,又好气又好笑,只能独自骑着马,随它走去。
只见那山险峻异常,山谷幽暗,阳光难透,山峰高耸,与云相连。横亘的石头拦住马蹄,飞溅的瀑布打湿头巾。
正不知所措时,秦凤仪听到竹林里簌簌作响,钻出两个人来。
秦凤仪说道:“你们是灵岩峒的熟苗吗?我是你们的父母官,快来帮我牵马,带我到峒里去。”
这两个苗子看了看他,没有动。
秦凤仪又说:“我是来催缴你们赋税的,快跟我走。”
只见这两个苗子,便为他牵了马,往里走去。
翻过几个山头,渐渐看到有人家,竹篱笆、茅草屋,倒也有几分乡村景色。这时走出一些人来,说着难懂的方言,身上穿着色彩斑斓的衣服,腰间系着一块布,后面垂着一条像狗尾巴一样的东西。
女人称作夫娘,穿红着绿,耳朵上戴着金耳环,也有长得颇有姿色的。看到这两个人为秦凤仪牵马,便问道:“是你们爹娘来了?”
这两人回答道:“这是咱们的父母官。”
一路带着秦凤仪往前走。
这时,听到人们纷纷说:“头目来了!”
一个苗人头目走了过来,看到秦凤仪便下拜,说道:“恩人!怎么到这个地方来了?”
秦凤仪一看,正是那日在船上没有杀的那个强盗。赶忙下马,说道:“我在这里做了融县县丞,知府大人派我来催缴赋税。”
这苗人头目说:“催粮的从来没有一个敢进我们峒里的,如今有我在,不用担心,且到我家坐坐,我帮您催缴给父母官。”
到了他家,只见他使唤奴仆婢女,丝毫不亚于一个官宦人家。桌上摆满了熊掌、鹿脯、山鸡、野猪肉和村酿的酒。
秦凤仪叫那人一同坐下,那人说:“一同坐下,父母官的体统就不尊贵了。”
说完,便去敲起铜鼓,带着人拿着枪棒,召集来许多人。
他和这些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又派人到各个峒里去通知。
不出三天,送银子的,送布的,送米谷的,都拿来了。
那人说:“都要送出峒去。”
然后,自己为秦凤仪牵马,带着这些人,一直送到山口,才洒泪告别。
秦凤仪从当地雇了民夫,把征收来的赋税运送到府里。多年积累的粮米赋税都缴清了,可那代理知府又说他收受了峒苗的贿赂,想尽办法刁难他。
恰好这时来了一位新知府,正是窦员外。
窦员外临出京城时,去拜见内阁大臣,内阁大臣接见他时说:“这个地方是烟瘴之地,当年有个轻狂书生,妄议时政,被选派到那边融县做县丞,不知道这个人还在不在。这么个不好的地方,怎么把先生你选去了呢?暂且去一年多,我做主,之后必定会优待提拔你!”
窦知府连连称是,退了出来,心里便想:你这个老东西,嫉贤妒能,危害国家,阻塞言路,把一个谏官弄到那里,还不放过他?
想起这人正是秦凤仪,又担心有小人迎合内阁的意思,可能会害他,便立刻启程上任。
还没出城,就有一位科道官员送来一封信,信里说:“秦生轻狂急躁,希望您能处理一下。”
窦知府看了十分恼怒。
路过扬州时,听说石不磷不在,也就没有去寻访。
还没到任所,长期当差的人就来迎接,窦知府便问:“融县的秦县丞怎么样?”
众人都说他好。
到了任所,同知交接库存财物和文书卷宗,其中有一份 “各官贤否” 的评价,只见里面对秦凤仪的评语是:恃才傲物,黩货病民。
窦知府看了,微微一笑,说道:“老先生,秦生得罪了当权者,与你我有什么相干?咱们应当为国家爱惜人才,贤能就说贤能,不贤能就说不贤能,怎么能做人的鹰犬呢!”
这一番话,把同知说得羞愧满面,两人因此结下仇怨。
几个月后,秦凤仪因为公差到府里,与窦知府相见。
窦知府竟要留他到自己的私人衙门,秦凤仪再三推辞,说自己是下属,这样不合适。
窦知府说:“我和你过去就是相知好友,怎么会在意官职的差别呢?”
秦凤仪只好进去。
窦知府把科道官员托付的信拿给秦凤仪看,又把同知写的评语给他看。
秦凤仪说:“我到此做县丞,知道自己得罪了当权者,担心有人迎合上面的意思来陷害我,所以行事极其谨慎。这一年多来四处奔走,都没能亲自处理民事,怎么会扰民呢,更何况说我受贿?”
窦知府说:“奸人信口污蔑别人,难道别人就真有其事吗?只要有我在,你不用担心!评语我这边已经改了。”
改后的评语是:一勤莅事,四知盟心。
秦凤仪说:“这是您对我的抬举,在我这艰难处境中给予的恩德,但我担心会给您带来麻烦!”
窦知府笑着说:“为了朋友,我可以不顾生死。他要是生气,大不了把我撤职罢了,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你觉得一个知府的职位,能让我看重吗?只当是为了国家爱惜人才,增添正直的风气,原本也不是对您有私心。”
于是留秦凤仪喝酒,还说:做客共天涯,相逢醉小斋。趋炎图所丑,盛德良所怀。
两人喝酒的时候,窦知府又说:“之前娶的小妾,已经生了儿子。前些年妻子去世后,全靠小妾主持家中事务。”
还非要把小妾接出来和秦凤仪见面。
从这以后,其他官员看到知府大人和秦凤仪关系好,也没人敢轻视他了。
只是那个同知和窦知府不合,想在秦凤仪身上出气。巡按来巡查的时候,同知递上一份揭帖,专门揭发秦凤仪“采办木材冒领经费,收受钱财延缓催缴赋税”。
过堂审讯的时候,巡按就揭帖里的事情紧紧追问。
窦知府极力为秦凤仪争辩,说:“采办木材却不能获取木材,白白浪费人工和费用,这才叫冒领经费;但他不到半年,就采办了许多木材。征收赋税却不能收齐赋税,这才叫收受钱财延缓催缴;可他深入苗峒,把多年积欠的赋税都收齐了,还有什么受贿的事呢?为了害人而讨好别人,这实在有失公道!”
巡按本来也有想刁难秦凤仪的意思,但因着“为了害人而讨好别人”这句话,触动了他的心思,反倒为了避嫌,不再为难秦凤仪。
过了半年,秦凤仪得以升任同州州同。窦知府却因为这件事和同知互相攻击,最后告老还乡,和秦凤仪一路向北回去。
秦凤仪说:“因为我,反倒连累了您!”
窦知府说:“贤弟,官职人人都想要,但如果为了自己得到高官,就排挤陷害别人,就算自己一时荣耀,子孙也不会昌盛!我有田可以耕种,有儿子可以教导。罢了,这个不公道的世道,还做什么官呢!”
后来,秦凤仪任期满考核,又转任彰德通判,成了窦知府的上级官员,两人关系依旧非常好。
再后来,秦凤仪又通过考核,升任南京工部主事,转任北兵部员外郎,再升为郎中,最后升任扬州知府。
恰好窦知府又因举荐地方人才,补任凤翔知府,后升任淮扬兵道。
此时石不磷正好在广陵,三人又相聚在一起。秦凤仪和窦知府重重地馈赠石不磷,让他成为一个大富人。
真正的友情,要守得住承诺,重品德,不被女色、权势影响,哪怕日子艰难也要始终真心相待。这种友情,跟那些翻脸不认人的行为比起来,太可贵了。要是碰到这样的朋友,可一定要好好珍惜。
故事出自《型世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