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仁

“我知道，在常人眼里我和德公是极不般配的一对，但德公对我的怜爱、体贴，让我感受到了从未尝过的人间温暖。”

2008年11月25日，69岁的胡友松躺在病床上。

人在弥留之际总会回忆起过往的生平，胡友松的一生有太多值得回忆的往事。

可如今她脑海中浮现的只有1966至1969年的事情。

他会在她生病的时候连夜守着她，会帮她磕她爱吃的南瓜子，会贴心地照顾好她一切的生活琐事……

那短暂的三年时光里，是她和李宗仁仅有的婚姻生涯。她只陪他度过了三年岁月，却用往后的三十余年来回忆他。

胡友松从未想过，她和李宗仁这场略带政治性质的婚姻，发展到最后，竟成了她人生最美好的一段记忆，亦是她一生中最有意义的事情。

1960年，胡友松失恋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度过那段悲伤而惨淡的时光的，似乎在她的记忆里，她总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因为母亲说她没有父亲。

可她也不太记得母亲的样子了，因为在她还年幼的时候，就被母亲寄养给了别人。

李宗仁

养母不喜欢她，总是会嫌弃地推搡她：“我不要你了，你去找你的亲妈去吧。”

每当听到养母这样说时，胡友松总是感到无比的恐惧和茫然。她怕养母真的不要她了，毕竟连她也不确定她的亲生母亲究竟是谁。

在她的认知里，影后胡蝶便是她的生母。可胡蝶不认她，也不愿意将她这个私生女带在身边。

所以她能依赖的只有这个不喜欢她的养母。

“我的干妈很多，一个星期去那，一个星期去那，下一个星期说不定又被接去了南京……”

长大后的胡友松总喜欢故作轻松地回忆着那段如浮萍一般的生活，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并不是不被人所珍爱的。

胡友松在极度自卑且自傲的复杂心态中，一点点长大成人。

她常常在心里安慰自己：“过去的那些苦难都将会过去，等我长大，一切都会变好。”

李宗仁

可如今她长大了，生活却并没有变好。

胡友松在黑夜中无声流泪，悲惨的童年经历让她极度渴慕家庭的温暖。所以她很想拥有一个真正属于她的家。

从北京第三护士学校毕业之后，她被成功分配到北京结核医院工作。有了正经的工作，她觉得她也有了爱人的资本和勇气。

对方是个医生，温文尔雅，俊郎不凡。

他们很快便陷入了热恋，胡友松已经开始幻想着他们结婚后的生活了。可就在她满心欢喜的时候，就被现实的一盆“冷水”泼醒。

“对不起，我家里人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毕竟你的出身……”

胡友松听着他语气中的斟酌和犹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不过是一个身世不明的私生女，被嫌弃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胡友松反复安慰自己，可委屈和伤心的泪水却如决堤一般，如何也遏制不住。

她从未觉得黑夜如此漫长过，似乎永远也捱不到天明。看着漆黑的夜幕，心中忍不住暗暗发誓。

“以后再也不会想结婚的事情了。”

李宗仁

胡友松终于从失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却也对爱情和婚姻“望而却步”。那时候的她，完全没有预料到后面会发生的故事。

又是一场部委的联欢晚会，胡友松和同院的医生们一并出席。

“胡医生，好久不见啊。”

胡友松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问候声，一回头，便认出了来人——张成仁。

他是上海有名的记者和翻译家，见识广泛，人也善谈。所以胡友松与他很是聊得来。

胡友松很轻易便放下防备，细细碎碎地讲起单位和生活里的一些事情。语气中带有几分疲倦。

“是不喜欢现在的工作吗？”张成仁问。

李宗仁

胡友松也不隐瞒：“算不上不喜欢，只是时间久了，感到有些厌倦。想要换一份其他类型的工作。”

“我在北京的政界也有些朋友，有机会一定帮你多询问一下。看从哪个方面入手能够办成。”

困扰胡友松多时的问题一下子就有了解决的可能，她兴奋不已，再三感谢张成仁。

离开晚会之后，胡友松便耐心等待张成仁的“好消息”。彼时的她，如何也没想到，她的命运就在这场晚宴之后悄然发生了转变。

秋日的午后，张成仁和老友程思远坐在一处聊天，话题最后落在了李宗仁身上。

“德公最近有些不好。”

说起李宗仁，程思远眉头紧锁，一脸担忧。

李宗仁

张成仁不解，连忙出声询问是何缘由。

“德公的夫人去世了，他和夫人感情素来很好，如今自然备受打击。他老人家情绪消沉，身边又没有得力的人照顾，身体也跟着不好了。”

张成仁了然，有些猜出了程思远的心思。

“你是想帮德公找一个照顾他的人？”

“是的，德公操劳了一生。是该安享晚年了。”

张成仁听到肯定的答复，心中突然冒出了胡友松的身影。是啊！胡小姐是学医的人，照顾德公再合适不过了。

胡友松和李宗仁

思及此，张成仁果断地向程思远推荐了胡友松。

“要我的照片？”

胡友松感到有些奇怪，什么工作需要看人的长相啊？但出于对张成仁的信任，她并未多想。

很快，张成仁便收到了一张胡友松近期的单人照。照片上的姑娘，年轻貌美，浑身都充满了朝气。

胡友松不知道她的照片先后落到了多少人的手里，被层层筛选通过。只知道没过多久，就被告知去“面试”。

“你知道程思远吗？”

李宗仁

电话那头传来张成仁的询问声，胡友松脱口而出：“知道，他是李宗仁先生的秘书。”

对面传来一阵笑声，胡友松有些茫然。又听到他说：“既然知道，等下就和他一起去见一个大人物好了。”

胡友松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大人物？心里也因这份神秘感生出了些许好奇，开始期待起了接下来的见面。

胡友松等在路口，一辆灰蓝色的伏尔加牌轿车慢慢停在了她身侧。车窗摇下，是张成仁。

上了车，在张成仁的介绍下，胡友松才确信，前排副驾驶的那位中年男子就是程思远。

“你好，胡小姐。”

“你好，程先生。”

胡友松

简洁地问好之后，车内便再次陷入了沉默。胡友松面上一派平静，心里却早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一路上未发一言，安静地注视着窗外的风景。

看着轿车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路，行驶了一段距离之后，在门牌为西总布胡同5号的小楼门口停了下来。

胡友松缓缓下了车，脚步有些不为人察觉的轻飘。刚刚站定，就听到张成仁问她。

“知道今天带你见的大人物是谁吗？”

胡友松不解地摇了摇头。

图左为李宗仁

“是李宗仁先生。”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惊讶了一下。惊讶之外，是浓重的困惑。

这样一个只能在高音喇叭中耳闻的大人物，为什么要见她？这又和张成仁介绍她的工作有什么关系？

困惑归困惑，胡友松还是跟着身前的几个人走进了这座公馆。

直到很多年后，胡友松还记得她第一次见李宗仁的场景。他和她想象中差不多，是一个既威严又亲切的老人。

胡友松还沉浸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就听见对面的人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机要秘书。

做中国民国首任副总统的机要秘书？她自然是愿意的。胡友松有些受宠若惊地点了头。

“我愿意。”

她看见李宗仁先生笑了，威严的面孔变得柔和起来。整个人一下子便亲切了许多。

直到离开公馆，胡友松还觉得不真实。她就这样子见到了李宗仁先生，且很快就要成为他的秘书了？

李宗仁

一旁的张成仁和程思远亦是满脸欣喜，对她忍不住地夸赞：“看得出来，德公很喜欢你。”

他们似乎很满意这场“面试”，仿佛解决了一桩困扰他们许久的难题。胡友松也跟着笑了，心里却多了几分茫然无知。

第一次见面之后，李宗仁先生亲自用专给他配用的红旗车，把胡友松送回了医院宿舍。

这让她有些受宠若惊，下车的时候礼貌地告辞。却见李宗仁只是笑眯眯地冲她挥着手。

一时间，胡友松再次感受到了这位“大人物”的平易近人，对他敬仰之余，更多了几分亲昵之情。

回家之后，胡友松又见到了程思远的夫人石泓。

“德公今天特别高兴，在我们面前一直夸你好。”

胡友松开心，觉得这份工作应该是稳妥了。为此越发期待着和李宗仁先生的下一次见面。

“什么？做保健秘书。”

胡友松不知道李宗仁先生为什么变卦了，明明之前说的是机要秘书。她心里感到不是滋味，不知该如何反应。

“请容许我考虑一下。”她说的有些忐忑，唯恐令对面的人恼火。

胡友松

李宗仁先生依旧和善地点头应好，面上没有一丝的不悦。

在回去的路上，胡友松心里的谜团越“滚”越大，她意识到这份工作似乎和她预想的并不相同。

而李宗仁先生看她的眼神里，好像也“隐藏”着异样的情绪，她一时有些看不懂。

第四次见面，胡友松陪着李宗仁先生用饭。

和以往不同的是，今天来了许多穿着中山装的干部。简单寒暄之后，便都沉默有礼的开始进餐。

整场饭局，胡友松认识的只有李宗仁。她压制住心底的惊慌和怪异，一直跟随在他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那一群干部模样的人纷纷告辞离开。胡友松依旧被李宗仁先生派车送回宿舍。

李宗仁

那一夜，她睡得蒙蒙眬眬的，似乎梦到了白日的片段。

李宗仁先生这次没有和她说职位的事，更没有说让她前来报道。这让她感到失落，似乎一切都在走向未知的方向。

就在胡友松不准备抱希望的时候，她再次被接到了李宗仁的公馆。她照例同李宗仁问好，却见他突然快步迎上前来。

“小胡姑娘，你能不能跟我结婚？”

胡友松的手被他拉着，耳边的话却更令她惊愕不已。

晚年时期的胡友松

只觉得全身像中了高压电流一样，手腕上传来的温度提醒她这并不是一个梦。

她觉得荒诞，甚至是不可思议。脑子更是乱成了一锅“浆糊”：“请你给我半个月的时间考虑，好不好？”

李宗仁没有得到肯定的答案，似乎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一般。有些夸张地松了口气，连连表示“可以”。

胡友松落荒而逃的离开了公馆。

她不清楚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一步，急需一个人来给予她答案，她想到了张成仁。

从介绍工作，要照片，到一次次的见面……所有的经历，仿佛故事情节一般，突然串联到了一起。

图右为李宗仁

胡友松意识到，或许从最开始张成仁便是打算将自己介绍给李宗仁。他们最初的想法应该是让她给李宗仁当秘书，只是为什么后来变成了嫁给他？

可还不等她联系上张成仁，便再一次被接去了李宗仁的公馆。

“我们俩的事情，通过国管局已向周总理做了专门的汇报，总理说只要你同意，就让我们名正言顺正式办理结婚手续。小胡姑娘，我看，这件事情我们就这样确定下来吧!”

“这是周总理的意思？”

李宗仁点点头。

原来他在第一次见到胡友松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她。第二次见面之后，便决定以找一个保健秘书的理由把她留在身边。

周总理接到报告后，觉得这样做不太妥当。

李宗仁

“社会主义国家和资本主义国家的国情毕竟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咱们不必雇请什么私人女秘书，如果李先生真的喜欢这位胡女士的话，就在双方自愿的基础上，履行正式的结婚手续嘛！”

至此，胡友松才终于明白，这几次会面李宗仁先生态度转变的缘由。只是嫁给他？

胡友松想到自己才27岁，而对面这位大人物却是已经七十好几的老人了！除了年纪以外，他们之间还横跨阅历、身份等多道横沟。

她感觉心情复杂极了。

眼前的老人，她并不排斥，甚至可以说很尊敬。他的求婚，虽然突然，却并不带有侮辱，更不具备什么强迫性。

胡友松

她想不出什么必须同意的理由，但同样也找不到任何不同意的理由来。明明只是沉默了片刻，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既然是中央决定，周总理又有具体安排，我服从组织决定。”

说完了这句话之后，胡友松感到自己的心逐渐平静下来了。

她的眼睛始终正视着李宗仁，只见他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突然神色激动起来，甚至跨步上前，紧紧地搂住了她。

她感到脸上一烫，是他轻柔的亲吻。

胡友松在这一刻，感受到了眼前人对她不加掩饰的喜爱和珍重。不知为何，一种难言的感动涌上心头。

她过去的二十七年仿佛满是伤痕和风霜。她所渴求的不过是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踏实的归宿，让她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李宗仁和胡友松

如今，她好像找到了。

1966年，胡友松嫁给了李宗仁。1969年，李宗仁去世。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逢时，日日与君好。

胡友松觉得，和李宗仁相守的三年虽然短暂，却好似绚烂的烟花一般，温暖了胡友松往后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