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耄耋之年的独龙族奶奶的脸上,皱纹与面颊花纹,共同镌刻了岁月的印记与文明的图腾。
开过一段曲折而又颠簸的山路,沿着独龙江畔,到了云南贡山县,穿过迪政当村,到了雄当村,这两个村寨是独龙族生生世世生活的地方。
我曾经多次有过疑问,我们的祖先,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原始社会与原始人,又该是什么样子。这里,海拔五千米的高黎贡山间与水流湍急的独龙江畔,世代居住于此的民族给了我们答案——独龙族,可能是中国人数最少的民族,根据相关统计,人口目前为止还未超过8000。
独龙族与人类早期文明的距离,却非常近,不过短短数十载,在上世纪50年代以前,他们还过着刀耕火种与渔猎采摘的生活,他们的信仰还停留在万物有灵的超自然崇拜,他们相信大自然的山川树木、风雨雷电,都有着非凡的力量。
在古代的史书中,独龙江自上游发起的地方,被称为“俅江”,这个族群,一度被称为“俅”,“俅人”,后来将下游地区江水称为独龙江,“独龙族”也因此得名。清道光年间的《云南通志》,有着如下记载:
“俅人,居澜沧江大雪山外,系鹤庆、丽江西城外野夷。其居处结草为庐,或以树皮覆之。男子披发,着麻布短衣裤,跳足。妇女缀铜环,衣亦麻布。……更有居山岩中者,衣木,茹毛饮血,宛然太古之民。俅人与怒人接壤,畏之不敢越界。”
这段记载中,清晰地体现了独龙族的生活状况,男子披头散发,女子身上会戴铜环,身上穿着麻布衣服。居住在山中的洞穴之中或是岩石之上,也有一些人,会在树木上,搭好巢穴。据说做民族登记的时候,一些老人,会指着一些树木,告诉前来登记的干部,这是哪家哪户的住宅。以采集野果和捕猎为生,完全就是一幅失落的世界中的原著民形象。
这段记载还透露了一个信息,独龙族与周围的其他民族接壤,对其他民族产生畏惧,向来不敢越界。
原来,独龙族由于人口稀少且分散,加上与世隔绝,条件与技术非常落后,周边的康藏、傈僳以及怒族土司,时常把独龙族作为掠夺的对象,蜂蜜、果实、兽皮一类的东西,常常是掠之一空。一些更为刻薄的康藏土司,甚至会根据独龙族众人中,脸上鼻子与耳朵的数量,来征收一笔税金。
独龙族面对强大的敌人,屡战屡败,但是他们的勇气,实在让人赞叹。在20世纪时,拿着砍刀与弓弩这样的原始武器,义无反顾地与手握钢枪备有大炮的察瓦龙土司血战,那时,整个独龙族的人口,还比不上土司的军队数量。纸面上的实力悬殊,可以说比美洲的阿兹特克人与西班牙的殖民者,差距还要大。
好在独龙江水流湍急,地势险峻,船只无法经过,平日里,要将人或者物资运送到对岸,得在山崖两边挂上铁索,用溜索的方式,进行运输。面对劫掠者的时候,独龙族人,将铁索拆去,便可减轻一系列威胁,因为除了索道,只剩下险峻无比的山路了,这条山路,即使在修了公路的今天,也不是那么好开的。
可以说,大山与大江,隔绝了独龙族人与外部文明交流的机会,但这样的天堑,也使得他们淳朴而又原始的文明,生生不息,延续至今日。
周边的劫掠者,掳走了独龙江族的不少人口,很多妇女也因此流离失所。独龙江族人想到了一个办法——在少女的脸上,刺上花纹。外国传教士与探险家笔下,是这样记录的:
“女子有文面习俗,上江女子头面鼻梁上下唇,均刺花纹”,“女子嘴上更刺有须形的花纹”,“满脸皆以刺刺小孔,涂以黑色,使成花纹以为美观”。
在脸上刺绣,有人说,可以让少女原本清秀美丽的脸蛋,变得狰狞,让劫掠者望而却步,更重要的是,不用颜色与形状的花纹,就是不同家族的印记,如果被劫掠过后,想要返回家乡或是大家想要找寻到被掳走的亲人们,会方便很多,纵使岁月侵袭之后,也好相认。当然,图腾与自然崇拜,也有着很重要的影响。
而纹面,对于每一个少女来说,都是无比煎熬与痛苦的。文面时,先用竹签或树刺蘸锅烟灰在脸部描好纹型,待黑迹干后,刺纹者一手持竹针,一边拿着针棍沿纹路打刺,每刺一线即将血水拭去紧接敷以锅烟灰拌和的“墨汁”,经过几天之后,创口脱痂,此时肉皮上即呈现黑色和青靛色的斑痕,便成了永远擦洗不掉的面纹。
在残酷的压迫与求生的本能之下的独龙族人,就此拥有了自己的专属附身符与印记。在过去,独龙族女子每到12-18岁,都要历经这个痛苦的洗礼,而如今,这样的仪式早已不复存在,在不久的将来,会被永远尘封在历史的记忆中。
开头提到的那位文面奶奶,她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我18岁纹面,当时非常疼,49年之后不用文面了,也不让这里的人文面了,以后再也没有人文面了。我今年81了,这个印记,在我脸上60多年了。”
文面奶奶看上去身体硬朗,精气神也非常好,还唱了一首他们民族语音的歌曲,边唱边跳。像这样还健在的文面女,仅有二十余人。
告别之际,奶奶依次握着大伙的手,并且给大家的手背上,送上自己的亲吻,所有人都依依不舍。
多说一句,与独龙族文面女合影,需要收取一定的费用,但是我觉得这非常值得。总是有些历史印记,会慢慢消失,在消失之前能够亲眼所见,也是见证历史,铭记一些人类的记忆。
我想再讲两个关于独龙族的故事,一个是独龙族史诗《创世纪》中的故事:洪水泛滥之后,一对兄妹幸存于神山之上,为了繁衍后代,他们决定分头出去,寻找幸存的人们。走了很多路,过了很多年,兄妹二人又重逢了,没有遇见其他人。为了生计,他们只能先找一个山洞住下来。他们劈开的柴火,第二天会合起来。用来隔开床铺的水桶,第二天也会出现在别处。
兄妹二人觉得疑惑,心想是不是山神在指引着什么?哥哥决定向山神祈祷:山神在上,如果我从桶里倒出的水,可以成为江河,那就允许我们成亲,繁衍子孙。祈祷过后,滔滔江水汹涌而来。这是一段关于原始社会的浪漫想象。
第二个故事:1908年,大清行将就木之际,一个名叫夏瑚的官员,奉旨巡视怒江流域,本来是来处理一起教案纠纷,而见到夏瑚的独龙族乡长,向他讲述了长期被周边的傈僳人与康藏土司劫掠的苦楚,希望朝廷的官员能给族人做主。
夏瑚听完,当即下令,停止向周围的喇嘛寺和土司纳贡,并且派来十余个兵卒,驻扎巡视此地,以维持治安。并且给了组长一纸委任状,还制定了一些开垦荒地与创办学校的计划。
独龙族人开始将自己视为大清的子民,他们会说:我们是太阳出来的那边的子民,太阳出来的那边,是“皇帝”管的。一年之后,夏瑚蒙冤革职,独龙族人,却一直记着“夏大人”、“夏师爷”这位父母官。
几年后,大清土崩瓦解,而这群生于深山老林,与奇虫凶兽共存的“太古人”,却谨记那个未曾谋面过的“皇上”。
这是一段史书中不太会提及的活生生的历史。人类文明的演进,就是如此,适应大自然,面对劫掠,战胜或者战败,幸运者,自然天堑,成为了他们的守护神。而那个可以承诺给他们安稳,免于受欺凌的统治者,就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臣服于此。
纹面奶奶,脸颊上存留的,是人类特有的图腾与文明记忆,当然,这个记忆中也有着兽性与野蛮。有些历史,不会被故纸堆留痕,只能让见证者铭记在心——这是文明与进化,所走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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