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看鸦片战争(四),为了毁约不惜行大逆的“伪诏事件”

悠然修 2024-07-08 14:53:39

道光二十七年四月六日,钦差大臣兼两广总督耆英正式照会英国驻华公使德庇时,最晚于两年后对外国人开放广州城。但已折腾四年的广州入城风波并未就此平息,因为次年耆英就离任还京了。

1848年12月英国新任驻华公使文翰照会两广总督徐广缙,提醒他开放广州城的截止期(1849年4月6日)将近,希望广州督署尽快拿出入城相关章程。然而徐广缙以“民情未协”为由明确回复文翰,广州不会按前约开放。

徐广缙之所以不顾《英军退还舟山条约》和耆英承诺入城时间的照会,除了当时广州民众普遍怀疑、敌视英人。他自己也坚决不同意英人入城,认为之前的约定只是忽悠英军撤退的计谋,“姑为一时权宜之计,而其实非永远保护之道”。

1849年2月17日,文翰和徐广缙在虎门江面的英军军舰上就入城问题正式会晤。会谈中文翰虽然拿出了双方之前就入城达成的条约和往来官文,但徐广缙再次拒绝了文翰的入城要求。

文翰此时已明白广州督署不是受限于市民的反入城热潮,而是无履约之意。因此他转而提出将此事上报京师,由大皇帝(代表大清)给出最终答复。徐广缙并未拒绝此要求,但他以“不合体制”为由,拒绝英方代呈文书。不过他表示会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递送,并许诺40天内转达皇帝的回复。

会议结束后文翰担心徐广缙再耍滑头,就将双方的会谈成文为备忘录并照会给徐广缙,其中写明了“三月初九(阳历4月1日)以前,或于初九日,请贵大臣登复”。

两天后徐广缙复照表示他已经将相关奏折发出,不过他又把承诺时间往后推了几天“初十日约可奉到批回,其应否如何办理之处,十二、十三日再行复照也”。文翰没有反对,清英双方就此事的处理达成了官方约定。

注:清朝官府通过驿站递送公文有四种“速度级别”,三百里、四百里、五百里、六百里(每日递送距离)。不过受地形、天气等因素影响,实际递送中往往达不到规定的速度。

由于徐广缙实际使用的是“四百里加急”,道光大致在3月11日收到他的奏折。虽然道光也支持徐广缙,不愿意英人入城,但他的批复非常的“滑头”。

他先是承认了前约并要求徐广缙允许英人入城,“暂准入城以践前约”。随后又玩起了文字游戏,想强行将前约的允诺入城解释为一种临时性许可。就当是让英人参观,临时放进来一次就行了,“经此次入城一游之后,不得习以为常,任意出入”。

3月25日道光的谕令传回广州,徐广缙并没有依照道光的旨意执行,而是在27日再次上奏并谏言“婉阻之未必遽开边衅,轻许之必至立启兵端,且阻其进城而有事,则众志成城,尚有爪牙之可恃,许其进城而有事,则人心瓦解,必至内外之交讧”。

道光这次如何回复对于徐广缙就不那么重要了。

首先,徐广缙已经看出了道光的真实态度,不想放英人入城,只是担心惹出麻烦(战事)。不然徐广缙也不会说“婉阻之未必遽开边衅”,并拍胸脯保证“阻其进城而有事,则众志成城。所以徐广缙觉得道光的回复不会超出他的预判 – 接受他的谏言并拒绝英人入城。

其次,虽然皇帝高高在上,但是管理制度和能力的不足,让皇帝和朝廷又必须给予封疆大吏足够的自主权。徐广缙的这份谏章,某种程度上是在暗示朝廷和皇帝,他在英人入城一事上的最终决定,其实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本月初八日(阳历3月31日)十二点钟,恭奉大皇帝谕旨,以本大臣由驿驰奏贵国现议进城一节,谕以:“设城所以卫民,卫民方能保国,民心所向即天命之所归。今广东百姓,既心齐志定,不愿外国人进城,岂能遍贴誊黄,勉强晓谕。中国不能抚百姓以顺远人 … ”可见本大臣前与贵公使面议之言,非固执己见。

在截止日来临前徐广缙照会文翰称,由于皇帝不同意,“不能抚百姓以顺远人”。作为臣子的他不能忤逆上意,因此入城之事不被许可。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有两个严重的问题。

其一,之前清英双方白纸黑字的约定,不是皇帝说不行就可以作废的。其二,徐广缙怕不是在伪造上谕吧。

徐广缙以上谕为理由堂而皇之的否定前约,只会进一步恶化清英两国之间的关系。而且英方即便没有察觉到徐广缙在伪造圣旨,也认定他在其中故意作祟。所以其后英方在和大清的交涉中,越来越倾向于越过广州督署直接与清廷、皇帝谈判,这又导致不愿意接见洋使的朝廷和皇帝愈发觉得这些洋夷不懂礼数、故意搞事 ……

注:第一次鸦片战争后,清廷将与西方列国之间的外交事务全权授予两广总督(让其兼任管理五口通商事务钦差大臣)。

之所以说徐广缙在伪造圣旨,是因为按照当时清廷文书的加急递送速度,徐广缙就不可能在3月31日前收到道光关于他27日谏章的批复。

而且根据军机处《上谕档》的记录,27日后道光只在4月9日批复了徐广缙的几份奏折,其中可公开并记录的几份都与英人入城无关,一份不可公开记录的夹片(附于奏折里的密报),道光朱批是“刑部知道,留夹片一件”。

注:笔者个人推测道光对徐广缙的谏章采取了暂留不处理,日后根据事态变化或徐广缙的处理结果再做定夺。这也是皇帝们避免自己陷入决策被动的常规方法。

徐广缙自己向道光的奏报中也在遮掩,他报称自己收到(3月17日)上谕并调查英方情况后,准备“本日拟即备文照会”,至于照会内容是道光的“暂准入城”还是他自己的“非固执己见”,就策略性地没提。

事情如果干不成,他还可以选择性补救(继续纠缠或者依咸丰谕令执行)。事情如果干成了,朝廷和皇帝有台阶下,也自然会对他“伪诏”之事心照不宣,甚至会表扬他“深悉上意”。

文翰虽然不能接受清廷和徐广缙的说辞,但他复照徐广缙时的态度不仅一点也不强硬,甚至开始主动妥协。例如他在4月2日复照中劝说徐广缙:

大英国主之全权大臣并随带官员,若进城在尊处,具礼拜会贵大臣也。嗣后管事官等,随时必进城,可以在彼互相妥定。行此者,斯时凑合也。

即便徐广缙再次拒绝,文翰也没有放出什么狠话,只是表示会将此事“具奏本国家”。英方之所以态度不强硬,并不是某些人“意淫”的广州市民高涨的反入城情绪震慑了英人(真如此哪里还会有第二次鸦片战争)。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入城与否并不直接影响他们的利益,所以没有将事态继续升级下去的动力。

注:还有种观点认为徐广缙之所以能在入城一事上制服英人,是他以“断绝通商”为威胁。这种观点也有些想当然,虽然两广总督兼任五口通商大臣一职,但在实际中两广总督并无法有效约束其它口岸城市的商贸行为,而且低效的清廷海关也遏制不了猖獗的走私,这都让“断绝通商”的效能大打折扣。

英国驻华公使馆坚持纠缠此事,更多的是为了表明立场,以及维护条约权益的职权。但是徐广缙却将此视为自己强硬策略正确的证明和“英国的屈服”。

他先是在广州城内贴出告示,“布告各国夷商,现已罢议入城,大家安静贸易”。然后用向道光奏报“入城”一事最新进展,并附上了自己4月1日照会文翰的全文。既有邀功之嫌,也有为自己之前“伪诏”铺垫洗脱之意。

至4月18日鉴于英方一直未表现出强硬态度和绅商传回的“情报”,徐广缙认定英国已承认失败并放弃了入城之念。于是他和广东巡抚叶名琛等官员一起向道光报捷,道光朱批“嘉悦之忱,难以尽述”并封徐广缙为子爵、叶名琛为男爵,“伪诏”之事就这么结束了。

注:绅商许祥光、伍崇耀报告徐广缙时不仅称文翰在英方报刊上说“罢议入城”,而且还夸大了报刊的功能“夷人举动,无论大小事件,总以新闻纸为确据,不但本国取信永以为凭,仰且各国通知不能更议”。实际上文翰就入城一事答复报刊采访时说的意思是,会谈无法取得进展,所以暂停协商等待政府方面的进一步指示。

这件事的影响并不在于臣子成功伪造上谕并洗脱罪民,而是影响了清廷对列强的看法。朝廷认为只要对西夷态度坚决和强硬,西夷最后必会慑服于天朝的威仪之下。

这也是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虽然国内正逢大乱(太平天国),清廷不顾两线作战的困境,仍选择以强硬态度应对英法的主要原因。这种无缘由的自信,可能就是源于之前的“强势胜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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