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开皇》第81集晋王夺宗(下)

史实记录彬彬 2024-08-01 17:56:56
开皇二十年,九月,甲寅日。 左卫大将军府外,一队骑兵气势汹汹疾驰而来,一齐下马,二话不说便往里闯。 门禁处宿卫兵士忙上前喝问:“你们哪里的兵?入府何事?” 为首一个五十多岁的黑髯将领冷冷道:“安州总管宇文述,奉旨抓捕逆党元旻,尔等退下!” 众兵士听说奉旨,顿时面面相觑,不敢阻拦,宇文述冷哼一声,大步入府。 左卫大将军、五原公元旻闻声疾步出堂,怒道:“宇文述,我元旻如何成了逆党?” 宇文述倨傲地看着台阶上的元旻,冷笑道:“元旻听旨!” 元旻见他真的自怀中取出黄绫圣旨,不禁大惊,无奈只得下阶跪倒,道:“臣元旻接旨。” 宇文述展开圣旨,语气不带一丝感情,朗声道:“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左卫大将军、五原郡公元旻,二十年来任掌兵卫,委以心膂,陪侍左右,恩宠隆渥。乃敢包藏奸伏,离间君亲,党附太子杨勇,欲行不轨之事!着即拿问,交由尚书台审讯,钦此!” 元旻怒气上涌,一跃而起道:“说我欲行不轨之事,有何凭证?这必是陛下受杨素蛊惑,陷害忠良!我要见陛下当面鸣冤!” 宇文述盯视元旻,满脸杀气,缓缓道:“五原公,你不肯奉诏吗?”他身后甲士一齐按住刀柄。 元旻脸色一阵红一阵青,满心都是愤懑悲伤,有心大闹一场,但想到全家老幼的性命,终是气短,半晌只得重又跪倒,颤声道:“元旻......接旨......谢恩!” 宇文述将手一摆,众甲士一拥而上,将他官服剥去,五花大绑,押出大将军府,塞进一辆囚车,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洪州总管郭衍带兵直入吏部,吏部尚书牛弘急忙出迎,道:“郭总管,来吏部何干?” 郭衍却不似宇文述强势,微笑拱手道:“尚书大人,陛下有旨,请吏部侍郎萧子宝出来听旨。” 牛弘见他一本正经取出圣旨,只得命人将萧子宝唤来,自己与吏部官员一齐退出正堂。 萧子宝面无人色,浑身颤抖,匍匐在地道:“臣萧子宝恭聆圣训。” 郭衍窸窸窣窣展开圣旨,神色肃穆道:“吏部侍郎萧子宝,司职省阁,久任天官,然禀性浮躁,用怀轻险,乃敢阿附东宫,进画奸谋,经营构陷,希图非分之荣。着即拿问,交由尚书台审讯,钦此!” 萧子宝听后,顿时全身瘫软,体若筛糠,口中期期艾艾,却说不出一句话。 郭衍见状,却微笑俯身将萧子宝搀起,道:“萧大人,跟我走吧。” 这一日,尚书台缇骑四出,到处抓人,京中人心惶惶,一片大乱。 杨素高踞尚书台正堂之上,口中传令,手中签批,耳中听着手下人流水般的禀报,精神焕发,意气飞扬。 这种生杀予夺尽在掌握的感觉,正是杨素的最爱。 这么多年,从王谊、元谐案,到梁士彦、宇文忻、刘昉案,再到虞庆则、刘居士案,以及去年的王世积、高熲案,无一不是他一手包办。 可以说,杨素就是靠着屡兴大狱,踩着无数名臣宿将的尸骸,才走到了今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 “办下太子这件大案,想必尚书令之职也就非我莫属了吧。”杨素心中暗道。 “大人,唐令则等人口供在此,请您过目。”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官吏将一份文书呈上。 杨素头也不抬随手接过,只一眼,不禁脱口而出:“好字!” 忙抬眼看那人,却是杨广推荐到尚书省任职的江南名士虞世基。 杨素虽为人倨傲,目空四海,却又极为爱才,立即正容道:“原来是懋世先生,杨某失礼了。区区文牍之事,当真委屈了先生大才。” 虞世基神情淡雅,摇头道:“浪得虚名,何足仆射大人过誉。只这口供里的内容字字惊心,若非亲耳所闻,真叫人难以置信。” 杨素哈哈大笑,道:“自古朝堂争斗远甚疆场,只因为疆场上敌我分明,一刀一枪凭本事厮杀。而朝堂上嘛,呵呵,那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呀。” 他屈指弹了弹奏疏,道:“谁又知道有些人嘴上一套、背后一套呢?” 言罢起身道:“杨某还有事要办,先生请自便。” 他大步流星出了尚书省,翻身上马,对亲随道:“去东宫!” 从尚书省向北入长乐门,再折而向东约莫十里,便是太子东宫。 只见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尽是持槊按刀的甲士,将东宫重重包围。负责看押杨勇的,正是右卫大将军元胄,见杨素来到,忙上前参礼。 杨素笑道:“武陵,堂堂大将军亲自坐镇东宫,果然公忠体国。” 元胄全身甲胄,神态不似杨素这般轻松,恭声道:“陛下有命,臣何敢不尽心竭力。仆射大人要见太子?” 杨素颔首,道:“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元胄听他连“太子”称谓都省了,心中颇为震撼,也感一阵轻松。 毕竟此次他奉旨拘禁太子,万一事情有所转机,太子竟侥幸过关,那将来自己这项上首级未免不稳。 杨素推开殿门,昂首而入,元胄将殿门掩上,按刀在殿外肃立。 只见杨勇披头散发,如木雕泥塑般垂首独坐在显德殿上。 听见脚步声响,杨勇惊惶抬头,见是杨素,目光已满是仇恨与恐惧,仿佛看见一只缓缓靠近的毒蛇。 杨素略一躬身,神情中带着几分胜利者的傲慢,道:“殿下,臣奉旨有几句话要问您,还望如实回奏。” 见杨勇扭头望向别处,杨素轻蔑一笑,道:“陛下问,开皇七年,卫王暴薨,巫者薛荣宗遇鬼而死,是否是你下的毒手?” 杨勇冷笑一声,道:“莫名其妙,孤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杨素点点头,神情不变继续道:“陛下问,开皇十一年,太子妃元氏心疾发作,两日而亡,是否是你做的手脚?她一介女流,你何故害她?” 杨勇蓦地发出一阵凄厉的长笑,嘶声道:“我的妻子我为什么要害她?你含血喷人!” 杨素对此似乎早有预料,依旧毫无表情道:“开皇十三年,东宫千牛备身刘居士潜入突厥,与千金公主宇文氏勾结,煽动突厥入寇,是否受你指使?” 杨勇霍地跳将起来,大叫:“刘居士谋逆,孤已经说了一千遍、一万遍——与孤无关!你要有真凭实据就拿出来,若没有,就免开尊口!” 杨素好整以暇道:“殿下稍安勿躁,陛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他突然压低声音,语意中已带了几分肃杀:“这也是皇后娘娘要问的,开皇十八年,娘娘身中猫鬼蛊毒,几乎不治,是否......是你......是你这禽兽丧心病狂,干出这人神共愤的恶事!” 杨勇仿佛有一刹那的失神,随即喃喃道:“这事早已审明,是舅舅干的,与孤何干?” 杨素“嗤”地一声轻笑,随即道:“殿下,臣也是奉旨问话,不敬之处,还望海涵。不过这些问题的答案,这份口供里都有,还请您过目。”言罢将口供递上。 杨勇颤抖着手接过,细细审看,渐渐浑身颤抖起来。 半晌,他突然疯了一般将口供狠狠掷向杨素,道:“杨处道,这分明是你炮制出来诬陷孤的冤案!五木之下,何供不可求?你用这种卑鄙手段,这些年陷害的人还少吗?” 杨素任由杨勇歇斯底里的喊叫,唇边只有一抹得意之色,俯身拾起口供,道:“殿下,臣还在后宫搜出火折数千柄,引火的艾叶数斛。姬威说,殿下储备这些物事,是为了有朝一日火烧宫城之用。” 杨勇气得浑身发抖,厉声道:“一派胡言,含血喷人!” 杨素又道:“据唐令则供认,殿下在南山中养有数千匹好马,说大兴离仁寿宫不过三百里,快马一夕可至。只要时机成熟,就可率军包围仁寿宫,将陛下活活饿死。不知可有此事?” 杨勇已怒极反笑,高声道:“杨素,孤听闻你在长安、上邽、平凉等处蓄养好马数万匹之多。孤忝为太子,有马数千就是谋反,那你呢!” 素以威言诘勇,勇不服曰:“窃闻公家马数万匹,勇忝备位太子,有马千匹,乃是反乎?”——《隋书·卷四十五·列传第十》 杨素心中一凛,他这些年广受贿赂,中饱私囊,几乎富可敌国,确有骏马数万,不知怎地竟被太子知道。这事若传入杨坚耳中,也是一桩不小的麻烦。 杨素脸色顿时阴沉下来,道:“殿下,其实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又有什么重要?只要您认罪伏法,陛下必会念在父子之情法外施恩,性命或能保全。” 杨勇嘶声道:“孤若不认呢?” 杨素盯视杨勇,缓缓道:“那……秦之扶苏,汉之刘据,恐怕就是您的下场!” “噗通”一声,杨勇已跌坐在地,目光呆滞,泪水滚滚而落。 杨素目光冰冷,看着这个当了二十年太子的人,没有一丝怜悯。 片刻后,杨素道:“殿下,明日陛下将在武德殿召见于你,何去何从,请殿下三思。”言罢转身出殿。 行至殿外,蓦地听到殿中传来一阵似哭似笑的凄厉喊声:“父皇,儿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呀!” 杨素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意,一展袍袖,大步而去。 皇后宫中,众宫女来回奔走,神色惊慌,独孤伽罗卧在榻上连咳带喘,脸色灰败,气息奄奄。 杨坚握着独孤伽罗干枯的手,连声催促太医前来救治。 正乱间,宫人禀报,杨素求见。 杨坚本无心理会,但也知道事关重大,只得起身,命太医妥善照看皇后,自出至殿外。 杨素垂手而立,小心翼翼道:“陛下,娘娘的病,应无大碍吧?” 杨坚忧形于色,长叹道:“皇后病势反复,时轻时重,太医院那群庸才,没一个有真才实学。孙道长又行踪不定,始终寻访不到,唉!” 杨素却近前一步,低声道:“娘娘的病,想必与心情大有关联。东宫之事拖得越久,对娘娘病情越不利呀!” 杨坚目光一跳,缓缓点头,道:“你说的,确有道理!”又道:“案子审得如何了?” “俱已供认不讳。”杨素将口供双手呈上。 杨坚接过细看,尽管心中早有预料,仍是眉间五道竖纹渐渐皱起,乌云越来越浓,手指轻轻颤抖起来。 忽地,杨坚惊咦一声,道:“原来那年夜查吏部无功而返,竟是何竦、萧子宝这两个贼子做的手脚!” 开皇十七年,杨坚命高熲夜查吏部,调阅入仕北周的北齐医官名单,结果风声走漏,东宫药藏监马嗣明被人杀死在家中,卫王和太子妃案件线索断绝。 当时杨坚甚至怀疑是高熲偏袒太子,故意泄露消息。 如今看了口供才知,竟是御林军中的一个低级武官、主玺下士何竦连夜告知吏部侍郎萧子宝,萧子宝又飞报东宫,马嗣明才“及时”死去。 “小小一个主玺下士,竟敢做这等欺君之事!”杨坚匪夷所思望向杨素。 杨素忧心忡忡道:“御林军职在禁苑之内,位于肘腋之间,就算是一个小小武官,也足以掀起惊天巨浪。当年晋室八王之乱,明面上是诸王夺权,其实都是御林军中的低级武官在推波助澜,才祸乱不休!” 他靠近一步,低声道:“远的不说,二十八年前,周武帝不就是靠着阎庆和宇文孝伯、宇文神举、宇文神庆这几个御林军中的小卒,一举扳倒了权势熏天的大冢宰宇文护?” 杨坚长长的“哦”了一声,目光闪动,心中浮现一个念头:“太子已经营了二十年,朝中还有多少个萧子宝?御林军中还有多少个何竦?” “不能再拖了!”杨坚神态坚毅道:“明日即行废储大典。” 杨素心跳加剧,装作不经意地道:“废储之后,改由哪位皇子入居东宫?是否一并昭告天下?” 杨坚闻言,忽地斜视杨素一眼,淡淡道:“此事朕还没有考虑清楚,你且去吧。” 杨素被杨坚细针般地目光刺得一颤,忙掩饰着道:“是。” 望着杨素离去的背影,杨坚露出复杂目光,轻声道:“处道,你也要好自为之呀。” 十月,乙丑日,也即是十月的第一天。 按大隋典章,每三日一常朝,从五品以上官员参加。 但每月的朔、望两日,即初一、十五为一大朝,京城九品以上文武官员全部参加。 此时虽晨光熹微,东方既白,却仍有残星在天。 深秋的长安,已有几分逼人的寒意。 伴着“得得”的马蹄声,一队甲胄鲜明的将领并辔向大兴宫方向行来,居中之人魁伟健硕,顾盼生威,貌如天神,正是史万岁。 身旁一名三十几岁的将领,方面浓眉,身躯虽不如史万岁高大,但浑身上下透着剽悍英锐之气,却是张须陀。 见史万岁神情阴郁,张须陀打破岑寂,道:“大将军,尚书台抹杀我们的功劳,您为兄弟们仗义执言,我们都很感激。不过如今山雨欲来,京师风云莫测,属下以为大将军此时还该隐忍,不宜作无谓的意气之争。” 史万岁怒哼一声,道:“我就是看不惯杨素那厮只手遮天,颠倒黑白!今日朝会,旁的事情我也不去管他,但军功之事,我必当廷陈说,绝不使你们的功劳埋没!” 张须陀见史万岁如此执拗,心中大急,苦苦劝谏道:“大将军,若是一定要争,也不可在今日!今日陛下废黜太子,绝不容许别人横生枝节,您此刻廷争,只怕触了陛下逆鳞,适得其反呀!” 史万岁一愣,品味着张须陀的话,已冷静了几分,皱眉道:“须陀之言,也有道理。也罢,今日朝会,我就忍下这口鸟气,待来日再说!” 张须陀这才略觉安心,笑道:“以大将军之武勇,何患将来没有战功......,嗯?什么人!” 他陡然抬头望向道旁一株大树,“铿”地一声,腰间长刀已出,“叮叮叮”一串清脆的响声,已将一蓬细雨般激射而至的银针磕得四下飞溅。 史万岁一生征战,这点小小波澜哪里放在心上?更不说话,只随手将披风往身前一拂,“呼”地劲风大作,几枚银针顿时歪歪斜斜倒飞而回。 “有刺客!保护大将军!”身侧张定和已拔刀在手,大喝一声向大树浓密的枝叶中掷出,刀光胜雪,势如奔雷。 那刀尚未射入树冠,却见枝叶晃动,一道人影冲天而起,直落至道旁屋脊上。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那人身躯长大,黑巾蒙面,散发披肩,怪笑几声,竟不逃走,只双臂抱在胸前,目中尽是挑衅之色。 史万岁怒极反笑,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人影一闪,已在半空,五指如钩抓向那人前襟。 那人似乎也未料到史万岁如此神速,足下发力,身形疾退,间不容发避过史万岁五指,如一只纸鸢般向后飞起。 史万岁哪容他在眼皮底下逃走,脚尖在瓦片一点,五指箕张,如影随形抓向那人。 说来话长,其实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史万岁已追出那人数十丈,心中不禁大奇:“此人是谁,竟如此迅捷?” 此时,张须陀、张定和也已弃马追来,他二人深谙分进合击之道,各自从两翼向那人身后包抄。 四道身影迅如流光,快如飞鸟,在长安鳞次栉比的屋脊上纵跃追逐。 但眼见张须陀、张定和已将蒙面人去路截断,史万岁不禁暗道:“待擒住这厮,需得好好盘问一番,若愿在我帐下听用,倒也不错!” 眼见那人就要被张须陀、张定和堵个正着,却听他一声长啸,去势陡然加快,竟从二张合围中一闪而过。张须陀虽撕下他半幅衣袖,却终究被他从身侧掠过。 一时间,史万岁三人不禁一齐驻足,尽皆愕然。 张须陀将衣袖掷下,沉声道:“大将军,此人有些古怪,但今日朝会,不可再追。” 史万岁看看天色,确实时辰不早,犹豫着正要跃下房脊,不料那人竟折了回来,用一口怪腔怪调的岭南口音道:“史万岁,你收了我爨(cuàn)家无数金银,却食言而肥杀我全族满门,今日我要为父老兄弟报仇!你有胆就来,不来就是无胆鼠辈!” “他是爨翫(wán)族人?”史万岁惊疑不定。 爨翫是南宁州(今云南曲靖)酋帅,前些年举兵造反,被史万岁平定。爨翫被俘后向史万岁贿以金银,史万岁便饶其性命。 不料爨翫再度反叛,史万岁受贿之事又被蜀王杨秀揭发,险些被杨坚处死,幸亏高熲、元旻求情,才得以免罪。此后史万岁戴罪立功,再征南宁州,将爨翫及其族人尽皆擒杀。 那人见史万岁犹豫,竟转身弯腰,拍拍屁股,又复张狂大笑。 史万岁大怒,纵身而起,已向那人扑去,那人转身又走,张须陀、张定和无奈,只得紧紧追赶。 这蒙面人身法飘忽,一路向东出了春明门,却折而向北,沿着高大的城墙飞奔。史万岁三人几度将其追上,却总是被他异常敏捷地闪过。 眼见城墙已到尽头,那人却倏然折而向西,自至德门重又入城。城门处虽有兵士,却只觉眼前一花,已被那蒙面人一掠而过。 史万岁三人大奇,不知这人大兜圈子意欲何为,却无暇细思,只得尾随而入。守城兵士欲加阻拦,被史万岁大袖一挥,尽皆跌出七八步,摔做一堆。 四人去势劲急,眼看前方绿瓦红墙,那人一个纵跃,已翻墙而入。 史万岁刚要纵身而起,身旁张须陀一把握住史万岁手臂,骇然道:“大将军,是东宫!” 史万岁这才定睛看去,果然已到了太极宫东侧的太子东宫。 “此中有诈!”张须陀急道:“大将军,快走!” 话音未落,却听脚步如潮,四面八方涌出无数军士,长槊巨盾密集如林,已将三人包围。 元胄排众而出,手按腰刀,厉声道:“太平公,你要闯宫?” 史万岁怒道:“有人行刺于我,我追拿刺客到此,哪里是要闯宫?” 元胄沉声道:“何人行刺于你?” 史万岁朗声道:“南宁爨翫族人,此人明明已入东宫,你们没有看见?” 却见兵士一分,又有一人缓步踱出,细声细气慢悠悠道:“太平公,爨氏族人不是已经被你诛杀干净了吗?怎么可能到了这里?你这笑话可不太好笑哟。” 来人却是杨素胞弟,大长秋杨约。 史万岁还要分辩,张须陀已扯住史万岁衣袖,神情异常凝重,低声道:“大将军,此地不宜久留。朝会已经开始,请赶紧入朝。” 杨约却尖声道:“放肆!陛下已有明旨,禁锢东宫、幽禁太子,任何人不得相见!你们意欲闯宫私会太子,还想一走了之?武陵大人,请立即将他们拿下!” 元胄目光阴沉,将手一挥,四面兵士排列如墙,步伐齐整向三人逼近。 史万岁虎吼一声,就欲放手一搏,张须陀急得满头大汗,道:“大将军,动起手来,就再也说不清了!” 史万岁咬牙道:“难道任由他们诬陷于我?” 张须陀目光恳切,高声道:“只要不再给他们口实,到了陛下面前,总能说清!” 史万岁气满胸膛,道:“陛下受杨素蒙蔽,早已昏聩,哪里说得清!” 他这话一出,在场之人无不变色,元胄、杨约齐声喝斥:“史万岁,你敢辱骂陛下,不怕诛灭九族吗!” 史万岁话一出口便知失言,气势已弱了几分,一时无语。 就在这时,太极宫方向,一队仪仗逶迤行来,居中朱红马车上端坐的正是宗正卿、广平王杨雄。 他见了这等剑拔弩张的情景,也颇为惊讶,高声道:“史万岁、元胄,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 他位尊望重,众人忙一齐向他见礼。杨约眼珠一转,疾步上前,道:“大王,太平公不知何故,硬闯东宫。” 史万岁高声道:“下官是追缉刺客到此,并非有意闯宫,请大王明鉴!” 杨雄将脸一沉,道:“陛下命本王召太子上朝,你们的事,将来再说!” 杨约闻言,心中暗道:“可惜。”史万岁等人却暗自长出了一口气。 杨雄奇道:“杨约,你聋了吗?还不请出太子?”杨约如梦方醒,忙快步入宫。 须臾,太子杨勇痴痴呆呆、步履蹒跚走出东宫。 此时天色大亮,刺得他双目微眯,抬手挡了挡阳光,见了宫外阵仗不禁大惊,向杨雄道:“广平王兄,这是要杀我吗?” 杨雄心中叹息,勉强笑道:“何至于此,请殿下移步武德殿,觐见陛下。” 杨勇神情稍安,凄凉四顾,见了史万岁不禁目光一亮,惶声道:“太平公,救我!” 史万岁心知他这一声,又将为自己带来不小的麻烦,但他天生古道热肠,最见不得别人可怜,只温声道:“殿下,无妨的,史万岁陪您同去。” 东宫与太极宫不过一墙之隔,一行人快步疾行,片刻已至武德殿。 只见偌大的空场上,杨素等百官列于东面,河间王杨弘等宗室列于西面,天子杨坚全身甲胄,伫立在大殿台阶之上。 杨雄上前高声道:“陛下,太子奉诏已至。”言罢趋步走入西面队列,史万岁三人则快步走入东面队列,一颗心这才落下。 杨坚望着孤零零跪在正中的杨勇,面上也不禁涌起苍凉之色,半晌,缓缓道:“薛道衡,宣旨!” 内史侍郎薛道衡手捧明黄诏书,快步走至阶下,高声道:“太子之位,实为国本。然古有不才,仍令守位,致使社稷倾覆,苍生涂炭,皆因古之帝王溺爱所致!皇太子勇,朕初登大位即立为国储,望其德业日新,承继大业。而其人性识庸暗,仁孝无闻,昵近小人,委任奸佞,前后恶行,难以尽说!” 杨勇身上一颤,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滴落,将匍匐在地的身子伏得更低。 薛道衡继续道:“但百姓者,天之百姓,朕受命于天,代天抚育,虽欲宽纵爱子,实难负上天,岂敢以不肖之子而乱天下!自今而始,杨勇及其儿女为王、公主者,皆废为庶人!钦此!” 宣旨完毕,杨勇却一动不动,形如僵尸。 薛道衡皱了皱眉,走至杨勇身前,低声道:“庶人勇,你之罪行人神共愤,欲求不废,岂可得乎?还不谢恩,更待何时!” 杨勇似乎大梦初醒,向高高在上的杨坚拜了三拜,用带着哭腔的声调高声道:“臣本该弃尸街衢,为将来不孝者诫!幸蒙陛下哀怜,得全性命。罪人感念恩德,祝陛下龙体安康,国运昌盛,江山永固,福泽万民!” 言罢放声痛哭,踉跄而去。群臣见此情景,尽皆唏嘘。 杨坚神情似喜似悲,却仿佛石化了一般伫立阶上,一言不发。 杨素见朝会陷入僵局,忙向薛道衡大使眼色。薛道衡看看杨坚,又取出第二道圣旨,高声宣读。 这道旨意却是对杨勇党羽的处分: 左卫大将军、五原郡公元旻,太子左庶子唐令则,太子家令邹文腾,左卫率司马夏侯福,吏部侍郎萧子宝,主玺下士何竦,典膳监元淹七人为首恶,立即处斩,妻妾子孙皆没入官府为奴。 副将作大匠高龙义,通直散骑侍郎元衡,率更令晋文建三人私下结交杨勇,助纣为虐,皆赐自尽,家属不问。 车骑将军阎毗、东郡公崔君绰、游骑尉沈福宝、瀛州山民章仇太翼四人与杨勇私交甚密,本当一并赐死,念在罪行不显,各杖责一百,全家罚没为奴。 圣旨读完,所有人都暗暗出了一口气,心道:“这桩泼天大案终于尘埃落定。” 杨雄第一个伏地叩首,高呼:“陛下为江山百姓,割骨断恩,废黜无德储君,实为天下大幸!”群臣随即一齐跪倒,称颂圣德。 杨坚目光中却只有空虚、寂寞、伤感、疲惫。半晌,缓缓道:“今日朝会已毕,宗室亲王及三品以上官员留下,其余,都各自回衙吧”。 武德殿中,杨坚在御座端坐,已然恢复了往日的庄严,向殿中众人道:“今日废黜杨勇,皆赖尚书右仆射杨素之功,如今尚书左仆射空缺已久,就由杨素接任吧。” 杨素顿时喜形于色,强自按捺,叩首谢恩。 杨坚又淡淡道:“尚书右仆射就由纳言苏威接任,纳言之职嘛......。”他略顿一顿,道:“就由工部尚书杨达接任。” 苏威自不必说,十年之前就是尚书右仆射,几经沉浮如今也算是官复原职。 杨达是杨雄之弟,也是杨坚党侄,素有贤名,且以精明强干著称。 殿中之人都是人精,见杨坚提拔杨素的同时,又将此二人晋升,莫不感到其中若有深意。 杨坚略一犹豫,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储君。如今东宫之位虚置,各位爱卿以为,朕的哪个子嗣能立为太子?今日集思广益,言者无罪,但说无妨。” 杨素想也不想,第一个朗声道:“臣以为,晋王可为太子!” 杨坚神色如常,道:“何以见得?” 杨素早有准备,当即侃侃而谈:“晋王在陛下诸王中年岁最长,为人忠孝仁义,礼贤下士,贤名远播,望重江南。且文韬武略,皆非凡品,颇有陛下之风,实乃国之储君的不二之选!” 杨坚仍不动声色,又问众人:“诸位以为,杨素所言如何?” 众人虽与杨素都不太和睦,但杨素所言确是公论,一时众人都齐声附议。 杨坚点了点头,沉声道:“既如此,就立晋王为太子,传旨扬州,命他速来京师吧。” 议定此事,杨坚感到一阵松弛,又有一股力不从心的疲惫感袭遍全身,轻声道:“诸卿还有何事,若无,今日朝会就散......。” 话音未落,右卫大将军元胄忽道:“陛下,臣有事禀奏!” 杨坚一愣,道:“何事?” 元胄一指史万岁,道:“今日朝会前,太平公意欲闯入东宫,私会太子,被臣阻拦。此事非同小可,请陛下明察!” 众人闻言,顿时一阵耸动,史万岁立时脸涨得通红,高声出奏:“陛下,今日臣遭人行刺,误追至东宫,此事张须陀、张定和两位将军可以为证!” 杨约却大声道:“史万岁说刺客逃入东宫,但臣已命人严加搜检,东宫空无一人,根本没有什么刺客!” 史万岁大怒,喝道:“那人行动迅捷,来去如飞,你属下无能,查不到也属平常。” 杨约却一语顶上:“但你公然辱骂陛下昏聩总是实情,臣与元胄还有数千军士都亲耳所闻,你莫非还想抵赖?” 他声音尖利,咄咄逼人,史万岁一时无法措辞。 杨坚这些日子既要照顾皇后,又要废黜太子,还要维护朝局不乱,早已身心俱疲。今日勉强压抑着处理完易储之事,正想好好休息片刻。 听说史万岁竟敢公然辱骂自己,不禁怒气勃发,再也控制不住烦躁的情绪,厉声道:“史万岁,你好大的胆子!朕有何昏聩之处?你说!” 史万岁被杨约一激,早已将张须陀的叮嘱抛诸脑后,大声道:“陛下亲近小人,听信谗言,如何不昏聩?臣在朔州大破突厥,尚书台却说臣主动挑衅,轻启战端,将臣与属下将士的功劳一笔抹杀!陛下若不能明察,与被废的杨勇何异!” 他声如轰雷,须发皆张,威势惊人。 杨素却挺身而出,护在杨坚身前怒喝:“史万岁,你在陛下面前竟敢如此放肆,还不跪下!” 杨坚听到“与被废的杨勇何异”一句,心中烦躁、愤怒已彻底迸发,一把推开杨素,道:“你这粗胚,你知道什么,就敢将朕比作那禽兽不如之人!” 他大步来到史万岁面前,仰首盯视比他高出一头的史万岁,恶狠狠道:“朕禁锢杨勇,你却非要见他!朕废黜杨勇,你却非要为他鸣不平!你眼里还有朕吗!” 史万岁被他恶狼般地目光盯住,更是激发胸中血性,不屈不挠道:“陛下要易储,这是陛下家事,臣直言不讳也是聊尽臣子本分。但抹杀边军将士功绩就是不对!将士们的血不能白流!陛下若不能虚心纳谏,就是昏君!” 他这一声“昏君”喊出,满殿之人无不变色,杨坚气得浑身颤抖,只觉气血翻涌,天旋地转,踉跄退出数步,大吼道:“元胄!给他用廷杖打,打死这欺君罔上的匹夫!” 殿中武士一拥而上,就欲将他按倒,但史万岁宛如柱石,任凭众武士使出吃奶的力气,依旧屹立不动。 这时广平王杨雄快步走至史万岁面前,厉声道:“史万岁,你这般肆意妄为,莫非真的想造反不成!还不跪下!” 杨雄掌军多年,威望极高,史万岁也不由一阵气馁,咬咬牙将双臂一振,众武士尽皆踉跄跌出老远。 史万岁缓缓跪下,目中含泪道:“臣一时激愤,君前失仪,罪该万死!但边关将士委实无罪呀!” 杨坚此刻耳鸣目眩,哪里听得进去,一连声催促用刑。 四名手握鹅蛋粗细廷杖的金甲武士抢上前来,照着史万岁前胸后背就打,砰砰声不绝于耳,殿中众人无不变色。 史万岁却不闪不避,丝毫不以为意。他天赋异禀,筋骨强健,这般击打对他来说不过是隔靴搔痒罢了。 杨坚见状,也不禁心中暗道:“真猛将也!” 正欲命众武士住手,忽见史万岁脸色骤变,身子一颤,竟直挺挺栽倒在地。 众人正不知何故,忽听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史万岁已挣扎站起,单臂一扫,四柄廷杖一齐折断! 再看时,史万岁竟口鼻出血,双目圆睁,向前踉跄行出数步,目视杨坚吼道:“陛下.......,陛下......!”言罢僵立不动,再无声气。 杨坚大惊失色,急道:“这是何故?” 杨雄扑上前来,一探史万岁鼻息,不禁浑身剧震,用难以置信的语调道:“史万岁......,他,他,他已气绝!” 殿上文武群臣顿时一片大哗,虽然近年来天子喜怒无常,经常杖责臣子,但多为微末小臣,不料今日竟将堂堂上柱国、二等公爵当廷杖杀,怎不令人惊心动魄? 杨素也被这一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他原本是想借机打压史万岁,不曾想竟将他活活打死,一时也有了些许悔意。 杨坚却颤抖着伸手去按史万岁心口,待发觉已无心跳,不禁一阵眩晕,一口气喘不上来,竟也仰面摔倒,晕厥过去。 武德殿上,一时乱上加乱。 深夜,杨素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府中,摒退侍者,向后园一间密室走来。 行至门口,房门无风自开,原本应远在扬州的晋王杨广走了出来,向杨素一揖到地,喜不自胜道:“杨左仆,小王多亏了你,才能克定大功,实现心中夙愿。” 杨素忙回礼道:“太子殿下切莫多礼,请入内叙话。” 二人入室,却见室中一个圆脸微须的中年人安然在座,正是杨广第一心腹幕僚张衡。 杨素虽大功告成,却兀自心有余悸,痴痴坐下,道:“今日诸事皆成,唯独史万岁之死,令人不解。” 杨广显见也得了消息,拧眉沉思道:“史万岁有万夫不当之勇,几记廷杖竟会将他当堂杖毙,孤也觉匪夷所思。” 杨素叹息一声,道:“我命麦铁杖将他诱至东宫,又让杨约在东宫守株待兔,原本只是想教训教训此人。但最后将他害死却非我的本意。此人纵横沙场数十年,为国建功颇多,如今国家失一良将,着实可惜。”言罢连连摇头。 张衡却道:“史万岁之死已经轰动京城,我听说他口鼻流血,可是真的?” 杨素道:“不错,死状狰狞,颇为可怖。” 张衡默思片刻,道:“今日殿中最先向史万岁发难的,是不是元胄?” 杨素道:“不错,杨约尚未出手,元胄已先行告发。”他忽地目光一亮,道:“元胄?” 杨广一惊,道:“难道,元胄有意加害史万岁?殿中武士都是元胄麾下,莫非元胄动了什么手脚?” 杨素惊得立起身来,极力回忆殿上情景,迟疑道:“确有可能!但元胄为何要下此毒手?” 张衡冷笑一声,向杨广道:“殿下,臣昨日入京,曾在宣化门外见到一人,此人我甚是熟悉。” 杨广、杨素齐声问:“谁?” 张衡道:“万智光。” 见二人茫然不知所云,张衡道:“此人,是蜀王府中总管。” 杨广、杨素对望一眼,都道:“蜀王府总管,他来京何事?” 张衡沉吟片刻,道:“我与他少年时都曾在周朝太学就读,此人颇有智谋却心术不正。大隋建立后他深受蜀王宠信,渐渐目中无人,我们就断了来往。昨日我见他入城,没有与他相见,却命宇文化及兄弟暗中跟随。你们可知,这万智光去了何处?” 杨广、杨素莫名其妙,道:“何处?” 张衡悠悠道:“去了......右卫大将军府!” “什么?”杨广、杨素大惊,杨广急道:“你是说,蜀王与元胄有来往?” 张衡语气中已有了几分难得的凝重,向杨素道:“杨左仆,你设局陷害史万岁,想必事先与元胄有过交代,对不对?” 杨素点头道:“不错,我曾嘱咐元胄,让他今晨设伏,拿下史万岁。” 张衡长叹一声,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今,杨左仆已有了把柄在元胄手中,如果元胄将你陷害史万岁之事向陛下道出,后果......堪忧!” 杨素怒道:“他敢?他有何胆量,敢招惹本相?” 张衡摇头道:“他固然无此胆量,但蜀王可以给他胆量!” 他沉声道:“今日杨左仆一力推举殿下,世人都看在眼里,您与殿下已如同一体。若是将来有心之人以你为由攻击太子,也不失为一招妙棋!当年,杨勇与虞庆则之事,岂非正是如此?” 见杨广、杨素神情忐忑,张衡语气愈发沉重,寒声道:“殿下,您虽已登上太子之位,但从今日始,您也就成为了众矢之的!万智光入京,史万岁惨死,就是您收到的第一份大礼。您若以为一切高枕无忧,只怕将来的下场还不如庶人杨勇!” 杨广一时失神,喃喃道:“老四,真的会向我下手?” 张衡蓦地放声大笑,道:“殿下,不要这个样子!他们有多少手段,尽管使出来便是。有我张衡在,尽可保得您平安!” 杨广也振奋起来,一手握住杨素,一手握住张衡,沉声道:“不错,多少风雨都走过来了,孤绝不会退缩。所谓成王败寇,有进无退,请二位大贤助我!” 密室之中,烛火摇曳,将三人身影辉映在墙壁上,显出几分不安与诡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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