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坐在雍城大殿的青铜灯影里,听着檐角铁马在风中铮鸣,第一次触到了权力的温度。那年我三十岁,刚刚接过兄长留下的玉圭。雍城宫墙外,西戎的马蹄声比史官的颂词更刺耳。五年来,我走过郑国的市井,抚过宋国城墙的裂痕,在齐国的盐场看过背脊晒脱皮的役夫——不是流亡,而是以国君之身,把竹简奏章外的江山烙进眼底。那些跪在尘埃里的百姓教会我:社稷之重不在宗庙钟鼎,而在黎民耕作的掌纹中。当使者禀报百里奚已至秦境时,我正策马归程,扬起的尘土与田间扬麦的飞屑,在落日下融成同一种金黄。
登基那日,我在宗庙前焚烧了十二车玉帛。火光中,百里奚从牛车上走下来,他的粗麻衣襟沾着草料,眼中却跳动着比祭火更亮的锋芒。这个用五张羊皮换来的奴隶,替我撕开了世卿世禄的茧。 "主公,秦国的战车该换车辙了。" 蹇叔指着渭水两岸的盐碱地,将我的冠冕掷入翻滚的麦浪。我们重新铸造量器,把贵族私田划作阡陌纵横的井田。当第一个庶民在军功简上烙下指印时,宗室元老的咒骂声被函谷关外的风声吞没了。
重耳流亡至雍城那年,我赠他玉珏时分明看见狼顾之相。晋献公的五个儿子像染血的棋子,我在黄河两岸布下三局棋:先嫁怀嬴于晋怀公,再助重耳登基,最后将女儿送入晋宫。秦晋之好的盟书下,我数着晋国送来的稷粟,却听见河西之地在梦中呜咽。崤山峡谷的晨雾浸透战袍时,三万秦军的血染红了我的冠冕。孟明视的断剑插在峭壁上,晋人的战鼓震碎了我东出的美梦。那天我在太庙跪了整夜,先祖的青铜器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重耳临终时浑浊的瞳孔。
由余佩着戎狄的狼牙走进章台宫时,我嗅到了昆仑山巅的雪气。这个会说雅言的西戎谋士,教我辨认祁连山口的星象,让我得以“兼国十二,开地千里”。当战车调转方向碾过陇西草原时,我忽然想起少年时在楚地见过的雁阵 —— 有些飞翔注定要背离中原的礼乐。 灭梁国那夜,十二面牛皮鼓在泾水畔擂响,归降的戎王献上镶着绿松石的弯刀。我抚摸着刀鞘上的陌生图腾,突然明白:周天子的九鼎太沉,秦人的霸业该有新的铭文。
最后一次巡视雍城时,我的车驾在渭水桥头停留良久。河岸的菖蒲还是质子归来那年种下的,如今已蔓延成苍翠的屏障。殉葬的陶俑在陵墓中列队,他们脸上凝固着西戎人的轮廓。史官将在竹简上刻下 "称霸西戎",而我知道,真正的棋局刚刚开始。 棺椁入土时,有风从函谷关外吹来,带着晋北沙场的血腥和河西走廊的驼铃。恍惚间又看见那个蹲在田埂上啃麦饼的流亡公子,正把玉圭埋进麦田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