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宣公十五年》中有一条短短三字的记载:“初税亩。”这三字没头没尾,很是让人莫名其妙。然而,正是这短短三字,却令人意外地引发了一场跨越近三千年的古今大论战。
在“春秋三传”中对“初税亩”普遍都持否定态度。《左传》中直接评价:“初税亩,非礼也。谷出(征收粮食)不过藉(藉法),以丰(积累)财也。”《谷梁传》说:“古者什一(十分之一的税收),藉(藉法)而不税(不另外征税),初税亩,非正也。”《公羊传》:“何讥尔?……什一者(十分之一的税收),天下之中正也。多乎什一,大桀小桀。(意指税收高于十分之一,就是夏桀王的暴政。)”
相比较于古人的讥讽,近现代史学界反倒是宽容得多。杨伯峻先生在注释“初税亩”时就说:“从此以后,按田亩之多少征税,此是对古代制度之大改革,有其进步意义与作用。”近现代史学界人士多认为,“初税亩”表明鲁国正式废除了旧时生产效率低下的井田制,承认土地私有权,所以才能一律征税。古人讥讽鲁宣公“初税亩”,不过是传统儒家对变革祖制下意识的反感,不足为凭。
细细考究古人与今人对“初税亩”的态度,可以看出双方其实是站在不同维度上来看待此事了。古人认为,鲁宣公之“初税亩”是对民提高税率、增加了民众负担;而今人则认为,鲁宣公“初税亩”是废除了生产效率底下的井田制,当然是种历史进步。
那么古人与今人这场跨越近三千年的大论战,究竟谁对谁错呢?
不了解周时田制的一些基本知识,这一问题难下结论。
西周时,周王国普遍实行藉田制。所谓“藉”,借也。有人说,把田地按“井”字划分,中间一块为“公田”,四周的田即为“私田”;所以,藉田制也被称作井田制。当然,实际地形复杂,土地很难规则地划分成“井”字;所谓“井田”,也许不过是种理想化的模型。
藉田制下,公田作为“税田”,由分到私田的民众共同耕种,所谓“借民力以治之”,这就是“藉”的含义。“私田”是农民的份地,只要将公田上的庄家伺候好了,“私田”之上的产出都归农民个人所有,无需再单独征税。
因为藉田制下,通常是十块土地中抽出一块作为公田(也就是税田),所以“春秋三传”才会有“古者什一,藉而不税”的说法。十分之一,也就是10%的税收。在藉田制时代,这一税率并不算高。
然而,藉田制下“公田”的公有性质,却为日后长期发展埋下了隐患。
公田是由民众共同耕作,随着时间推移,责任不清、权利不明、滥竽充数的现象就会越来越普遍。重活、脏活没人愿意干,每个人都想尽快结束公田上的劳作,早点到私田上干自家私活。长期下来,就造成了公田上“地利不可竭,民力不可殚(不能充分发挥);不告之以时(时节)而民不知,不告道之以事(农事)而民不为”的重大弊端。“民不知”、“民不为”,并非民众真不知时节、真不知农事,而是因为公田并非事关民众切身利益,所以他们只管官府说什么时候干活就什么时候干,官府说干什么事就干什么事了。
因为无法调动起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公田的生产效率当然低下。所以,到了春秋时代,“公田不治”的现象愈发严重。于是,当时有了“无田甫田,维莠骄骄”(《诗经·齐风·甫田》,意为:“公田不可耕啊,杂草长势旺!”)的诗句,来描述藉田制的没落。
藉田制生产效率日趋低下,迫使周人不得不对其进行改革。
周宣王时期,就将“藉法”为“彻法”,把王室藉田全部私有化,交由各类地主去代为经营管理;齐国在齐桓公上台后,也在管仲主导下,把“五鄙”之田土私有化,然后“相地而衰征”,来提高土地生产效率;晋国则更加彻底,在吕甥主导下进行“作爰田”改革,把所有公室之田都私有化给“国人”,然后征税。
无论是周宣王改革、齐国管仲改革、还是晋国吕甥改革,都极大地提高了土地生产效率,取得了良好的经济效益。所以,在周宣王任期内,周王室实现了中兴;齐桓公时期,齐国称霸天下;晋国吕甥改革后不久,晋文公也称霸天下。
因而,鲁宣公开始“履亩而税”,应该就是受到了晋国和齐国田制改革的启发,把土地都私有化了,然后再根据土地的多少来征税。这种改革,当然是鲁国在土地制度上的一次重大变革,是历史的重大进步!
这是近现代很多史学家的看法。
可是,古人却并不以为然。
《谷梁传》中解释“初税亩”时,说到:“初税亩者,非公之去公田而履亩,十取一也”,意思是“‘初税亩’,就是非难鲁宣公除去公田之外,又在民众私田之中十取一而税”。古人看来,鲁宣公的“初税亩”,并未废除藉田制。他只不过是原有藉田制“什一而税”的基础上,又对其余的私田再收取十分之一的税收。民众的税收负担凭空增加到十分之二,这当然算不上是一次有进步意义的土地制度改革!
那么古人和今人,到底谁才正确呢?
这场跨越三千年大论战的焦点,其实就在于鲁宣公到底有没有变革田制。
这一问题的答案,古人更接近于春秋时代,照理他们更有发言权。
然而,对于“春秋三传”反对“初税亩”,今天的学者们大多认为是儒家学者们反对变革祖制的拘泥不化,并非“初税亩”本身就存在问题。
儒家的保守,从孔老夫子的一则轶事就可充分说明。
公元前484年,鲁国执政卿季孙想增加田赋。在古代,“赋”与“税”是有区别的:“赋”用作军费,“税”用作政府日常运营开支。因为国际安全形势日趋恶化,鲁国军费开支也大大增加,鲁国不增加田赋,财力实在是接济不上了。
虽然是不得不增加赋税,但为了提现对国老的重视,季孙特地向孔夫子来咨询此事。孔夫子一听这话,就满脸不高兴,始终拒绝表态:“我对这事不懂啊!”孔老夫子弟子三千,贤者七二,桃李满天下。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当时享有盛誉的高级人才。孔夫子对此不表态,改革大计何以服众?
季孙急了,赶紧催促他:“你可是国老啊,都在等您的意见行事,您怎么能不开口说话呢?”可孔夫子却始终无动于衷。季孙没办法,只得悻悻而归。
季孙一走,孔夫子就向弟子冉有抱怨:“君子行政,要依礼而行。施舍要大方,做事要中规中矩,税收要尽量微薄。如果能做到,我认为就足够了。如果不以礼衡量,还贪得无厌,那么就是增加田赋,还是会入不敷出。况且,季孙要想符合法度,那周公之典就是现成制度。要是一定要改,还来问我干嘛?”
孔夫子视周公之典为神圣不可侵犯的态度,跃然于纸上。从此可以看出,儒家学派对于变革有着近乎偏执式的反感。也难怪近现代学者们对“春秋三传”否定“初税亩”会不以为然了。
可是,史料中的另一则故事,也许就证明了“春秋三传”的说法才更加正确。
鲁哀公执政后期,鲁国财政赤字愈发严重,慢慢就快接济不上了。为此,鲁哀公忧心不已,便向孔夫子高足有若咨询解决之道:“现在鲁国正逢饥荒,国家岁用不足,该怎么办?”
有若听了后,胸有成竹地回答:“为何不改成‘彻法’?”
听到这个答案,鲁哀公大为失望:“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彻’也?”
所谓“彻法”,是周宣王时期实施的田制改革方案。其核心是将王室藉田全部私有化,然后采取“彻法”来收税。所谓“彻法”,其实也是在藉田制基础上改革而来:每年到了收获季节,官府实地视察田地庄稼,然后选取其中长势最好的一块田作为税田,上交给政府。“彻法”是基于藉田制改良,其税率当然也是与“藉法”一样,都是十分之一。
因此,鲁哀公才会无比失望地说,鲁国现在十分之二的税率财政收入依然严重不足,“彻法”又怎么能解决目前的财政危机?
鲁哀公所不理解的是,“彻法”的核心在于土地私有化,提高土地生产效率。正如《吕氏春秋·春秋·审分》所言:“今以地众者,公作(集体耕作)则迟,有所匿其力也;分地(分田到户)则速,无所匿迟也。”因此,即便是同样十分之一的税率,但由于“彻法”下的生产效率是“藉法”下数倍,“彻法”下的税源也就远高于“藉法”时代了。
所以,有若的回答也意味深长:“百姓用度足了,您怎么会用度不足?百姓用度不足,您又怎么可能用度足呢?”
这段对话,可以证明两个问题:其一,直到鲁哀公时期,鲁国田制依然未变,仍然是采取了传统的藉田制;其二,鲁宣公“初税亩”,确实是在旧有的公田之上,又增加了十分之一的税收。
不但是征“税”,为增加军费预算,季孙还额外增加了田“赋”。因此,鲁国民众的实际赋税负担远不止20%。正因为如此,“春秋三传”以及孔夫子都对鲁国公室随意增加赋税的政策持否定态度。
然而,鲁国之所以要征收这么高的赋税,其实也是无奈之举。乱世之中,鲁国周边强国林立;鲁国内部,公族势力强大、不服管辖。因此,鲁国任何的改革举措,只能是针对最为弱势的底层民众,而不是既得利益群体。所以对底层民众增税,就成了鲁国公室为维持自身存在的唯一举措。
虽然“初税亩”是一次改革,但并没有近现代学者们所主张的变革鲁国田制。因此,“初税亩”的历史意义并非如想象中大,只不过是鲁国为维持自身政权的无奈之举。所谓“初税亩”是“变革田制”,大多属于今人主观臆测,于史无据。
这场跨越近三千年的论战,古人观点显然更接近史实。儒家学者谴责“初税亩”非礼,其实是谴责鲁国统治者违背了周公“分地薄敛”的思想,而不是因为鲁国变革了藉田制。
为什么如此好的文章没人看没人评论呢?今天才弄懂井田,和初 税 亩[鼓掌]
拜读
谢谢,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