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年轻人阅读实录:有人藏书近千本,有人把书当止痛片

刺猬公社 2023-04-27 10:50:06

文 | 陈梅希

编 | 石 灿

苏木微信号上展示的地区是新疆阿勒泰,那是他自己选的。

他出生在山西运城,在太原求学工作多年,中间曾去成都闯荡,最后又回到家乡运城,阿勒泰是个很遥远的地方,和他的人生轨迹没有交集。但苏木喜欢那个地方,熟悉它的风土人情和自然风光,甚至知道该去哪里采野木耳——他是从作家李娟的书里知道的。

苏木的轨迹和当代多数普通人一样,从家乡离开,又回到家乡。如果说有什么不同之处,可能是因为他在家里给自己建了一个小小的藏书室,里面收藏着七八百本书。

“我家三室两厅,一个人住,书房里放了七八百本,还有一些我读完觉得不好的,或者干脆读不下去的,就扔去储藏室了。”书架是最“神圣”的藏书位,尤其是顶层,那里他留给了他最喜欢的苏联和俄国文学。

图源受访者

在世界读书日前后,刺猬公社(ID:ciweigongshe)通过豆瓣小组联系到四位和苏木一样爱看书的普通人,跟他们聊了聊与阅读和囤书有关的故事。

绿皮火车和300本书

小学三四年级时,苏木收到了他人生中第一个图书“大礼包”。

在成都当兵的舅舅过年回山西省亲,要坐30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他没给家里带四川特产,而是带了一套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少儿读物,整整300本。

为了把300本书带上火车,苏木舅舅拖着两个很大的行李箱,连换洗的衣服都没带,把全部空间都留给图书。

“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文学类的,自然类的,社科类的。”苏木回忆道,“我们家里面7个小孩,有的爱看,有的不爱看。像我是先把宇宙、天文、地理这些书看完了,我大表弟先看的是三国演义、聊斋这一类的。”

300本书,对还是小学生的苏木来说简直是一个微型图书馆,他从里面一本本选着看,一直看到小学毕业,陆续看完其中的100多本。

后来他在李娟的书里看到,李娟妈妈收来很多废品旧书堆在杂物间里,她蜷在旧书里随便挑一本,如果不感兴趣就扔过去,再重新挑一本。那是李娟在散文《阅读记》里记述的故事,苏木没有提到这种经验和他自身经验的相似性,巧合的是,李娟窝在旧书堆里时也是小学四年级,跟拿到300本图书的苏木一样大。

当然,苏木现在拥有了一整间书房,可以随心所欲地买书,把最爱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放在大书架的顶上。

苏木的书房,图源受访者

直下看山河(没错,这是她给自己取的化名,来自辛弃疾的词)说,从她自身的阅读体验看,某本书对人的改变其实没那么大。“还得是靠光阴流逝,到了人生的某个节点,就突然悟了。”

她喜欢读书,小学最疯狂的时候逃课去新华书店蹭书看,每次都被工作人员在清场时“扔出来”,一直到现在,她仍维持着每星期1到2本的看书频率。她也喜欢买书,最多的一次,曾一口气买下汗青堂全套120册。

今年4月,直下看山河在拼多多上“入”了大概10本书。“入”是入手的意思,网路语境下的年轻人喜欢这么讲,价格优惠的商品被形容为“可入”,判断标准主要来源于个人经验。她骄傲地说:“像我这种经常各种渠道买书的,几乎看一眼就知道折扣合不合适了。”

和苏木的大书房相比,北京书友赵跃的藏书环境显得有点惨淡。因为租住在不到50平的一居室,赵跃没办法单独拥有一间书房,只能“见缝插针地四处乱摆”,床头柜、简易书架、储物架、地板,没有书房,等于到处都是书房。她开玩笑地问我:“我这能算藏书吗?最多算堆书吧。”

我安慰她:“嗨,书房什么的,都是身外之物。”

心态再好,赵跃的书毕竟还是“肉体凡胎”,经受不住外部环境的猛烈攻击。去年7月,赵跃家的卧室空调漏过一次水,把堆在地板上的书给泡了。

赵跃说,还好她最喜欢的书,都摆在“尊贵的书架”上,被水泡湿的是地板上堆着的、压在底层的几本小说。

她把那几本小说摆在空气净化器的出风口,把风量开到最大,重新晾干后,书的纸张留下水渍,弯弯扭扭,“从一本平平无奇的小说变成了一本饱经风霜的小说”。

囤书诱惑猛如虎

在豆瓣,有多个购书小组,汇集着数十万纸质书爱好者。

最大的小组,名叫“买书如山倒,读书如抽丝”(以下简称“买书组”),充满自我调侃的意味。每年一到4月,小组首页都会被拼单、问价、晒单的帖子刷屏,这是世界读书日所在的月份。

近几年,各大出版社、线下书店、电商平台,都会选在读书日当天做促销活动,几乎已形成图书销售领域的新传统。拼多多的“多多读书月”专项补贴计划,则将纸质书促销周期从4月拉长到5月。

对纸质书爱好者来说,这是囤书的最佳机会。

4月份,苏木加起来网购了六七十本书,拼多多、京东、当当是他今年购书的主要平台。在太原工作时,因为单位附近有著名的尔雅书店,他更喜欢去线下书店买书。等回到运城,可供选择的书店很少,苏木逐渐习惯线上买书。

因为书房空间有限,苏木在4月份清理出三四十本不感兴趣的旧书搬去储物间,给新书挪位子。他把买书比作选衣服:“你确实会越来越挑剔,然后你的品味也会越来越形成自己的一个系统。”

书房里的书架大概能放下500本书,苏木说,每个人对书的喜好都不一样,这是属于他自己的Top 500。摆上去的书不时会更新,但逐渐趋于稳定——看过的书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了解自己。

苏木集齐了2006年至今的每一本读库,图源受访者

还蓝的购书计划则更随意一点,每次碰上优惠活动,就会先买上几本,等差不多看完,可能就又碰上促销了。他说自己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故事,网购的原因是“小县城的图书馆图书更新很慢”,所以干脆就自己买来看。

还蓝喜欢看非虚构作品,今年4月,他在豆瓣小组找人一起拼单买陆庆屹写的《四个春天》。拼多多的读书月活动需要拼满3人发货,还蓝不到半天就成功了,我是他的拼单者之一。那也是一个与小县城有关的故事,作者在序言里写“温柔能带来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这句话被选出来印在封面上。

图源作者

2021年4月,因为拼单买书的帖子太多,“买书组”组长茶研不得不发布一条拼书专帖,提醒大家不要再让拼单信息刷屏。此外,茶研还放开了“藏书如山积,读书如水流”小组(以下简称“藏书组”)的入组权限,建议大家“拼书的帖子都发到这里来吧,随便发”。

到今年,“藏书组”已聚集起3万多名书友,成为“多多读书月”拼书活动的主阵地。苏木、赵跃、直下看山河、还蓝,都是这个小组的组员,但他们相互之间并不认识。

多人拼单的形式,和作为商品的书籍,意外地碰撞出不一样的火花。大多数年轻人不会找熟人一起拼书,而是把书籍的拼单信息放在豆瓣等公共平台,同样对这本书感兴趣的陌生人会自助加入拼单的行列,倒像是另一种形态的以书会友。

没有额外的社交压力,书友们的帖子几乎统一格式——书名,差X人。

图源豆瓣小组截图

不少帖主还会在拼单满员后,将帖子标题改为“已拼成”,为其他想拼单的书友节省时间。自称“究极I型人”的赵跃很喜欢这种方式,她将这场拼书热潮评价为:“既热热闹闹,又互不打扰。”

拼书热潮同样发生在小红书,《盐镇》、《我本芬芳》、《始于极限》等女性作家的作品进入“多多读书月”百亿补贴书单,成为小红书网友拼单时的热门选项。

视频化时代,仅存的几个图文社区在纸质书促销活动中成为书友聚集地,似乎是一种有趣的互文。始终有人需要没那么沉浸态的图文社区,始终有人需要拿在手里有点分量的纸质书籍。

“大家一起买书,讨论书,这是天然更适合图文社区的场景。因为想买想读同一本书而凑在一起,聊聊书,发发书的照片和文字,甚至不会互相关注,没有所谓的社交关系。” 从事互联网行业的赵跃补充道,“更像是虚拟世界的一场萍水相逢。”

左手焦虑,右手慰藉

苏木第一次看李娟的书,是在成都。他当时刚毕业,离开出生长大的山西,想去外面闯荡,没想到刚踏出第一步就遭遇来自成人世界的打击——他找不到工作。

当年拖着300本书坐绿皮火车回家省亲的舅舅,已经在成都定居,他借住在舅舅家,住处离武侯祠只有几百米。每天早上,他会带上书和Kindle,去武侯祠背后的公园,或者花10块钱在当地茶馆点一壶茶,一坐一整天。

“失业了很长一段时间,当地没什么朋友,一个人也比较苦闷,”苏木回忆,“看很多书,看李娟和三体,那时候豆瓣也开始兴起,挺热闹的。”

在个人生活比较苦闷的阶段,他在书里遇到了李娟笔下的阿勒泰,他喜欢李娟的文字,也喜欢阿勒泰的故事,聊起这段阅读经历时,他反复称赞李娟的写作“清澈、广阔、辽远”。

赵跃的焦虑原因,和苏木刚好相反。

她在互联网公司工作了几年,过着每天见不到太阳的生活,早上钻进巨大的工区,即使白天也要靠灯光照明,等晚上下班时,太阳早就下山了。她的工位离窗户很远,她有时候会在下午远远地望一眼窗户的方向,通过那一块长方形的颜色,判断今天的太阳有没有落下。

去年,她读到杨本芬写的《秋园》,既被故事打动,也为这位80多岁的作家打动。“她80岁才出版处女作,60岁才拿起笔,在厨房的灶台开始写作。那些文字是跟无数家务一起诞生的,我读的时候会想象,也许她写完这句,会去尝尝汤的咸淡,写完下一句,需要去把烧开的水灌进红色热水瓶里。”

赵跃有一种被抚平的感觉,她自己也觉得很奇怪,这不是什么打上“治愈系”标签的书籍。

后来,她尝试着寻找理由:“也许是她的写作本身,让我感受到力量,一种人生不是只有年轻时代的安慰,一种追寻价值可以持续终生的确认。”

今年“多多读书月”活动里,赵跃只买了《盐镇》一本书,书单里的很多书,她之前在没打折的时候就买过。但她没有懊恼自己买亏了,反而庆幸它们能被更多人喜欢,“我在豆瓣看到好多人拼《我本芬芳》,拼《始于极限》,真的挺高兴的。”

“多多读书月”公布的春日书单(部分)

阅读曾被赋予很多崇高的使命,它附着在耳熟能详的金句里,在成长的不同阶段钻进一代代人的耳朵。

“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这是高尔基说的。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是杜甫说的。

“书是全世界的营养品。”这是莎士比亚说的。

从小学时代起,这些和阅读有关的名人名言被当作踩分点写进作文里;长成大人后,知道“人类”和“世界”的概念之宏大,反而不敢轻易说出口。

在铺天盖地的,以长大为名的焦虑中,年轻人们开始非功利性的阅读。

根据电商平台拼多多在世界读书日当天发布的《2022多多阅读报告》,艺术哲学类图书和文学小说是销量增速最大的两种图书品类,2022年分别同比增长73.84%和62.48%。年轻人则成为购书的绝对主力,35岁以下用户图书消费占比超过53%。

图源多多阅读报告

物流行业的迅速发展,让偏远地区读者的购书需求得到更好的满足。报告数据显示,过去一年,“拼书”订单量同比增长最多的三个地区,分别是新疆、西藏、内蒙古。

图源多多阅读报告

第四季“多多读书月”活动首日,最先库存告急的两本书分别是《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和《漫长的余生》。前者是由沈从文创作的,系统考证中国服饰文化的学术专著,于42年前首次出版;后者则是北大历史学系教授罗新于2022年出版的新书,从一个北魏宫女的人生,打开一个动乱时代的历史画卷。

罗新在书里写:“故事是江河,有源头有终端。历史是海洋,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后来,在接受理想国访问时,他解释道:“绝大多数我们知道细节的人的人生,都是值得单独写出来的,如果那个故事足够丰富的话。”

第五季“多多读书月”畅销图书《我本芬芳》里,作者杨本芬也在写普通人的故事,她自己就是自己笔下的那个普通人。她和母亲、女儿、孙女,搭建起一个普通家庭近百年的女性史诗。

这些普通人的故事,穿越近两千年的历史风暴,或是穿越近百年的家庭琐事,走到年轻的读者面前,宣告有喜有悲,原本就是生活的常态。

“这些故事让现实世界里的焦虑变得很遥远,”赵跃最后说,“也许这也是一种功利吧,阅读是我生活的止痛片。”

(本文中,苏木、赵跃、直下看山河、还蓝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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