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阳离开时,我许愿下一次见面就嫁给他;
后来他回来了,让我家破人亡。
爱意被揉碎,碾入泥尘。
我们……至死方休。”
1
江中画舫上,轻歌曼舞,觥筹交错,烛火万千将江面照得通明。
酒过三巡,男男女女纠缠着瘫倒一片,唯有帷幕之后琴音寥寥清明。
李牧阳仰躺在舞女晚媚的小腹上,挨着脑子里一阵阵的眩晕。
须臾,一曲终了。
“这琴弹得好,当赏。”
李牧阳眨了眨眼睛,轻声道。
身下的舞女娇笑一声,柔嫩的手臂似藤蔓往李牧阳身上缠。
“公子好偏心,奴家陪你喝了一晚上,也不见你犒劳一下。”
李牧阳睨了晚媚一眼:“今晚好酒好菜没犒劳好你?”
晚媚默然。
李牧阳这话倒也说得没错。
从前都是客人花钱,她们卖艺;这李牧阳倒好,一掷千金请她们喝酒。
见晚媚不说话,李牧阳轻笑一声,将女人柔弱无骨的手从身上扒开,摇摇晃晃站起来看向屏风后的倩影。
“弹师出来,本公子赏你!”
李牧阳接着酒意嚎了一嗓子,屏风后的琴音戛然而止,人影稍顿,随后翩然行至李牧阳跟前。
女人身形纤细却步履稳当,到了李牧阳跟前,面纱将脸遮了大半。
“给你”李牧阳将腰间一块玲珑玉佩一把扯下,一股脑塞进女子手里,完事也不松手,抓着女子目光迷离一脸憨相:“以后一个人要好好过日子。”
“噗嗤!”
一旁的晚媚没忍住笑出声来:“这说的什么话?公子怕不是喝傻了。”
李牧阳松开手,女子目光下垂,看向手里的礼物:色泽清透,质地温润,不难看出是上等佳品。
其纹路中间似乎有字,像是个“羊”。
女子迎着男人直勾勾的目光俯身拜谢,却在动作的刹那抽出袖间隐藏的利刃。
一缕冷光掠过,一把匕首刺进李牧阳身体。
身边一阵兵荒马乱,门口的侍卫破门而入扣下女子。
女子的面纱抖落。
晚媚捂唇惊呼:“许姑娘!”
李牧阳却像感觉不到疼,直勾勾看着许明珠。
眼里的悲伤快要溢出来。
2
天启元年,战乱刚歇。
即使是在向来富饶的江城,亦是随处可见的流民。
李牧阳走在路上,手里的大刀被或浅或深的血迹斑驳。
沉重的脚步荡起尘埃,李牧阳一阵干咳,饥饿和疲倦让他一双腿发软。
一双手适时扶了过来。
李牧阳费力侧首,见少女一袭绯衣眉心紧蹙。
李牧阳松了口气,笑道:“你来了啊。”
许明珠没有说话,只是扶着李牧阳沉默地走着,看着李牧阳身上的血渍终于没忍住:“你答应过不会受伤的。”
这话带着浓浓的鼻音。
李牧阳知道许明珠不高兴了,他低头看着女孩儿。
怎么会这么巧就遇上了自己呢?李牧阳知道许明珠肯定等了很久,不止今天。
霎时心软地一塌糊涂,低头柔声道:“不是我的血,我好着呢。”
说着摆了摆手臂,证明自己好胳膊好腿儿。
明珠这才放下心来,破涕为笑。
李牧阳回去后一头栽在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暗,直到第二天夕阳落山,才被饿醒。
许明珠掐着点儿让人过来叫李牧阳吃饭。
许父不在,饭桌上只有明珠和许牧阳两个人。
明珠吃得少,早早地就放了碗筷。
“你慢点儿,别伤了胃。”
看见李牧阳狼吞虎咽,明珠好笑又心疼:“这一路上发生了什么?你怎么这么狼狈?”
李牧阳吞咽的动作顿了顿,干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碗,沉吟片刻注视着女孩儿清澈明亮的眼睛:“明珠,外面又闹饥荒了。”
许明珠脸色白了白。
“怎么会?有许氏商行在,粮价短时间内不会太波动的太厉害。”
“是,我们当时计算过许氏的储备,是可以帮大夏撑三年的。”李牧阳应道,眼底幽深:“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李牧阳又问:“义父什么时候回来?”
许氏主管天下粮仓,在这战乱刚歇的时候能做的有很多。
可是一个月前,许氏家主许青山去沿海的辽城和外邦谈生意去了,归期未定。
“还没说,我一会儿就写信过去。”明珠皱眉。
“明珠,当年的事不会再发生的。”
李牧阳的声音难得沉重。
他们都不约而同想起了那段最艰难的时光。
3
许明珠并非一生就是许家的大小姐。
那时许父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
天下大乱群雄逐鹿,很多商贩不仅做不下去生意还因为欠债被追杀。
许青山就是其中之一。
许母染了瘟疫没钱买药病死了,许青山就把几岁的明珠藏在奶奶家,独自南下寻找机会,却在路途中遇见了一个落魄的贵人。
那人被追杀,将毕生家业托付给了许青山。
从此许青山一人得道,许家鸡犬升天。
许青山差人将家人从家乡接到江城,却在路上遇见了流寇。
许家二老命丧贼手,明珠命大,撞在马车上晕死被李牧阳救下。
那个时候明珠醒来发现亲人都没了,又悲又痛,发了高热,小小一个快要活不下来。
清醒时和李牧阳说谢谢,可是烧迷糊时只会一个劲儿地叫娘亲,哭的脸都肿了。
少女小猫一样的抽泣让李牧阳心软了软。
这一软便背着许明珠往江城去,哪儿管它山高水远道阻且长。
彼年,李牧阳14,许明珠8岁。
冷月当空,明珠发着烧,趴在李牧阳身上不敢睡。
她怕自己烧死了,也怕少年终于撑不住弃自己而去。
当然,人不为己,这无可厚非。
可是先撑不下去的是李牧阳。
少年直挺挺倒下,却不忘将许明珠护在怀里。
李牧阳两眼一闭,人事不省,脸色乌青,许明珠摸着几乎没了温度。
她打开李牧阳的包袱,才发现男孩儿把吃的都省给了自己。
许明珠叫不醒李牧阳,前所未有地慌。
李牧阳醒来的时候,在一处山洞里,少女一身狼狈,衣服皮肤都被划破,却在看见自己的刹那眼睛亮得像星星。
李牧阳余光瞥见一旁的半碗粥,疑惑到:“这怎么会有粥,哪儿来的?”
许明珠眼里的一下子熄灭,避开少年疑惑地眼神,小声答:“买的。”
“我们哪来的钱?”李牧阳惊讶,随即目光搂在明珠空荡荡的脖颈上:“你疯了?那是你娘留给你的唯一遗物。”
“你怎么能弄丢?”
李牧阳语气有点重,他清楚地记得,明珠烧得糊涂的时候曾拜托过自己吧金锁带给许青山。
明珠单薄的身体颤了颤,抬头目光倔强:“可我也不能失去你,我们要一起到江城的。”
李牧阳微怔。
骨节分明的手掌轻轻将少女搂紧怀里,声音坚定:“我们一起到江城。”
“到时候我们再把东西赎回来。”
后来他们历经千辛到了江城,可是那枚金锁却和店主一起消失了。
那是明珠的遗憾,但她不后悔。
4
明珠又一次从梦中惊醒。
女人像从前那样温柔地叫她囡囡,可是却怎么都看不清她的脸。
许明珠已经忘记母亲的样子了。
她睁开眼睛,看着头顶的床幔怅然若失,直到天明。
侍女小米来说城门口的粥棚出了事,许明珠匆匆洗漱完便出门了。
许明珠到时,粥棚已经被人围住了。
一壮年男子将粥碗狠狠摔在地上,怒气冲冲:“我们顶着烈日排了半天的队就这碗清水!糊弄鬼呢!”
而施粥的许家伙计闻言也冷了脸色:“就只有这个,爱要不要。”
此时一老妪端着碗颤巍巍地从明珠身畔经过。
明珠看清了碗里的东西——一碗清粥,几粒米在里面沉浮。
明珠心里微沉,让小米回去叫人。
从大批流民赶往江城开始,许氏商行就在城门口设了粥棚,每天三次给流民施粥。
从前明珠来过,里面都是浓稠的白粥。
原先争执的两个男子已经打起来。
人群哗然,又有其他几处发生了口角,也纠缠了起来。
推攘间,明珠也被人撞到在地上,手臂一阵火辣辣的痛。
眼看就要被人踩到,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拉起来。
李牧阳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来了。
“快拦住他们!”许明珠焦急道。
李牧阳脸色一黑,将明珠推给在后面的小米,转身上前三下五除二将互殴的两人一手一个压制住。
许明珠顾不得其它,上前一步:“我是许氏商行少东家,大家稍安勿躁。”
先前的壮年男子在李牧阳手下伸长脖子,双目通红:“不想给就不要给,为什么把消息散出去误导我们过来,我拖家带口走了及时里路,饿死了老娘,渴死了孩子就是为了一条活路,你们许氏就是这么欺人的吗?!”
许明珠向前一步,朝众人福了福身:“今日之事非许氏本意,一定给大家一个交代,但请大家相信许氏商行是真心想要帮助大家渡过难关的。”
许明珠走到伙计跟前:“告诉我,是谁让你这么干的。”
伙计沉默。
在许明珠表明了身份时,他便就已经白了脸色
“你不敢说?”
许明珠眯了眯眼,又道:“可左右经手这事儿的不过那几个人,现在我是给你机会,到时我找出来,你就是帮凶了。”
“是……钱掌柜。”
钱丰,许氏米粮掌柜,资历老是许青山最倚重的帮手。
此时,一桶桶新粥在明珠示意下被抬到粥棚。
大家伙儿的埋怨慢慢销了声。
5
许明珠拿了人去找粮铺的掌故对峙。
钱掌柜欲处死挣扎:“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许氏,我为许氏辛苦多年,岂容你一个黄毛丫头说罚就罚”。
许明珠怒了:“监守自盗,耽误灾情救治,你留着和衙门说去吧”。
许明珠说着,就要命人将掌故送进官衙,却在最后一刻被制止了。
许青山回来了。
“明珠,这里的事父亲已经知道了,你先回去换件衣服。”许父温声道,目光落在明珠手臂上。
“父亲。”
明珠不想让许青山心软。
“听话,让牧阳陪你回去。”
许父又一次道,瞥了眼李牧阳,目光温柔但不容拒绝。
明珠无奈,只能离开,却在出门的时候让李牧阳留下。
“父亲向来信重钱掌柜,不会严惩他的。”明珠声音淡淡:“等他们散了你就压着钱掌柜去送官。”
李牧阳一愣,随后道:“义父知道了会生气的。”
“我知道。”明珠抬眸。
“可是他在一日父亲就依旧会爱重他,这样只会害了百姓,害了许氏,也会害了父亲。”
许青山在明珠心里一直是个了不起的人,但是唯有太过重情重义有时候甚至到了是非不分这一点,让明珠失望。
李牧阳答应了。
明珠重重呼出一口气,带着侍女小米回家。
晚上李牧阳回来,明珠已经换了衣服:“怎么样,送官了吗?”
“没有。”
李牧阳半张脸隐藏在阴影里:“李掌柜是老人,义父罚了他20笞和银钱赶出江城了。”
许明珠点头:“这样也好。”
夜深人静。
李牧阳回到自己院子里,看着烛火幽微出了神。
他骗了许明珠。
真正发国难财的是许父。
“我知道明珠让你回来时干什么,可我不会改变注意的。“
”明珠生性单纯,知道太多反而不好。”
“你知道她对你的心思,所以你也不想她难过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