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建立明朝后,设计了一套独特的军事体系。“养兵百万而不费民一粟”的卫所制度,将军队与土地深度绑定。全国设立329个卫所,军户世袭耕种屯田,三七分成的制度下,七成屯田养兵,三成自给。永乐年间,军户达280万户,屯田90万顷,户均32亩,理论上足以支撑百万大军。
但这一制度存在致命缺陷。军户需承担双重赋税:一是朝廷田赋,二是卫所月粮。洪武年间一名普通军士月俸仅一石米、两斤盐,还需负担修筑宫殿、皇陵等徭役。军户逐渐沦为“贱籍”,逃亡现象从洪武三年便已开始,至正统年间陕西卫所逃亡率超过30%。

明初卫所制的崩溃,始于土地兼并。正统朝名臣王骥在西南征讨时发现,将领私占军田、役使士兵已成常态。成化年间,榆林卫军田被侵占率达40%;万历时期张居正清丈土地,发现军屯面积较洪武时减少24.9万顷,相当于原有规模的三分之一。
勋贵集团成为最大受益者。魏国公徐俌在南京侵占军田2万余亩,黔国公沐氏在云南掌控全省半数良田1。失去土地的军户沦为佃农,甚至“卖妻鬻子”,陕西军卫守城正军仅剩五六十名老弱5。
募兵崛起,白银砸出的战斗力嘉靖倭乱催生了募兵制。戚继光的戚家军年薪9两,装备火器率超50%,成为抗倭主力3。万历援朝战争时,明军年薪涨至18两,李如松部骑兵年薪高达30两,与同期西班牙雇佣兵收入相当。
“发饷三日,可驱虎狼”的规律显现。浑河之战中,4000川浙兵对抗6万八旗军,击杀对方数千人;萨尔浒之战明军虽败,但杜松部家丁仍给努尔哈赤造成开战以来最大伤亡。

明朝财政体系难以支撑募兵开支。嘉靖三十年太仓岁出白银590万两,其中军费占78%,而岁入仅200万两5。为筹措军费,朝廷发明“三饷加派”,导致全国田赋暴涨60%,陕西农民“一亩所获不足完粮”。
军饷拖欠成为常态。万历四十七年,九边军镇欠饷达900万两;崇祯二年宣府镇士兵领到的饷银,实际购买力仅相当于嘉靖年间的1/53。辽东铁岭卫士兵记录:“得银五钱,仅购米二斗,妻儿啼饥号寒”。
家丁现象,畸形体制下的精锐将领为保持战斗力,集中资源豢养私兵。李成梁的8000家丁装备乌铳、三眼铳,马匹披棉甲,年薪50两7。这些精锐成为战场决胜力量:万历二十六年碧蹄馆之战,李如松率3000家丁突破3万日军包围。
但家丁制度加剧军队分化。崇祯十五年朱仙镇之战,左良玉部4万明军中有1.2万家丁,普通士兵“衣不蔽体,持竹枪作战”,导致全线崩溃。

九边重镇最能体现明军变迁。弘治年间,宣府镇应有兵力15万,实存不足5万;嘉靖二十九年,大同镇士兵因欠饷三年发生兵变,总兵张达被乱刀分尸。
万历四十六年,辽东镇士兵月粮标准从1.2石降至0.8石,实际发放仅0.3石。饥寒交迫的士兵将盔甲武器卖与蒙古部落,榆林卫参将记录:“十卒九无甲,弓弦尽作炊”。
战争检验,关键战役的败因萨尔浒之战暴露体制缺陷。11万明军中,真正能战者仅杜松、刘綎部3万余人。马林部2万士兵“多持木棍,闻炮声即溃”。战后统计,明军火器携带量不足建州军三分之一。
松锦之战时,洪承畴13万大军被困半年,士兵每日口粮从1升减至3合(约150克)。最终曹变蛟率残部突围,饥饿的士兵“抱马腿啃食”。
对比研究,跨朝代的军制镜鉴与汉唐对比更显明朝困境。汉武帝时期,50万边防军年耗粮600万石,占全国产量15%;而万历末年九边军费折粮达2400万石,占产量40%。唐朝府兵制崩溃后转型募兵,但保持中央财政主导;明朝却将筹饷责任转嫁地方,导致“天下财力尽困于边”。

明史确有满饷不败记录。万历朝鲜战争,年薪30两的辽东骑兵在平壤战役率先登城;天启六年宁远之战,袁崇焕发双饷激励,红夷大炮命中率超70%。崇祯十五年,孙传庭在陕西筹措50万两白银,打造的火器兵团曾让李自成“一日十惊”。
但这些精锐犹如昙花一现。孙传庭部最后决战时,士兵已欠饷五月,“手持新式鲁密铳,腹中无食难以瞄准”。
军制与国运的纠缠明朝军事史揭示根本矛盾:传统农业财政无法支撑近代化军队。卫所制亩产1石需养0.3兵,而募兵制1兵消耗20石1。当17世纪全球进入火器革命时,明朝却因军费短缺,火器质量倒退——嘉靖时期的佛郎机射程1000米,至崇祯年间的仿制品不足400米。
“满饷不可敌”的悖论在于,当明朝有能力发足饷时,其军队确实能创造奇迹;但帝国绝大多数时间都在为筹饷自毁长城。这种撕裂最终在崇祯十七年达到顶点:守卫京城的京营士兵,每人领到守城特别饷——40文铜钱,仅够买两个烧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