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消失的爱人:早知道他要走,我就给他做双鞋

真实战争近代史 2024-05-18 03:32:37

大家好,我是霞姐。

人与人之间是讲究缘分的。见或者不见,好像都是注定了一样。

缦云奶奶的故事,我前后花了五年时间去记录它,但我一直没能见到故事的当事人。

我是在2019年夏天,通过她儿子的讲述,为她写下了第一篇故事,引来很多媒体和志愿者跟进。奶奶感谢这个没见面的小友,寄来许多家乡的特产咸菜。

这期间,我几次想去探望奶奶,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给耽误了,包括她的葬礼。

我们的缘分未到,也未尽。

我决定重新完整梳理缦云奶奶家的故事,听伙伴们热烈的讨论、争辩、意难平。

更加感受到这不仅仅是一个女人寻找消失爱人的故事,这是一个在时代的夹缝中,用柔弱身躯和命运相搏的故事。

这样的故事,值得被看见。

时间在民国,大约是1935年,地点为中国西南边城腾冲,这是一个气候极佳的城市,冬暖夏凉,空气温润,植被繁盛。

没有公路,没有汽车,没有喧嚣,一派田园风光。乡间小路上走来几乘滑竿,上面坐着新上任的腾冲县长邱天培、县长最亲近的秘书陈竹铭,及他们的家眷。

随行的有两个勤务,一个警卫,背着一支老掉牙的步枪,还不知打不打得响。

大大小小十几口人,这次是去腾冲有名的温泉度假,他们洗过澡、吃过美食,酒饱饭足正在休息时,“啪”一声枪响,几个黑衣大汉围了上来,原来是遇到土匪了。

邱县长吓得钻了草丛,警卫也趴地上不敢动,陈秘书还算冷静,对土匪说,只要不伤害人,钱财都给你们。

吓坏了的几个小孩,欲哭不敢作声。

土匪搜走钱财扬长而去,惊魂未定的邱县长才对秘书说:“竹铭兄,好险呐!”

几个小孩里,有一个叫邱钟惠的女孩,长大后成为中国获得世界女子乒乓球比赛冠军的第一人。

而我今天要和大家讲的,是陈秘书女儿的故事,她叫缦云。

是我的母亲。

1942年5月,日军占领千年古城腾冲后,城内大乱,所有人都在逃亡,包括县长邱天培。

我的外公,县长秘书陈竹铭也带着一家老小赶往腾北避难。

县长、秘书两家人开始是在一起逃,后来分开了,到腾北又聚在一起,外婆见到邱天培时说,邱县长你的毡帽都拿忘记了,我给你带来了。

邱县长哭丧着脸说,不要说是毡帽了,我现在乌纱帽都不要了。

那一年我母亲才15岁,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随后有一支部队来到了腾北打游击,叫预备二师,是当时唯一一支深入敌占区的成建制中国军队,师长叫顾葆裕。

预备二师和临时县政府创办了一所战时联合中学,我母亲和我舅舅就被送到这所中学读书。

过了两个月,预备二师在乡里张贴布告,号召学生们加入战时干部训练班。

当时外公一家刚刚安顿好,家里困难得很,加入干部训练班至少有统一的衣服,吃饭也不要钱,而且还能为抗日贡献力量,母亲和舅舅都去报名参加了。

临走的时候,母亲还欢天喜地地对外婆说:“妈妈,我们要去穿军衣啦。”

在训练期间,母亲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就是:如果日本人追杀,男队员要拼死抵抗,女队员就投江。

从干训班毕业以后,母亲和舅舅就正式进入了战地服务队,跟随预备二师师部一起行动。

他们白天就负责聚在一起写壁报,主要是宣传抗日、揭露日军暴行这类标语,晚上,男生们负责侦察敌情,同时将壁报张贴到敌占区附近。

执行这一任务的时候必须格外警惕,不然被敌人发现,肯定会丢了小命。

他们前脚把抗日的壁报贴上,日本人后脚就撕毁了这些壁报,转而贴上活捉抗日师长的标语。然后过几天,战地服务队的学生们又会再把他们的标语撕下,贴上自己写的壁报。

就这么来回拉扯。

除了做抗日宣传,战地服务队还要负责军队后勤这些。

通常一场战役结束,男生就负责清扫战场,女生就负责照顾伤兵。

母亲她们要给伤兵包扎伤口,帮他们喂饭、写信。有的伤口上长蛆了,母亲就得把蛆挖出来,再洒上碘酒,拿纱布包好。

当时的医疗条件不好,没有抗生素和麻药这些,她们就只能这么处理。有的伤员受不了痛苦,大声哭喊,母亲就安慰他们,说都是为了国家,还是忍一忍吧。

每次母亲从伤兵的帐篷出来,总是能看见成堆的尸体,有缺腿的,有缺胳膊的,还有少了半边脑袋的。

母亲和我说,第一次看见这场面的时候确实害怕,但后来看多了,也就习惯了,见怪不怪。

这些将士的遗体,被一个一个抬入坑中,统一掩埋。

记得干部训练班结课时,为了防止日军空袭,大家是在森林里举行的毕业典礼。我舅舅当时作为学生代表,还上台发了言。顾葆裕师长见我舅舅聪明乖巧,就把他收为义子。

从此,我们家的命运就和顾师长,紧紧联系到了一起。

关于战地服务团的记忆,母亲重点说了两个人。

有一次,母亲就站在路边哭,路过的参谋长彭劢看到了,就上前问她,“小姑娘哭什么?”

母亲说草鞋磨脚,起血泡,走不动了。

彭劢就拿出自己的手枪,先把里面的子弹退出来,用枪柄使劲敲打草鞋磨脚的地方,把它敲板正了以后再让母亲穿上去。

穿的是草鞋,吃的也没好到哪儿去。

部队的确是免费供饭,一日两餐,但每顿也只有一碗糙米饭、一碟蕨菜和一杯白开水,大概一个月才能打一回牙祭。

而且腾冲本地不产盐,战时物资又供应紧张,所以他们每日吃的饭菜里基本都是没有盐的,只能那么没有味道地干吃,蕨菜也是又苦又涩,难以下咽。

军官们的伙食跟普通士兵一样,士兵们吃不上肉,他们也没肉吃。

虽然条件很艰苦,但为了鼓舞战士们的精神,服务团还会定期举办一些联欢晚会,当年青春活泼的母亲,就是其中最活跃的一批人。

《松花江上》《游击队歌》《义勇军进行曲》……这些都是母亲她们最常唱的歌曲,一直到晚年,母亲都会唱。

尤其是有一首《铁蹄下的歌女》,当年母亲在台上表演完,一下台就被一群倾慕者围住了,都夸我母亲唱得好听。

他们送各种礼物给我母亲,还有直接送钱的,母亲吓得没敢要。

人群中有一个长相白净的年轻军官,母亲倒是比较有印象,因为他当时送给我母亲的是两只削好的梨,母亲还在心里暗暗嘀咕过他小气,别人送梨都是送一挑的。

母亲在服务团做得很开心,但毕竟才十几岁的年纪,离家太久还是会思念父母。正巧当时母亲腿上突然生了个疮,经部队批准,得以前往野战医院看病。

医院就在家旁边,母亲顺道也获得了回家探亲的机会。

没想到一回到家,外婆先是对母亲嘘寒问暖一番,接着就要给她介绍相亲,说对方是顾葆裕师长妻子的表弟,叫李柏如。

后来外公还叫对方来家里吃过饭,母亲一见那人瞬间有了印象,正是送给母亲两只梨的那个军官。

母亲嫌弃对方小气,年纪也比她大,没有同意这门婚事。而且当时母亲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也是部队的战友,军阶还要比李柏如高上一点。

但外公外婆很喜欢李柏如,觉得他身为军队的军需官,为人老实可靠,虽然现在军阶低,但他是军校毕业的,升职是早晚的事。

更何况他还是顾师长的表弟,当年母亲一家逃难到腾北的时候,顾师长曾经有恩于他们,又有我舅舅的这层关系,属于亲上加亲。

然而倔强的母亲没有理会外公外婆的话,还是我行我素地和另一个人交往着。

但没办法,战争把他们又推在了一起。

9月份,日军发起扫荡,逃到腾北的这些百姓又被逼到了怒江边上。

没想到,当时军部为了防止奸细过河,一早就下令封渡,母亲一家和大批的百姓一起,只能沿着江岸边往前走。

母亲的腿不好,还要领着两个年幼的妹妹,行动艰难。外公外婆手上也都是行李,分身乏术。

眼瞅着就要落后于队伍,后面就是追赶的日本兵,外公外婆心一横,打算将其中一个妹妹丢到江里面。

幸亏这事被李柏如知道了,及时阻止了外公外婆。他还拿出自己一个月的工资,给了身边的一个老乡,拜托老乡背着妹妹继续往前走。

后来东岸的友军派竹筏来接应大家,局势这才转危为安,那个差点被丢掉的妹妹也因此获救了。

事后外婆再次找我母亲聊,说李柏如救了你的妹妹,对我们家有恩,为了报答这个恩情,母亲也必须要嫁给李柏如。

这一次母亲被说动了,与李柏如订了婚。

顾葆裕(中)和舅舅陈炜(右)

母亲开始和李柏如频繁交往,渐渐地她发现,李柏如虽然是个军人,但是心思很细腻,也很懂得浪漫。

他知道母亲喜欢唱歌,还特意学了流行歌曲来教母亲。当时预备二师营地后面有个小山坡,他俩就拿那里当秘密基地,《秋水伊人》这首歌曲,就是在那里,李柏如一遍一遍教给母亲唱的:

望穿秋水

不见伊人的倩影

更残漏尽

孤雁两三声

往日的温情

只换得眼前的凄情

梦魂无所寄

空有泪满襟

……

当母亲90多岁再给我们唱起这首歌时,不由得是一声长叹。

除了教唱歌,李柏如还会给母亲讲战场上的事。

当年南京保卫战,李柏如是部队的排长,手底下的士兵全没了,他自己也是九死一生,最后钻进一条船里才逃出来的。

“缦云,我是从死人坑里爬出来的。”李柏如这么跟我母亲说。

母亲很喜欢听李柏如讲这些战场上的故事,两个人相处得也越来越好。眼见时机到了,外公就和顾师长商定,等这边战事稍微平息了,就给两个人举行婚礼。

在顾师长的帮助下,外公带着一家人安全渡过怒江,回去了巍山老家继承祖业,在县城开起了一间中药铺,自己坐诊行医。

母亲和舅舅继续留在战地服务队。直到第二年预备二师完成牵制任务,从前线撤离到大理休整,准备反攻,母亲就也跟着去了大理继续学业。

有一天,母亲接到家里来信,让她尽快回去完婚。

那年是1944年。

预备二师被临时编入第二十集团军第五十四军,准备参与滇西大反攻。

想到两年前,中国远征军的大败退,这些忍辱负重两年的中国军人,恨不得立刻马上就能上战场,报仇雪恨。

顾师长和外公商议,决定让母亲和李柏如在战斗之前尽快完婚。

到了办婚礼,母亲才发现,之前是误会李柏如了,原来他不是抠,是真的穷。守着军需官的位子,自己却是一贫如洗。

他给母亲送的聘礼,只有四只发卡,连自己结婚当天穿的皮鞋,都是跟战友借来的,穿完以后还要还给人家。

李柏如也觉得这样有点对不住母亲,但母亲完全不介意,只要两个人感情好就好了。

外婆比较心疼女儿,说陈家第一次嫁女不能太寒酸了,特意让厨子做了八碟八碗十六样菜,“四凉四炒四烧浆”。

母亲有一个当空军的叔叔,专门从杭州送来一件纱丝的旗袍,母亲就是穿着这身旗袍出嫁的。直到晚年母亲都说,那身旗袍是她这辈子穿过的最好看的衣裳。

可惜后来家里没钱,旗袍被母亲给卖了,换了一只金手镯。

母亲结婚那天,巍山的乡绅都过来了,还是县长给证的婚。当时顾师长去前线了,没能参加他表弟的婚礼,不然更加隆重。

婚礼张罗得特别热闹,外公还雇了一名照相师傅,给母亲和李柏如拍了一张结婚照。谁能想到后来世事变迁,这张结婚照竟成了母亲这辈子最美好的回忆。

新婚之夜,李柏如难掩喜悦之情,还给母亲唱了一首《定情歌》,歌词唱道:“你我同在一条战线,纵海枯石烂,也毁不了我们的坚贞……”

婚后不久李柏如就上了战场,母亲想起服务团的尸体,担心他会死,就一个劲儿哭。

李柏如就安慰母亲说,你在家好好的,等我凯旋归来。

母亲和父亲的结婚照

从1944年5月11日到9月14日,共历时127天,腾冲反击战大获全胜,成了抗日以来,国民党军收复的第一个有日军驻守的县城。

这一战,预备二师共有2198名官兵为国捐躯。

其中来凤山,是这场战役中最重要的军事高地,顾葆裕师长因为带领部队攻下来凤山的英勇表现,还被当时的美国总统罗斯福嘉奖过。

后来顾师长在重庆购置的一处房产,就命名为来凤山庄,以纪念这场战役。

当年年底,母亲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取名李冠南,也就是我。

1945年抗战胜利,国民政府提出要还都南京,父母开始考虑是去是留。

此时父亲调到昆明的汽车部队工作,跟着去总部当然更有前景。但母亲心里肯定是不愿意离开故土的。

虽然巍山的生活谈不上优越,但父母弟妹感情很深。何况当时母亲也就十六七岁,还舍不得双亲。

不过最终,嫁鸡随鸡,母亲还是决心要跟丈夫一起离开。

我当时还太小,母亲说,父亲所属的汽车部队给每个军官都配了一辆汽车,基本上一家或两家共乘一辆,一队人浩浩荡荡地从云南开往南京。

到贵阳时,就驻扎在之前美军的基地帐篷,那里还有美军撤走后留下的物资,奶粉啊、吃的用的都有。

车队一共在贵阳滞留了十多天吧,之后就从贵阳去到湖南,再到江西,最后是南京。

到南京以后,父亲就到了联勤总部工作,总部下面又分为若干个分支机构,我父亲所在的叫陆运司。

虽然那时候父亲每天上班都很忙很累,但他对家里依旧尽职尽责。每天回到家会主动做家务,收拾东西、打扫卫生。

有时候父亲下班回家,看到母亲背着年幼的我,饭还没做熟,他就赶紧把我接过去,自己动手煮饭,煮好了才叫母亲过来吃。

南京夏天天热,父亲把凉席翻出来,亲自把上面落的灰擦干抹净了,给我们铺上。晚上还是闷,父亲就拿报纸做成一个扇子,坐在旁边给我们扇风。

父亲在军队一直做的是文职,心思细腻,性格内敛,他对母亲,对我们的好,从来都是体现在生活细节里,润物细无声的那种。

母亲怀妹妹的那段时间,父亲太忙,把我们送回了老家嘉兴一个姑妈的家里生活了一段时间。

那天我们是坐着军用吉普车去的嘉兴,有一段路是行驶在运河边上。我趴在车窗上,看到落日照在运河的水面上,水光映着红彤彤的日光,我想不到怎么去形容,只觉得很美,现在回忆起来,仍然觉得是这辈子见过最美的景象。

姑妈家浙江人有个习惯,天气热的时候,他们就只吃稀饭这些。我母亲有些不适应,而且当时她身上还怀着我妹妹,有些营养跟不上的感觉,总有点吃不饱。

母亲一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开口,后来忍不住跟姑爹讲了,说经常会觉得肚子饿。姑爹听了也是很诧异,说母亲怎么不早说呢,到家里面了还让你饿着肚子,多不好!

我们在乡下待了一段时间以后又回到了南京。不久,我的妹妹亚珍出生了。

在南京短暂的两年,应该是我们一家最幸福的时光了。

我对在南京最深的记忆,就是周末我们一家四口出去玩,南京的几个风景区,玄武湖、中山陵、夫子庙这些,父亲都带我们去过。

我和妹妹,他就一个背,一个牵。

再后来,父亲就越来越忙了。

父亲所在的陆运司,负责调度火车车厢,保障后勤物资运输这些。那段时间里,他总是早出晚归的,因为内战越来越激烈了。

大约是1948年初,国民党败局已定,部队里面,大家都在自顾不暇,各自寻找前途。

一开始国民政府要迁到广州去,父亲的联勤总部也要跟着到广州去。但父亲不想,他跟母亲商量,决定还是应该回西南去。

就算跟去了广州,到时候也不知要去哪里,还不如回西南,起码还可以回老家。

父亲和母亲就这么商定了,一家人往西南,到了重庆。

当时联勤总部下面还有一个汽车修造厂,我父亲就跟上面争取,调任过去。就这样我们就到了重庆。

当时我大概5岁左右吧,已经记得一些事了。

父亲的工厂就在嘉陵江边,设在山头上。从那个角度看出去,风景很好,可以看见嘉陵江里边的船,那些小汽船每天来来往往的,我和妹妹经常就那么数着船玩。

小孩子不懂,我和妹妹的那段童真时光,是那个乱世里难得的安宁。

我们一家四口

秋末冬初的时候,天气已经有些冷了,有一次父亲和母亲,带着我和妹妹,一家人去看电影。我们在街上走着,当时我戴了一顶很时髦的毛呢帽子,突然就从前面冲出来一个小偷,抓了我的帽子就跑。

我父亲就去追,追了几条街也没追到。

新买的帽子就这么没有了。

若干年后,我都记得父亲去抓小偷的背影,多勇敢的父亲呀。

那时候的重庆街头真算得上是兵荒马乱,穷人乞丐到处都是,随便走在大街上就很容易被抢了钱。还有许多市民、大学生,拉着横幅在街上走,喊着“我们要吃饭”什么的。

没过多久,国民党就彻底面临垮台,我们这个小家,不得不再次考虑前程的问题。

摆在父亲面前的就两条路,要么就是跟着队伍往台湾方向,要么就是继续往云南回老家。

出来的这几年,母亲也一直很想念外婆,每到逢年过节,她总要寄些礼物回去。我们路过景德镇的时候,母亲还特意买过一尊瓷的观音,说要带给外婆。

最终我们决定回去云南老家。

但是回云南,说起来容易,毕竟相隔着上千公里,还是有些困难的。首要的就是钱的问题。

虽然说父亲是一直在联勤总部工作,但实际上也没攒下什么积蓄。

这个时候父亲又想到了自己的表姐,顾葆裕师长的太太。当时他们一家也住在重庆,就在他们那座来凤山庄里。

母亲找到了顾太太,说明了情况,顾太太很大方,就给了我们一些钱,买了回云南的机票。

舅舅那时候就在昆明,是他来机场接我们的,我们当晚安顿在了亲戚家里,第二天母亲就迫不及待地往巍山老家走了

母亲一个人带着我和妹妹,还拎着许多皮箱,都快到大理了,结果发现,可能是没捆好一路颠簸的,掉了一只皮箱。

母亲只好先把我们兄妹安排在旅社里,自己又回去路上找。遇到了一队修路的,正好他们捡到了这只皮箱,二话没说就交还给我们了。

母亲回来感叹,虽然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是贪婪的、不好的,还是有好心人的。

一路跌跌撞撞的,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老家安顿下来,母亲真的是太高兴了。我们两个小孩子也受母亲感染,跟着一起欢天喜地的。

父亲比我们晚了一天到昆明,因为他回来还带着公务的。

父亲所在的503汽车工厂,当时派了一个副厂长和我父亲一起过来,想看看昆明有没有合适的厂址,准备把汽车厂搬过来。

我父亲当然是最希望厂子能迁过来的,可惜那种情况下,云南这边的形势也越来越紧了,最后副厂长就自己飞回了重庆,父亲回了巍山的家,迁厂子的事也不了了之。

本来以为往后就可以这样子,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了,结果,事情又发生了变化。

我们回到巍山大概半年左右吧,1950年3月的一天,我妹妹正在家门前玩耍,抬头看见两个男人从街南面走过来,走前面的那个中等身材,模样比较俊秀,后面那个高大一些,满脸的络腮胡子。

两个人都穿了蓝布的罩衫,脚上是草鞋,背着个草帽,像是行脚商贩。

他们向一个街坊打听陈竹铭家在哪里,那街坊转身就冲妹妹喊道:“陈妹,来你家的!”

陈竹铭就是我外公,曾经的腾冲县长秘书。

妹妹以为家里来客人,高兴地就往家里引。

外公看见那两个人都愣住了,明显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以后就赶紧把他们迎接上楼上书房了,还叫人去把我父亲也找了回来。

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个子,就是顾葆裕师长,另一个是他的参谋长,叫叶遯如。

原来几个月前,一二四军战败,军长顾葆裕负伤,被解放军俘虏了,他是趁乱跟参谋长叶遯如逃跑出来的。

他们丢掉军装,换成了便衣,装成商人模样一路辗转,过来投靠我家,打算寻找机会出国,再借道去台湾。

收留国军军长,这在当时如果被发现的话,是会掉脑袋的事。

可是顾葆裕和我家有亲,我父亲是他妻子的表弟,我舅舅又是他的干儿子。何况当年在云南打仗的时候,顾师长没少照顾我们家,就连我们家从重庆过来的机票钱,还是顾太太给出的。

所以父亲和外公也没犹豫,就让两人在家里秘密住下来了。

外公家房子分楼上楼下,他俩就整天待在楼上,很少下楼,也不接触外人。偶尔碰见邻居问起,家里人就说是我们的大伯,来投奔亲戚的。

顾师长待得也是无所事事,印象里他每天不是在院子里打拳,就是窝在房间里读英语。

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是在吃饭这件事上。大概是因为打仗时候苦过来的,顾师长吃饭很节俭,碗里面的饭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的。

他习惯留一片肉到最后,结束的时候就拿这片肉在碗里转一圈,和着残留的饭菜,一起扒拉到嘴里。

顾师长两个人一共在我家待了40天,身上伤也痊愈得差不多了,后来联系上了下关的一个联络站,他们计划到缅甸去跟李弥会合,再从缅甸去到台湾。

他们也是很够意思的,临走前还特意买了一头活猪给我们,报答在我们家里住了这么长时间。

走的那天家里还特意蒸了许多包子,带给他们路上吃。母亲和外婆还提前替他们俩各准备了一套换洗衣服,两双布鞋,一双布筋草鞋,一张毛毯。

父亲说好要送两个长官到下关,然后再回来,来回大概两三天。

母亲目送着他们出了门,没走两步,父亲又返回来了,说忘了拿手巾。母亲拿给他,父亲擦了汗回身抱了抱妹妹,又匆忙赶他们去了。

不一会儿父亲又跑回来了,这次是发现忘了拿打火机。母亲忍不住埋怨他,说他没带就去路上买嘛,忘性这么大,还让顾师长他们等着。

父亲没回话,又抱了我一下,对母亲说照顾好两个孩子,转身走了。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父亲。

父亲走后大概两个月,家里来了一批穿军装的人,是当时驻守滇西的十四军。

他们进来把我外公带走了,押到下关去了,母亲也被抓了,但好一点,抓走关了几天又放回来了。

这批部队是来查顾葆裕、叶遯如逃跑的案子的。

案发开始是在大理。

当初顾和叶两个人刚跑出来的时候,曾在大理一处熟人家落脚,那人是之前预备二师医院的院长,抗战胜利后离开部队,开了家药房卖药。

顾和叶在院长家住了几天,觉得大理也不安全。他们那时候就想好要从边境逃去缅甸,于是就一路到巍山,找来我们家。

据说他们走后,是有人举报的,说院长家里曾经收留过逃跑的国民党军官,院长当下就被抓起来,部队的人顺着线索一路查,查到了我们家。

这个案子在当年轰动一时,牵涉很广,前后有二十多个人被抓。有关几天的,有判刑的,也有枪毙的。

院长就被枪毙了。我外公经过一番审讯后,最终被判了8年,下押到洱源农场改造。

到了这时候母亲才反应过来,那天,父亲应该原本就是打算好要走的,只是没有明说,是怕母亲知道了不同意。

外公对这件事心里也是有数的。

难怪那天父亲走的时候那么不舍,来来回回几次,还把我和妹妹的照片带了一张走。

难怪离开的前几天父亲就行为异常,心事重重的,晚上也是辗转难眠。

母亲终于把所有的蛛丝马迹都联系起来了,她怪自己傻乎乎的,父亲走的时候她才二十二三岁,心里还很幼稚,他们没有将事情同她挑明,她就真以为父亲送到下关就回来了。

母亲用了大半辈子,终于想清楚了,她没有丝毫埋怨父亲。她只是可怜,不知道父亲要走,都没给他准备一份行李,做一双新鞋。

父亲就穿着一身衣服、一双鞋走的,连件换洗的都没有。这一去,不知道还有多少坎坷路要走。

同时她也庆幸,父亲做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如果不走,此刻父亲一定已经被枪毙了。保住了命,以后寻找机会,还是可以回来的。

母亲坚信,父亲一定会回来找我们的。

谁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更是世事难料。

顾葆裕的案子刚发了一年不到,又开始土地改革了。我们家因为开医馆赚了些钱,手上有一点土地,就被定成了地主。

原本就有顾葆裕的案子在前,现在相当于罪加一等。

按当时政策,被划成地主的人家,所有的房子、财产都是要没收的,家里所有人要送到农场去改造。

我们家里的所有的东西都被收光了,这个过程是挺可怜的。

按他们的说法,我们从现在开始要自食其力。但是留给我们的生活、生产资料又少得可怜,仅仅是一口锅、一套被子这些。

本来按照政策,我们穿在身上的衣服是可以保留的。当时我母亲的妹妹,我们的姨妈,也才十四五岁吧,想法也很幼稚,她以为把衣服尽量套到我们两个小孩子身上就不会被收走。

我和妹妹每个人身上都套了四五件衣服,穿得雍臃肿肿的。结果抄家的人一看我们,就说:“你们还狡猾嘛,怎么让这些孩子穿那么多?”

就把我们身上穿的也给扒了,只剩下一两件。

那一年舅舅还在昆明上学,躲过了这场灾难。剩下我们五个人,外婆,母亲,姨妈,我和妹妹,都被撵到了县城以北的瓦村,安排在一个穿风漏雨的窝棚里面,分了一点地。

一切都要从头吃苦了。

母亲从小也是被娇养着长大的,一开始是在念书,后来加入战地服务队,嫁给我父亲也是做军官太太,从来没做过这些农活。

一到了农村,什么也不会,割草、砍柴、挑东西,啥都要现学。

母亲也不娇气,很能吃苦。每天跟着一起打赤脚穿草鞋,下到土地里去干活。

得知附近正在修建国营农场,我母亲就到那个农场去打短工,每天一毛钱两毛钱的,拿到钱就去买点粮食,买点油盐柴米这些。

我们所在的村子是彝族小山村,他们有个劳动习惯,背东西不是背在肩上,是用一根带子勒在头上。头上用布条围一圈,叫做包头,那根带子就勒在包头上。

一般一次要背四五十斤,比如下地的肥料,去山上割的茅草,还有生活用品,水啊这些,都是要靠背的。

当年才二十出头的母亲,就用这么根带子捆在脑袋上,一背就背了三四十年。晚年的时候她自己照镜子,发现头骨上有一个洼陷,形状正跟那背带是吻合的。

日子肯定是苦的,但好在母亲和姨妈年轻,外婆也才四十多岁,都还能够自食其力,能够苦一下来抚养我和妹妹。

家里没有男人,我们一家五口就这么相依为命。

在瓦村期间,母亲每天都要挑120斤的粪,推30斤的大板车,还得下地干活。再苦再累也得咬牙完成,因为如果完不成这些任务,母亲就会受到严厉的处罚。

然而即使完成了,一天也只能分到8两稀饭,根本填不饱肚子。幸得村里有个善良的铁匠可怜母亲,偶尔会送来点乳扇充饥。

白天干活累一天,晚上母亲已经没了力气,几乎是倒头就睡。

记得刚住进窝棚里的时候,我们连块床板都没有,晚上一家人就铺上草,睡在地上。一天夜里火把草点燃了,母亲都还浑然不知,幸亏邻居发现及时,叫醒了母亲外婆,我们一家人这才逃了出来。

后来母亲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姨妈也到了年纪,要给她找点出路,就做主要把姨妈嫁出去。

那时候姨妈认识了一个叫殷家龙的人,这人原来也是在国民党里面当兵的,后来起义又复原,在一个小学当老师。

正好这个人来向姨妈求婚,我姨妈还有点犹豫,母亲就当机立断,跟姨妈说,你必须跟人家走,不走怎么办,现在家里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

当时的形势还是很严峻的,小学里也有人管着。知道殷家龙向我姨妈求婚后,那些人就威胁他,说你不能娶地主的女儿,如果娶了,对你是会有影响的。

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最后两人还是成了亲。

我这个姨爹本来是在城附近的小学教书的,那些人为了惩戒我姨爹,就把他安排到了山区里去,离巍山县城走路要走两三天。

我姨妈就这样子跟着去了,不管怎么说,到底算是有个出路。

从这件事也能看出来,我母亲其实是一个挺无私的人。本来如果姨妈不嫁人,还能跟着她一起劳动、照顾家里,如今姨妈走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母亲的担子就更重了。

当时也有人想来给母亲说亲,我母亲年轻时候人长得很漂亮,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如花似玉的,也有不少人愿意娶我母亲。

但是母亲自己不愿意。

外婆也劝她,毕竟还年轻,还是应该再找一个,就是多个帮手,也可以帮帮我们。

但母亲就很倔强,坚决不同意。

她说我们上有老下有小,到了人家家里面,搞不好要受气,会让人看不起的。

其实,母亲一直有一个信念,父亲不会就这样抛弃她不管了的,迟早要回来,只是现在形势不好,回不来而已。

抱着这个信念,母亲就觉得靠自己的一双手,也一定能把一家老小都养活。

舅舅是解放初期进的大学,知道我们受困难后,变卖了一些旧衣服,筹集了一些钱寄过来。

东拼西凑的,大概有“一百万”,其实就相当于现在的一百块钱,那时候货币的面值大。不过在当时也不算小数目了。

那时候不像现在,寄什么都能到个人手里,东西寄到当地就可能被截住。

舅舅的这笔钱到不了农村,到了城里邮局里面。居委会的人知道以后,就叫我母亲去到邮局里把钱取出来。

母亲到了邮局一问,对方说得盖个章才行。母亲哪里有章,只好借钱去刻章,想说把钱取回来以后再还给人家。

谁知道去邮局办了手续以后,那些居委会的人就把钱给收了,说我们是地主,这个钱不能给我们。母亲也没办法。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家就一直处在一种极度贫穷的境况里,舅舅上学也都是靠着助学金维持,两边谁也帮不上谁。

我妹妹在七八岁的时候得过一场眼疾,一只眼睛发炎了,疼得很。然而当时家里实在窘迫,拿不出一点钱来给妹妹治疗,她那只眼睛就那样疼坏了,再也看不见东西,终身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见。

到1954年舅舅毕业开始工作,一个月工资可能有50来块,他就开始每个月给家里面寄钱,一般是10块。

我读书的钱就是从这个里面来的。

舅舅(中)与父亲、顾葆裕妻弟(右)

我们对舅舅一直非常感恩,但舅舅自己觉得,反倒是他对不起我们。因为顾葆裕是舅舅的义父,我父亲李柏如又是顾葆裕老婆的表弟。

按我舅舅的说法,就是因为这么一个牵连,才最终造成了我母亲一生的悲痛。我们受到的这些牵连,说不好听一点,也只差没把命搭进去了。

所以舅舅总认为,他对我母亲有一种愧疚在。

当然我母亲肯定不这么想。

现在不是经常说一句话嘛,时代里的一粒沙,落在个人头上都是一座大山,承受不了的。

舅舅在昆明上学期间,收到过一封我父亲的来信,探听家中的局势。舅舅不敢多言,回信说,因为他们的事,家里祸乱不断。

自此,父亲便没了音讯。

下放农村那一年,我八岁,到了那里就跟当地的孩子一起上小学。

虽然我们家很困难,但我母亲始终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就是一定要让我靠读书成才,脱离那个环境。

这是我母亲一生的愿望。

我也还算争气,成绩一直不错,上完高小后就到城里面读中学去了。

我在上学的时候也是很苦的,吃穿没有不说,还要受气。一个原因是我们家的成分问题,还有一个原因,这里是彝族村寨,大部分人是很好的,但还有一些就对汉族有成见,很会虐待我们。

好在老师们对我还是很好的,他们毕竟有文化,知书达理,对社会变迁这些也能理解。

那时候每天中午,我母亲就挑担子来给我送午饭,一个粑粑两个玉米,我一个半大的男孩子,这些肯定是吃不饱的。

老师看见了,就叫我母亲以后不用送来了,说这点东西遍地都是,以后他就从自己的伙食里面分一些给我吃。

那些有钱一点的人家的小孩就笑话我,说我是“叫花子要饭吃”。

往后我又读了6年中学,面临着考大学的问题。

以我们家的成分,升学肯定是想都不要想的,母亲思来想去,觉得我是不是可以按父亲李柏如家的成分算,就去联系父亲的老家。

然而没成想,我的爷爷在土改之前就过世了,没赶上划分成分,其他亲戚也是谨小慎微,根本不敢提家里有个在国民党当军官的亲戚。

我还是没能上大学,只好去工作了。当时有一些来招工的,也是觉得我这个家庭是个问题。

招生办就把我的这些档案资料分发给需要招人的单位,我的档案被交通厅提走了。他们看到我的家庭情况,也是有点恼火,不过也还是很希望我过去。

当时交通厅有一个干部处长,是个老红军,他就专门派了下面一个人事科长,骑一个单车,找到了我们巍山老家,跟我母亲说,是来吸收我去工作的。

我母亲一听就很高兴,碰巧那天我不在家,去城里了,母亲就跟着人事科长一起到城里面来找我。

那一路的情形,后来母亲跟我讲起来,就像笑话一样。

那个人事科长骑了一个单车,我母亲是走路,他们俩没法同步。但我母亲希望我工作的心很迫切,一定要跟着人事科长一起来。

结果就是,那个人事科长在前面骑车,骑一段路就等一等我母亲,我母亲再小跑着跟上去,两个人就这么一等一停地跑回了城里。

到了城里以后,人事科长跟干部处做了汇报,他们看看我的情况,就说你要写一个对你家庭的认识。

我现在都还记得,当年我写这个认识,开头第一句话就是:“我出生在一个罪恶的家庭……”

就这样,我终于被吸收参加工作了,单位在楚雄,在汽车总站的材料科管器材,离老家大概两百公里。

因为知道自己出身不好,工作以后我也是勤勤恳恳,自学了一些东西,平时待人接物也是很注意,很礼貌,尽量想好好表现。

但无论怎样,我在单位想参加民兵啊,进修、学习呀,永远都不会轮到我头上。

参加工作以后,有了经济来源,我就寄钱、写信给家里,希望妹妹也能读书,然后出来工作。

结果那些贫下中农就不准我妹妹读书,理由是,地主的子女只能够接受改造,不能够读书。

我妹妹比我小三岁,只读完了高小,再往上升就不允许了。

当初妹妹退学的时候,连学校的老师都希望她能继续读下去,老师就说妹妹成绩也不差,学习表现也很好,应该继续读书。

可是老师也没办法,学校支持妹妹读书,那些人也会给到老师压力。

为此,那些人还特意批斗我母亲,说“陈缦云动机不纯,她想把两个娃娃先后都搞到外面去工作”。

他们对我母亲又是谩骂又是殴打,说话也很刻薄。

他们对我母亲说:“陈缦云,你不要以为你要离开这里,你是来接受改造的,你想离开是不可能的。”

有一句还说:“你就是风吹进来,牛也把你拉不出去”。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母亲来到这里,是像风一样吹来容易,但是她想要出去,牛也拉不出去的困难,永远不可能离开这里。

有天晚上,民兵队长提着一把刀冲进了家里,喝令我母亲说去交代问题,强行把我母亲拉走了。

那是母亲一生最黑暗的时刻,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只想一死了之。外婆紧紧抱着母亲,劝她要为我和妹妹着想。

母女两个抱头痛哭,外婆对母亲说:“我对不起你,你供养我,我陪伴你,希望有一天,李柏如回来,我把你交给李柏如,我也就可以瞑目了。”

最后因为这些事情,妹妹书也没有读成,工作也没有,只能跟着母亲一起在农村劳动,一直到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出嫁了。

对方家是城里的,也是地主家庭,那个年代结婚就是高配高、低配低,我们这样的人家要找贫下中农子女结婚是不可能的。

母亲有个私心,她希望妹妹嫁到城里,这样以后也许我们可以有机会回去。

是的,不管别人怎么阻挠,母亲都没放弃过希望。

外婆在农村劳累了几十年,患了肝癌,1980年病逝了,我们在巍山城郊埋葬了外婆。

外婆过世不久,国家落实了“地富反坏”政策,母亲拿到了一纸平反通知书。

接到平反通知书的那天,母亲和外公就自动搬回了城里,外公住在我姨妈家,母亲就跟我妹妹、妹夫住一起。

我们就自己默默搬走的,离开也没想过要通知谁。

说起我外公,当年因为顾葆裕的案子,外公被判入狱8年,在一个农场劳改。劳改结束以后又留队了两年。

这也是当时的一个政策,犯人关押期到了以后,还要继续留在监狱单位一段时间,只是身份转变了,不再是犯人,变成职工了,有工资,也不进牢房,给分配宿舍。

单位就利用他留队的时间,对他继续管制、观察,确定改造好了才会放回家。

留队期限有长有短,外公是留了两年,前后算一起一共10年,才终于回来与我们团聚,也是在农村的家里。

外公到农村以后是在民办诊所工作,他本来就是个老中医,在监狱服刑的时候也是监狱里的狱医。

后来老人家还很长寿,一直活到了97岁,2004年过世的。

母亲搬回城里以后,我们一家就勤勤恳恳工作,做了点生意,经济慢慢好转了,也盖了自己的房子。

改革开放以后,我姨妈还办了一个工厂,生意不错,有一定规模,也积累了不少财富。

痛苦压抑了30年,我们这一家终于算是喘过气来了。

我们一家人妹妹亚珍(左一),我爱人(后排),我抱着孙女

自从父亲离开,往后这几十年,我们一直没有得到过父亲的消息。父亲走的那一年我才6岁,如今我自己都已经为人父了,对父亲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母亲偶尔也会跟我讲起父亲,尤其是在农村最艰难的那几年,回忆起来的都是那些美好,比如在南京啊、在重庆啊这些生活。

母亲就坚信,父亲是绝对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他迟早要回来的。

母亲后来和我说,她接到平反通知的前一天晚上,竟然梦见父亲来到茅草屋前,穿着离家时的那件旧衣服,洗得泛白。

梦中父亲从衣服内衣口袋里翻出一个严实的小包,拿出一个金镯子给母亲戴上,说“缦云,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母亲话没说完,就一下惊醒了,只剩满脸泪水。

是啊,梦中的父亲到底去了哪里?

现在,这是我们心里最大的疑问。

记得王尔德曾经说过,“我们都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缦云奶奶一家的三十年,寥寥数语当然不足以道尽,也无法形容他们的处境。

让我敬佩的是,不管他们是不是觉得自己在阴沟里,他们都不甘心待在原地。

他们拼了命爬起来,在荒野之中,一步步求生,以找到最好的自己。

那消失的李柏如呢?他的三十年又在哪里?他又会有怎样的处境?是阴沟还是光明?

缦云奶奶一直以为他去了台湾。

其实他并没有去,留在一个离家最近的地方。

下周我们一起和奶奶寻找突然消失的爱人。

编写:霞姐 佳汇

(图片由讲述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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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战争近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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