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不需要幸福,我不是天生愿意打仗,可敌人要剥夺我们的幸福,我不能有别的选择。”——抗美援朝烈士曹玉海临行前,对自己的未婚妻如是说。
2000年4月的一天,在山东莒南县涝坡乡东店头村几间用泥土垒起的草房里,84岁的王月花老人迎来了她盼了近半个世纪的客人。解放军第38集团军的代表来到这个小村庄,交给王月花老人一张泛黄的照片。老人用颤抖的手捧着玉海的照片老泪纵横,自言自语道:“真是玉海兄弟啊,可找到你了!”
照片上的人叫曹玉海,是王月花老人的小叔子,也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特等功臣、一级英雄,是和黄继光、杨根思、邱少云并列的英雄人物。同时,曹玉海也是王月花的小叔子。作为长嫂,王月花曾真正做到如母般对这个小兄弟关怀备至。
曹玉海
抗美援朝战争结束了,参加战斗的战士纷纷回到了家乡,王月花天天盼着小叔子回来,然而,半年过去了,却连一点消息也没有有。这时,村里的传闻却渐渐多起来,有的说他在战场上牺牲了,有的说他失踪了,也有的说他在北京做了大官……
一次,村里有人听说王月花是烈士的嫂子,就不屑一顾地说:“什么烈士?有何证据,还不知真实情况是什么呢!”王月花听了,心里难受极了,她没有和人家争吵,一个人跑回家躲在屋里大哭一场。
另一边,曹玉海的战友们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烈士的家人,可惜也是一直没有着落。1997年,第38集团军派人专门来查找曹玉海的情况,他们跑遍了有关部门,却没有找到曹玉海的任何资料。在有关部门的全力帮助下,经过3年的时间逐村调查,终于和曹玉海的家人联系上了。原来,记录者记错了,又因莒南县是从莒县划分出来的,部队的信寄到了莒县,也就成了死信。
从王月花的家往南70多米,就是曹玉海当年住过的老屋,王月花老人引着来访者来到了英雄青少年时代的住宅,只见屋顶早已坍陷,只剩下屋基和石垒的院墙,显得十分凋零。王月花老人说,她有时拄着拐杖到这里转一下,回想一下玉海年轻时的模样。
1923年,曹玉海出生在山东莒南县涝坡乡东店头村一个贫苦农民的家里。6岁时,父亲因为交不起租子,被地主毒打致死。9岁时,他就开始给地主家放猪。在一次日伪军的一次扫荡中,祖父被日本鬼子用刺刀挑死。不久后,母亲和祖母又相继在贫病交困中去世。
父母亡故后,曹玉海便由哥嫂抚养。嫂子王月花过门没有几天,为了让全家人身上都能挂上点布,她在冬天农闲时一有空便纺线,借机子织棉布做衣服。夏天里忙完了农活,她便挤出时间纳鞋底,做布鞋,把大的破得不能再穿的衣服改成小衣服给年纪小的穿;春天里,地里的野菜刚刚发芽,她便挎起篮子挖野菜给家人充饥,待到树叶子长成后,她就到处采树叶子,回家晒干,备着冬天吃。
为了填饱一家人的肚子,沟里的水草,别人扔的烂地瓜,都被她加工成食物。在王月花的辛勤操持下,兄弟姊妹6人慢慢长大了,可饭量也大起来,她只好挎着篮子到附近村庄讨饭。为了讨饭,她自己也数不清走了多少路,进了多少家的门。
1942年6月,曹玉海已经长成一个19岁的小伙子。路军山东纵队二旅进驻莒南县。曹玉海很早就听说八路军是打日本鬼子的,是为穷人打天下的,国难家仇,使他产生了参军打鬼子的念头。在征得嫂子的同意后,曹玉海光荣加入了八路军。不久后,在一次反扫荡战斗中,曹玉海身负重伤,被部队安排送回家休养。这年秋天,万毅领导的新一一一师进驻莒南,曹玉海坚决要求重返前线,部队首长被他的举动所感动,答应了他的请求。
万毅
重新回到部队的曹玉海依然作战勇猛,在坚守龙古山和重罗山阻击战中,被滨海军区授予战斗英雄称号。抗战胜利后,曹玉海所在部队奉命挺进东北,成为罗荣桓麾下一支能征善战的部队。在著名的四平血战中,曹玉海在消灭国民党刚收编的伪军武装5000余人的战斗中,负伤不下火线,表现得十分顽强。
四平市民欢庆解放时,蒋介石海运国民党王牌部队争夺四平这一战略要地。从4月14日到5月18日,曹玉海所在的五十六团和兄弟部队一起,冒着敌人飞机和大炮的猛烈轰击,打退了敌人无数次的进攻。曹玉海几次负伤,每次都是下去包扎后立即重返前线。由于他英勇异常,战功显赫,被军部评为战斗英雄、保卫四平十勇士之一,梁兴初军长、刘西元政委亲自签发了嘉奖令和立功喜报。
在东北战场上,曹玉海屡立战功。辽沈战役中的黑山阻击战、辽西会战,四平恶战中都有他的身影,到沈阳解放时,他已经升为营长。紧接着,他又随部队入关参加平津战役、渡江战役。在这期间,他先后在战斗中立功7次,其中立大功3次,获奖章5枚,并多次被评为战斗英雄和战斗模范。
1949年6月,部队沿长江西进,在解放宜昌的战役中,曹玉海又一次负重伤,部队安排他到后方医院治疗。伤愈后,解放战争已经进入尾声,组织决定让他转业到地方,在武汉监狱当监狱长。1950年9月,曹玉海出席了新中国第一次全国战斗英雄代表会议,会后还曾出访苏联。
就在全国人民都期盼着好日子来临的时候,美帝国主义入侵朝鲜,将战火燃到鸭绿江边。毛主席果断决定,成立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作战。当时,许多部队都在进行复员工作,但听说又要打仗,谁都不愿走了。许多结婚杠上的干部们,恋爱的不结婚了,没恋爱的也不找对象了。
第三三四团第二营营长冯怀志,已经38岁了,一听说要北上,坚决不找对象,组织动员也不行,理由是不连累人家姑娘,打败了美国鬼子再说。第三十八军43岁的老兵大老刘,本来已经安排复员,组织上张罗着给他找个老伴。可他听说要北上,死乞白赖一定要跟着部队走。
面对美国鬼子的入侵,全军上下士气高涨,无论官兵,个个奋勇求战,曹玉海更是如此。原本,曹玉海已经有了一个相恋的爱人。那是他在医院治疗期间,一位年轻漂亮的护士深深地爱上了她。就在不久前,两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曹玉海准备带着姑娘回一趟山东老家,然后就正式迎娶进门了。
可此时,曹玉海坚决要求重返部队,到前线杀敌。正巧,他原来的老部队奉命北上入朝作战,途经武汉。曹玉海立马找到部队师、团首长,要求重新入伍。考虑到曹玉海曾负重伤,部队首长并没有同意。最终,官司一直打到中南军区组织部,还是在老首长梁必业的关照下如愿以偿。曹玉海重新回到部队,在第114师342团第二营任营长。
在告别未婚妻时,曹玉海看着她那泪水盈盈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我不是不需要幸福,我不是天生愿意打仗,可敌人要剥夺我们的幸福,我不能有别的选择。”在踏上征程前,曹玉海拒绝了未婚妻提出的结婚要求,并劝她不要等他了。未婚妻看着他远去的身影,默默无言。泪水潸然而下。
1950年10月25日,曹玉海所在三师跨过鸭绿江,踏上了朝鲜战争前线。11月2日,三师在达檀峰与敌伪六师遭遇,首战告捷,曹玉海营消灭了敌人一个营的兵力,他自己带领的四连消灭了敌人一个连,并配合兄弟连队俘获数百名敌人,还活捉了5个美国顾问。这是我军入朝后第一次俘获美国军官。抗美援朝前三次战役,曹玉海多次担任突击任务,作战一如既往的勇猛。
第四次战役,曹玉海率领的1营守卫京安里以北,主阵地是350.3高地。这个阵地便是魏巍在《谁是最可爱的人》中描写的那个壮烈的松骨峰战斗刚结束的地方。
当时,第三十八军在汉江南岸背水迎敌,已呈孤军之势。因为东线出击准备尚未就绪,志愿军总部要求第三十八军在汉江南岸阵地再坚守一个多星期。
“不管还剩多少人,也要同敌人拼到底!”梁兴初明确表态。
三十八军军长梁兴初、副军长江拥辉、政委刘西元
连续几天激烈的防御战下来,第三四二团第二、第三营扼守的岩月山阵地相继失守,第一营防守的350.3高地压力更大了。
1951年2月11日,号称美军王牌军的骑兵第一师发动疯狂进攻,飞机坦克一起开火,山上炸成一片焦土。守卫350.3高地前沿276.8高地的第二连因伤亡太大,奉命向营主阵地转移。其实,二连这是只剩下四个人了。
彝族班长潘学仕双腿被炸弹炸断,他一咬牙,对大家说:“你们都撤,我来掩护!”都是同生共死的战友,谁也不愿意扔下他,坚持要把他背下阵地。但面对这样严峻的情势,如果没有火力掩护,谁也下不去阵地。战士刘福流着眼泪对潘学仕说:“班长,咱活着活在一起,死也死在一起。我不下阵地,咱一起跟美国鬼子拼了!”
潘学仕急红了眼:“我命令你们,把手榴弹留下,把伤员带走,快!”刘福一边哭一边和大家一起给班长的机枪压满子弹,把身上所有的手榴弹和反坦克手雷放在班长身边。潘学仕看着刘福做完这一切后,笑着说:“你们先走,我天黑就回来了……”
潘学仕当然没有回来。当刘福他们向营教导员方新汇报情况时,班长的机枪声戛然而止。阵地沉寂下来,方新及所有战士们抽泣着缓缓脱下军帽。两天后,营长曹玉海、教导员方新也相继走向生命的辉煌。
志愿军38军在松骨峰同美军战斗的场景
那天,骑兵第一师的美国鬼子以一个团的兵力,在50辆坦克,50多门榴弹炮和20多架飞机的掩护下,向第一营主阵地350.3高地扑来。守在上面的第三连在连长赵连山率领下,连续打退了敌人四次冲击,阵地上只剩下53个人了。
营长曹玉海正向团长孙洪道报告战况,通讯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掩蔽部来报告:“营长,敌人坦克从后面上来了!”
曹玉海一震,知道最后的时刻来到了,他对电话那头的孙洪道说:“团长,再见了,我跟你告别了,敌人包围了我的营部!”
孙洪道在电话里吼道:“曹玉海,曹玉海!……”电话里没有回应,孙洪道放声大哭,像疯了一样往掩蔽部外跑,喊着要亲自上去把敌人压下去。
团政委王丕礼拦腰抱住孙洪道:“老孙,你冷静点,防御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王丕礼
曹玉海放下电话后就走出了掩蔽部,一连连长跑来请示:“营长,敌人上来了,是不是准备撤?”曹玉海肺都气炸了:“回去,谁敢离开阵地,老子对他不客气!”
曹玉海带着仅剩的半个班的预备队冲上阵地,一边喊着一边举着驳壳枪打倒几个敌人。三连的战士们看到营长上来了,一股劲就把敌人打下去。然而在激战中,两发子弹击中了他的头部和胸部,曹玉海壮烈牺牲,年仅28岁。
没过10分钟,一群美国兵又冲了过来。连长赵连山指挥战士们继续杀敌。三个小时内,敌人发起了七次冲击,都被三连打退。但三连也只剩下连长赵连山和一班副刘占清两个人了。教导员方新带着营部两个通讯员和一个电话员也上来了。最终,方新在左腿负重伤的情况下,抱起一颗拔掉保险针的迫击炮弹冲进了敌群。
方新烈士
危急时刻,团政治处副主任孙永章带着第二排残存的几个战士冲上来,把敌人打了下去。孙永章最后看见阵地上的人是五个重伤员和连长赵连山、营部通讯员王青山。一脸泪水的孙永章和王青山一起,把赵连山和重伤员背了下来。
当王青山泣不成声地说到营长跟教导员牺牲的情况时,孙洪道团长和王丕礼政委都默默走出了掩蔽部,不约而同地举起望远镜,向已经是一片沉寂的350.3高地瞭望。
孙洪道
为什么红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她!
在曹玉海的带领下,一营苦战了七天七夜,用生命和鲜血打退了敌人几十次进攻,守住了350.3高地。此战歼灭美军680余人,是志愿军营级建制上消灭敌人最多的一次。战后,一营被志愿军总部授予“抗美援朝英雄营”称号,三连被总部记特等功和二级战斗英雄连光荣称号。
在清理烈士遗物时,发现曹玉海直到牺牲时,都一直珍藏着一封信,和一对绣着“永不变心”的枕套。这两样东西,都是他在武汉启程时,未婚妻亲手送到他手里的。在这封信中,他的未婚妻这样写道:
一想到你明天就要离开,我的心就像撕裂了一样!自从见到你,我才晓得一个人应该怎样生活,但我毕竟还是有些过于在意个人的幸福。你的批评是完全正确的。你说得对,“我不是不需要幸福,我不是天生愿意打仗,可敌人要剥夺我们的幸福,我不能有别的选择。”
亲爱的,你说的完全对啊!我只恨美国鬼子剥夺了我们的幸福。再让我告诉你吧,我更爱你了!谁知道什么时候能相见?但我要等待,等待,等着你胜利归来。我为你休了一对枕套,请带着它,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
你的爱人,1950年10月20日夜半。
这封信跟这对枕套,曹玉海一直带在身上。
在看到这两件遗物时,在场的官兵们,没有一人不流下热泪。
不久,部队根据信上的地址给曹玉海的未婚妻回了一封信,告诉她“曹玉海同志是祖国优秀的儿子,是抗美援朝的一级英雄和特等功臣,直到他为祖国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时候,还珍惜地保存着你给他的信和爱情的纪念。”
姑娘回信说:“……这对我该是多么不可弥补的损失啊!但,我因有了这样的爱人而自豪,我要永远不愧为他的爱人。告诉您——他的亲密战友,我坚决要求到朝鲜前线去……”
曹玉海的遗骨留在了350.3高地上。
1953年10月29日,新华社从平壤发出专电,向全世界公布了中国人民志愿军英雄模范和特等功臣名单,排在最前头的是特等功臣黄继光、杨根思二人,接着是特等功臣、一级英雄邱少云、曹玉海、胡修道、王海、杨连弟、郭忠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