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山东齐鲁医院的一间临终关怀病房里,一个名叫桂军民的男人坐在妻子病床前,紧紧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说:“我也不想这样,但是现在真的是没办法。我给你找个地方,你先去睡一会儿。到时候这个病能治了,我来喊你。到时候你可别装睡不醒啊。你要是觉得行,你就捏我的手。”
病床上的女人奄奄一息,早已经失去语言能力,但是意识尚存,她紧紧地抓了一下丈夫的手。
桂军民在那一刻泪流满面,他知道,妻子答应了自己的提议,她即将成为中国首例人体全身冷冻的志愿者。
相伴三十余载的夫妻
桂军民和妻子展文莲相识于1984年,他们的父母都在新疆建设兵团工作。两人自小相识,在同一所初中上学,青涩的爱情在学生时代萌芽,后来又考入同一所高中,感情愈加深厚。
(桂军民出示自己和妻子的毕业合照)
1988年,桂军民考上了大学,可展文莲的父母遭遇车祸双双殒命,展文莲作为家中长姐,只能辍学担起一家重任。
大学毕业后,桂军民和展文莲走入了婚姻殿堂。本来可以留在上海的桂军民,为了爱人毅然决定回到山东工作。婚后两人感情一直很好,桂军民期间曾经有几年因为变故没上班,受到巨大打击,妻子一直无条件地站在他身边支持他。
认识展文莲的人都说她是个热心肠的人,遇到路边的小贩需要零钱,在银行工作的展文莲会主动帮忙去银行里换。在桂军民的印象里,妻子从来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满脑子都是别人”。结婚前要操心弟弟妹妹的生活,结婚后要操心丈夫和儿子,就连出门买东西都是想着别人,从不说自己喜欢什么。
(桂军民和展文莲早年合照)
本以为少年恋人终成眷属,从此相伴到老,可是谁也没想到命运的重击已经悄然来袭。
2015年6月,展文莲陪自己妹妹去看病,顺便也做了个检查,结果出来后一家人宛如晴天霹雳,一向健康的展文莲被确诊肺癌晚期。
医生告诉桂军民,他的妻子只剩下3-6个月的生命了。
桂军民完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明明体检前还能一口气做50个俯卧撑的妻子怎么就忽然成了癌症晚期,这么善良乐观、热爱生活的人怎么就忽然进入生命倒计时了。
刚确诊的展文莲求生欲望还很强,她在病房里拎着吊瓶到处走来走去,碰到哭泣的患者家属就安慰人家“你看我也是癌症,我也没事”,一贯热心的她甚至跟病房里的医生约定痊愈以后要来做志愿者。
(桂军民回忆妻子的治疗过程)
然而随后而来的化疗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各种药物副作用如约而至,脱发、呕吐、浑身疼痛,展文莲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说啥也不做了”,桂军民只得同意。这个决定让他在妻子去世后一度很后悔,如果当时坚持治疗,说不定她的生命能再延长一点。
(桂军民拿着妻子的照片)
2016年12月的某天清晨,展文莲突然说自己头有点疼,桂军民最初以为妻子感冒了,但是头疼的症状一直没有好转,而后医院的诊断再次将桂军民夫妇打入了深渊——脑转移。她的病情迅速恶化,在2个月后住进了齐鲁医院东院区临终关怀病房,那时的展文莲已经基本失去活动能力。
在最绝望无助的时候,桂军民接触到了人体低温冷冻技术。齐鲁医院舒适医疗病房主任类维富向他展示了一种新的可能性——人的遗体若在极低温环境下保存,待到未来其所患疾病可以治愈时,或许还能被唤醒、复活。
这个最新的医学研究项目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桂军民照片)
宁可生离绝不死别
其实早在几年前,桂军民就和展文莲就探讨过死亡这个命题,那时夫妻俩就约好了死后要捐献器官。他们也曾一起看过《三体》编审杜虹冷冻头部的新闻,只是当时的两人都没想到这一天到来的如此之快。
对于桂军民来说,做出这个“惊天”选择的原因简单到用三个字就能概括:“舍不得”。他是一个普通人,医学贡献、人类永生这些话题对他而言都过于宏大而遥远,他只希望年仅47岁的妻子能再陪他久一点,仅此而已。至于别人怎么说,他不在意。
展文莲的家人对这个计划也没有什么意见,只有展文莲的大妹妹稍微表示了一下反对态度,她希望姐姐去世后能够入土为安,不要再受折腾。但是在目睹了姐夫的悲恸欲绝后,她最终还是松口答应了。
(桂军民夫妇生前合影)
2017年5月8日凌晨4时1分,展文莲被医生宣告死亡,但她还要再经历一场特殊的手术。
医生们给展文莲体内注射了抗凝、抗氧化的药物,并通过快速输入冰盐水的方式进行物理降温,同时实施气管插管,启动呼吸机等心肺支持设备,以保障她身体的供血供氧,维持机体生理功能。
在这一切程序完成后,展文莲的遗体被送上救护车,从齐鲁医院东院区驶往山东银丰研究院。
(展文莲生前照片)
山东银丰生命科学研究院是世界上仅有的四家能独立实施人体冷冻的机构之一。展文莲的冷冻费用,大部分来自银丰生命科学公益基金会的出资。
在那里,展文莲要经历冷冻前最为关键的步骤——灌流。来自美国的专家阿伦·德雷克,在齐鲁医院心外科医生、麻醉科医生的协调合作下,完成了灌流过程。
在人体最后被低温保存之前,研究人员必须尽可能做到让“病人”不受或者少受冷冻的损害。
(研究人员对展文莲鞠躬)
在特制的低温手术台上,专家们将乳白色的透明防冻剂,缓缓注射进展文莲体内。这些防冻剂会在人体内变成固体,但不会结冰,这个过程有一个专业的医学术语——玻璃化。紧接着,她被以头下脚上的姿势封存进容积2000升的液氮罐内,进入实验室保存。整套流程下来,总共耗时55小时。
自此,展文莲成为在中国本土实施的第一例人体全身冷冻者,她“沉睡”在了-196℃的低温中,时间在这一刻按下了暂停键。
展文莲的家人为她另立了一个衣冠冢,和父母葬在一起。
(桂军民在妻子的墓碑前)
不知尽头的漫长等待
当研究院将妻子拉走后,从不在人前落泪的桂军民一个人在家里哭得声嘶力竭。
(桂军民、展文莲年轻时的合照)
2017年5月10日,展文莲被封存进保存库前,在桂军民的再三请求下,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员让她见了妻子最后一面,桂军民看见降温完成后的展文莲躺在低温床上,面部因为脱水稍微显得瘦了一点,整个人看起来放松而安详。
在妻子刚刚进入“沉睡”的那段时间里,桂军民只要一没事就会去实验室看她。他带着妻子的手机,给她播放生前最爱听的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后来他去得少了,因为每次去都得提前预约,还要麻烦工作人员周末开门,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但重要的节日,桂军民从未错过。
(桂军民隔着玻璃看妻子)
妻子冷冻后三年,桂军民始终在单位和家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除了上班以外几乎足不出户。桂军民身边所有的朋友都认识展文莲,话题总是围绕着被冷冻的妻子,这让桂军民十分排斥,他不愿和人沟通,也拒绝他人触碰自己的伤痛。从前在家滴酒不沾的他有了酗酒的坏毛病,在酒精的麻醉中度过一天又一天。
因为害怕妻子醒来后谁也不认识,桂军民开始整理妻子的相片,存到电脑上、硬盘里,有空的时候就会在电脑上打字,记录自己和家人每年发生的事情。
(桂军民在家里整理妻子照片)
“万一哪天她能看见呢?”他这样说。
展文莲的手机号码一直没有被注销,各种社交账号也是处于登录状态。桂军民还戴着原来结婚时的婚戒,他用这种方式安慰自己妻子仍然在世,只是暂时睡着了而已。
人体冷冻复苏技术始终取得没有过多的发展。在展文莲之前,全球已经有300多位被医学上判定为死亡的人,保存在零下196摄氏度的液氮罐中。世界上最早的一位冷冻人,要整整追溯到半个世纪之前。遗憾的是,在这么多年的漫长等待中,至今尚未有一位冷冻者被成功复苏。
(液氮罐)
桂军民不知道自己在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看到妻子醒来,他即盼着早日等到结果,但又很清楚,这事急不得。
“要等她这个病能治了再醒,不然没意义。醒过来也没意义,对吧。”他总是这样对别人说,听起来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这些年来,桂军民一直和实验室的专家们保持着联联系,从他们那里了解最新科研技术的发展。实验室的专家告诉他,未来有出现可视化的罐体,可以让他远程看见妻子的脸,这个消息让他十分激动。
2018年5月,展文莲被低温保存一周年之际,银丰生命科学研究院组织了相关领域的专家们一起探讨有关冷冻人的法律及伦理问题。桂军民也参与了此次讨论。
(中国首例人体低温保存者纪念会)
根据桂军民和研究院签订的协议,机构将无偿保存展文莲的身体30年。30年期限满后,届时等不到妻子复活的他会再与研究院另行协商解决方式。
交新女友引来争议
妻子走后,桂军民身边的亲朋好友纷纷劝说他再婚,他们都害怕他晚年孤单,无人相伴。家里人为了避免他一直沉浸在悲伤中,在2020年的时候把展文莲的大部分照片和手机收了起来,还在家里的客厅飘窗上新换了一批绿植。
年龄的增长带来了一系列的疾病,桂军民的腿因为做过颈椎手术,留下了后遗症,走起路来要比正常人慢很多,后来又相继查出了冠心病和糖尿病,曾经多次去医院治疗。这些年来,他明显觉得自己老了,去医院身边没人陪伴,很多事情都力不从心。
(桂军民照片)
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后,桂军民渐渐没有那么沉溺于亡妻之痛了,他开始意识到自己还有母亲、儿子,很多人和事还需要他奔走忙碌,生活还是要继续过下去。
2020年六七月份,桂军民曾经的学生给他介绍了一个新女友,并对桂军民说不要着急,先相处看看合不合适。这个女人比桂军民小十几岁,早就知道桂军民和展文莲的往事。
(桂军民和现女友)
桂军民曾经带她去过展文莲“沉睡”的实验室,新女友善解人意,她并不介意对方还有个冷冻着的妻子。她理解桂军民对亡妻的思念,甚至因此觉得桂军民是个深情的好男人。
这一点让桂军民十分感动,也慢慢接受了这个善良的女人。他觉得自己命好,先后遇到的两个女人都是“为别人着想的好人”。
和新女友确定关系后,两人一直没有结婚,桂军民将两人目前的关系定义为“搭伙过日子”,但是他也坦言两人将来一定会结婚,因为“总得要给人家一个名分。”
有人曾经问桂军民:“如果有一天,展文莲醒来,面对你的新伴侣要怎么办?”
桂军民自己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说以后再说。他在接受采访时告诉记者:“哪怕她醒过来,我能陪她一天,够了,我让她知道,我在等着。”
(桂军民接受采访)
事实上,从将妻子冷冻的那天起,桂军民就一直生活在舆论中心,但他性格执拗,并不在意他人在背后的议论。
在妻子冷冻后没几年就新交了个女朋友的事情毫无意外地引来了许多争议。有人祝福他重新开始,也有指责他故作深情的同时移情别恋。
(桂军民全家福)
对于网络上的争议,桂军民曾经粗略地浏览过,但是没有放在心上。他已然年老,身体又不好,现实的种种都逼迫他必须走出丧妻之痛,重新开始。
“如果躺在那里的是我,我现在巴不得我媳妇赶紧找个人来疼她,因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现在受苦。”桂军民如是说。面对源源不断的质问,他只回应了三件事:第一,他从不后悔冷冻妻子的决定;第二,冷冻妻子是想表达对生命的态度,在生死面前给自己一个选择;第三,他感谢了这一路走来包括医生、朋友在内所有人的关爱。
而桂军民的新女友也没有被网上的是是非非所困扰,两个人过着平静的日子。
结语
长生是自古以来永恒的话题。以人类目前的医学技术,将冷冻保存在液氨里的人体复活几乎不可能成功。
对于像桂军民一样希望抱有希望的家属来说,也许在有生之年都无法见到至亲死而复生的奇迹。“沉睡”在实验室的妻子对于他而言,很大程度是仅仅是一种心灵的寄托和安慰。
而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它磨平了最初失去爱人之时的尖锐伤痛。逝者已矣,生者还需前行,一味地沉浸在悲伤中并不是缅怀故人的唯一方式。正如桂军民所说,好好活着就是对亡妻最好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