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通常历史记忆中,满清王朝几乎为近代中国的落后抗下所有。不仅在于其异族身份,还有让无数人捶胸顿足的海禁政策。
然而,这番错觉并不精准,甚至存有相当幅度的认知偏差。毕竟,清朝后期搞过史无前例的洋务运动,而中前期的管制也远不如明朝等时代严酷。
古已有之
中国最早的贸易管制律令来自西周时期
事实上,以海禁为表达的贸易管制措施,早在先秦时代就有实践。譬如由西岐入驻中原的周天子,就颁布过律令: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彼时的海外贸易尚可忽略不计,内陆地区间的物资流转已相当频繁,否则不会诞生许多嘲讽商人的成语桥段。但奉行军事殖民的周人并不买账,非常不希望看到社会资源脱离自己掌控。
春秋时期,管仲治下的齐国冒天下之大不韪,在都城临淄大搞贸易市场。但国营比重远高于民间影响,大体上仍偏向管制,其次才是增强经济活力。这套折中理念被后世所继承,几乎反复出现在历史记载之中。

秦朝与隋朝都对吴越地区的海洋贸易非常不满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兼并关东六国,随即对沿海偏远地区的散漫感到生理性不适。尤其是曾经的吴越故地,成为其重点抨击和矫正对象。奈何各类事物过于繁忙,来不及大动干戈就二世而亡。直到公元618年,北方的隋文帝发兵攻灭南陈,依旧将矛头对准沿海贸易。由于规定过于严格,操办流程实在粗糙,甚至引起整个江南地区的大规模民变。
稍后,以开放著称的唐朝,建国之初就规定“禁约百姓不许出藩”。哪怕在贞观年间解除限制,仍陆续颁布《禁与诸蕃互市敕》、《禁关西诸国兴贩敕》等禁令。高僧玄奘为远赴天竺取经,不得不采取不正规途径,成为事实上的偷渡客。诚然,都城长安的番坊总是灯火通明,广州港的海运也颇有规模,但终究是与普通人相距甚远,

号称开放的李唐同样对贸易有诸多限制
到了两宋,理论上的全面海禁仅限于太宗赵炅时期。只不过为打击海盗,执行力度仍非常严苛,有过将浙江一带全部民船没收的黑历史。同时,大部分对外贸易受严格管制,必须到钦定的市舶司完成交易。这种做法还被后来的蒙元继承,屡次为保护官营船队利润而下场争斗市场。
当然,上述案例放在明朝,必然是小巫见大巫。从洪武初年“寸板不得入海”的全面封锁,到1567年的隆庆开关后的部分解禁,再到崇祯时期的“禁洋舡下海”,大范围海禁几乎贯穿其二百七十六年国祚。即便当中穿插有“郑和下西洋”、“广中事例”等意外,依然难改其封建自闭属性。

明朝堪称古代海禁史上的巅峰
万历年间,俄罗斯首次派遣使团来访,收到的回复信件却相当傲慢:尔可将俄国宝物携来此,朕亦将我国丝绸蹭给尔等,使汝等月回也。下次来时,可偕尔国王之使人同来。尔若有国书,朕亦给尔国书也。尔有书来,朕甚欢迎。贵国与中国相去万里,言语不便,故朕不能遣使往尔国,朕今给尔此书,使尔晓谕朕意,我国皇帝不离本国,亦不许其臣民商人等,远离本国尔。
显然,书信内容很好传递出中原皇帝的对外心境。虽乐见进贡财宝和各种奇能异士,终究对贸易、交流等普通事物缺乏兴趣。

郑和船队不过是明朝海禁政策的另一面
优良传承
清朝入关后 一度继承明朝海禁政策
公元1644年,清朝入关问鼎中原,很快就通过前明旧臣学会海禁大法。从顺治十二年开始下令“无许片帆入海”,前后经历整整二十九个春秋,直到康熙平定台湾郑氏集团后才有所放松。但交易场所仅限于广州、厦门和舟山定海,并且需严格遵照提前订立的协议,限制来访时间、船只规模和交易上限。
不过,清朝始终继承的是明朝农本帝国模式,对难以把控的海外贸易心存芥蒂。故而在历史进程中多次反复,仅针对英国商人开设的定海红夷馆,就先后两次设立又裁撤。最后在好大喜功的乾隆时代,重新龟缩回广州一隅,且限制对方只能在澳门或十三行客栈留居。直至鸦片战争惨败,才迫于压力重启五口通商,走上一条与先前截然相反的道路。

鸦片战争前清朝的大部分对外贸易龟缩回广州
即便如此,清朝通过有限的对外贸易,还是收获到远超前人的经济利益。前明自隆庆年间算起,到万历二十二年达到贸易税收入巅峰,不过区区两万九千余两。按当时的一两征税两分推算,则海外贸易商品总值约为一百万两。
相比之下,清朝在乾隆十年的四港贸易总值就有三千六百五十七万余两,是前朝最高年份的35.5倍!即便在更早的雍正七年,仅广州的贸易值也有一千一百余万两,比明朝的巅峰值增长10.1倍!

清朝的对外贸易收入远超此前多个朝代总和
与之类似,号称依赖贸易经济的两宋,在赵构时期的水平约为“所得动以百万计”。根据《朱会要辑稿》标准,“凡番货之来,十税其一”,则南宋的海外贸易商品总值最高不超过五百万两。无论如何都没法与后来的清朝相提并论。需知在雍正七年,仅广州的贸易值就达到一千一百余万两,但不足后来道光七年水准的1/10。可见,清朝对外贸易的恐怖增长!
正因如此,清朝虽经常在涉外事物上表现的不情不愿,但是不得不推动与泰西各国的交流。比如在康熙四十六年,25岁的樊守义奉命出访教廷。他在同年八月到达里本斯觐见葡萄牙国王,四个月后又前往罗马觐见教皇。后又走访欧洲列国,写下记录亲身经历的《身见录》。直至1720年回到广州,开创中国人记录描写欧洲风土人情的先河。

法国人笔下的康熙皇帝宫廷
公元1731年,由托时和满泰率领的清朝代表团到达莫斯科。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入克里姆林宫觐见沙皇安娜-伊万诺夫娜,献上雍正皇帝赠送的礼品和慰问。此后,清朝为勘探地形派出的图理琛使团再次会晤沙皇,乾隆也曾组织使团前访法国、虽因法国大革命的爆发而不了了之,但都体现出对结交外邦的浓厚兴趣。
此外,在奉行锁国体制的日本,清朝商人亦是少数获贸易许可的外来者。他们与赫赫有名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分庭抗礼,在唯一的口岸长崎设有留居区。德川幕府甚至颁布贞享令,专门限制来华唐船数量,抵御中国资本的大范围入侵。

日本浮世绘上的清朝商船
民间热潮
欧洲人水彩画玩棋盘游戏的中国女子
除官方渠道,清朝亦有超乎此前大部分时代的民间海外热潮。其中不乏沈福宗、林利官、郑玛诺和黄嘉略等先驱,在欣欣向荣的欧陆留下属于中国的东方传说。
其中,最为致命的莫过于沈福宗。他在1681年前往欧洲,到达葡萄牙的里斯本后就读于天主教初学院。三年后又出访法国巴黎,在凡尔赛宫觐见法王路易十四,向太阳王展示孔子画像,介绍中国文字、书法、社会现象与习俗。1687年来到英国,造访过牛津大学图书馆,还被引荐给英国国王詹姆士二世,成为了第一个有记录游历英国的中国人。

英国宫廷画师克内勒爵士为沈福宗所绘画像
另有第一个定居巴黎的中国人黄加略。因编撰《汉语语法》、《汉法法典》,涉足翻译中国戏剧,在传播中国文化中起了重大作用。他的弟子与马国贤接过衣钵,于1724年的意大利那不勒斯创立中国学院,在134年的历史中收录过上百名学生就读。
如此种种事迹,甚至能够在欧洲大陆开枝散叶,足以展现清朝民间的出海热情是十分高涨。甚至连康熙皇帝听闻仅苏州一带“每年造船出海贸易者多至千余”,都不禁感叹:民间造船、何如许之多!

清朝民间造船业的限制远不如前朝厉害
另一方面,清朝对商业活动的限制措施也比历代更为宽松。如《续编资治通鉴》刑部言:商贾许由海道往外蕃兴贩,并具入船物货名数、所诣去处,申所在州,仍召本土有物力户三人委保不夹带兵器,若违禁以堪充造军器物。
换句话说,被后人冠以重商主义的两宋,居然禁止百姓出海时携带武器。倒是屡屡被看贬的清朝,允许东洋、南洋大船准带军器,每船炮不得过二位、鸟枪不得过八杆、腰刀不得过十把、弓箭不得过十副、火药不得过三十觔。这个标准不要说比宋朝海员优渥,连大部分前明时期的水师战舰都难以企及。

清朝出海洋船的武器配置超过前朝的大部分正规军舰
总体而言,清朝的对外政策较之历朝并无更加保守。无论文化交流还是商业贸易,都有肉眼可见的大规模发展。如果将之标注为闭关锁国的集大成者,那么隋唐、两宋和元明恐怕是更加不堪。
归根结底,满清时期的国际地缘环境变化过于剧烈,以至于作为评判标准的参照物发生显著变化。由此带来的冲击和震撼,让持续2000多年的天下观分崩离析,必须竖立起足够担当的对象来充当替罪羊。
于是,满清的形象便一落千丈,并且在之后的很长时间内都难以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