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一处座无虚席的会议厅里,从伊姆拉勒岛监狱返回的代表团即将宣读一项历史性声明。当库尔德工人党(PKK)精神领袖阿卜杜拉·厄贾兰的照片投影在代表团身后的屏幕上时,记者会现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照片拍摄于2月底,当时厄贾兰正与前来探监的亲库尔德政党人民平等与民主党(DEM)成员讨论声明的内容。几个小时后,声明正式发布。
厄贾兰因领导针对土耳其的叛乱,自1999年被囚至今。这是他时隔12年首次以照片形式公开亮相。年过七旬的他,一头白发格外醒目。
“召开你们的代表大会,作出融入国家和社会的决定;所有组织必须放下武器,库尔德工人党必须解散。”代表团成员先用库尔德语宣读了厄贾兰的声明,与会者纷纷起立,报以热烈掌声。但在土耳其语版本宣读完毕后,会场气氛转为审慎。
库尔德工人党与土耳其政府军的武装冲突自1984年绵延至今,数万人在血泊中身亡,几代人在流血和镇压氛围中长大。一些人从厄贾兰的呼吁中看到了和平的希望,但也有一些人表示失望,认为这份声明并非他们期待的内容。
在厄贾兰发出呼吁两天后,库尔德工人党在伊拉克北部的领导层宣布实施单方面停火,“除非遭到攻击,否则我方部队不会采取任何武装行动”。
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则表示,将对“任何形式的挑衅保持警惕”,并强调在这个关键时期,最有效的做法是“保持冷静,稳步推进”。
2月底,厄贾兰(前排中)与前来探监的亲库尔德政党人民平等与民主党(DEM)成员。图/IC
和平的转机
数十年来,厄贾兰一直是土耳其和中东库尔德问题的核心人物。
作为中东第四大族裔,库尔德人两千多年来一直在被称为库尔德斯坦的山区生活。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中东地区重新划分边界,导致库尔德人聚居区被土耳其、伊拉克、叙利亚和伊朗四个现代国家所分割。
在这些国家中,土耳其的新民族主义政府对库尔德人的压迫最为严苛。长期以来,土耳其政府否认库尔德人的独特身份,将他们划归为“山地土耳其人”。
“尽管奥斯曼帝国曾以多元族裔和宗教闻名,但这种包容精神被现今的土耳其民族主义者所排斥。”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中亚与高加索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哈利勒·卡拉维利指出。
20世纪40年代末,厄贾兰出生于土耳其东南部的一个偏远乡村。由于家庭贫困,厄贾兰的姐姐被卖给另一个村子的男人,以换取面粉和金钱。“我很后悔。那时如果我是个革命者,就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他们就不能把她带走。”厄贾兰在多年后回忆说。
1972年,在安卡拉大学学习政治学时,厄贾兰因参加左翼活动被捕入狱。这段经历让他意识到,和平途径无法为库尔德人争取权利。20世纪70年代末,厄贾兰创建库尔德工人党,领导该组织成为主要的库尔德反叛力量。1998年首次与土耳其记者对话时,厄贾兰直言:“我们并不赞成用暴力解决问题,但为了保护我们的民族认同不被彻底摧毁,这是必要的手段。”
追随者亲切地称厄贾兰为“阿波”(叔叔),认为他提高了国际社会对库尔德人处境的关注,并带领他们对抗政府压迫。但在土耳其政府看来,厄贾兰是一个危险的恐怖分子,威胁国家统一。
1999年,厄贾兰在肯尼亚内罗毕被捕并被引渡至土耳其。起初,他因煽动叛乱和叛国罪,被判处死刑。2002年,土耳其为加入欧盟废除了死刑制度,厄贾兰的刑罚被改为无期徒刑。
厄贾兰被捕后,和平对话的前景也随之开启。在此后20余年间,土耳其政府与厄贾兰及库尔德工人党领导层展开了多轮谈判。最近一次和平尝试发生在2013年至2015年间,当时厄贾兰曾要求库尔德工人党停火并撤出土耳其,但那次休战仅维持了两年半就宣告破裂。
2024年秋天,土耳其与库尔德工人党的关系出现转机。
埃尔多安的政治盟友、极右翼政党民族行动党(MHP)领导人代夫莱特·巴赫切利向狱中的厄贾兰递出橄榄枝。他提出,如果厄贾兰解散库尔德工人党并放弃暴力,可以考虑给予他假释机会,“让他们证明自己渴望的兄弟情谊,而非流血”。这一举动出人意料,因为巴赫切利及其政党一直以来都反对库尔德人的诉求。
不久后,埃尔多安对巴赫切利的提议作出回应。在一份措辞谨慎的声明中,他强调需要向“库尔德兄弟”伸出援手,为国家带来和平与和谐。随后,人民平等与民主党议员作为中间方,三次前往监狱探访厄贾兰,商讨开启新和平进程的可能性。
1999年被捕后,厄贾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伊姆拉勒岛上唯一的囚犯。在漫长而孤寂的服刑岁月里,他的想法和理念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厄贾兰在狱中接触了美国哲学家默里·布克钦的思想。后者去世前,两人一直通过厄贾兰的律师保持书信往来。在布克钦影响下,厄贾兰放弃了曾经的信仰,转而倡导“民主联邦制”理念。这是一种无边界、以社区为基础的民主制度,注重性别平等、生态保护,倡导各族裔和宗教群体的自决权。
这样的理念转变,也为库尔德工人党所接受:该组织最初的目标是通过武装斗争,为占土耳其人口20%的库尔德人建立一个独立的国家。但近年来,其目标已转为在土耳其国家框架内为库尔德人争取更多权利。
2009年,伊姆拉勒岛迎来了5名新囚犯,厄贾兰每周可与他们见几次面。2015年最近一次和平谈判破裂后,他的处境急转直下。到去年10月“谈判信使”来访时,厄贾兰已有三年多未被允许接见包括律师在内的任何访客,也无法与家人通话。
美国智库威尔逊中心中东项目协调员优素福·詹恩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长期与世隔绝的孤寂,以及对恢复影响力的渴望,促使厄贾兰决定为终止武装斗争“承担历史责任”。“在巴赫切利提出建议后,厄贾兰时隔多年获准与亲库尔德政治代表团进行一系列会面,这表明政府愿意在他配合的前提下展开对话。”
尽管库尔德工人党仍能对土耳其发动零星攻击,但实力已大幅削弱。土耳其的库尔德民众也厌倦了战争,不愿再经历2015年和平进程失败后惨烈的城市战斗。
武装斗争前景日渐黯淡的同时,库尔德政治力量却在崛起:亲库尔德政党人民民主党(HDP)在2015年6月首次突破10%的选举门槛,获得议会席位。如今,该党更名为人民平等与民主党,在选举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土耳其政府依然打压合法的库尔德政党,理由就是库尔德工人党多年来的叛乱活动。2015年以来,土耳其政府以勾结库尔德工人党等理由,监禁了数千名库尔德活动人士,罢免了150多名民选库尔德市长。
“厄贾兰希望通过终止武装斗争,消除用来压制库尔德声音的‘恐怖主义’污名,在民主体制内扩大库尔德政治代表的空间。”詹恩指出。
2024年12月16日,叙利亚东北部城市卡米什利,街头一幅描绘叙利亚民主力量(SDF)支持者的壁画,其中一名支持者举着厄贾兰形象的旗帜。图/视觉中国
和平的希望
在2月底公开的题为《和平与民主社会倡议》的声明中,厄贾兰首先回顾了库尔德工人党诞生的政治背景。他指出,由于缺乏解决库尔德问题的民主政治渠道,该组织在长期叛乱中获得了广泛支持。但随着地缘政治环境的变化,以及和平解决的希望出现,该组织需要转变策略。为此,厄贾兰呼吁库尔德工人党和其他未具名团体放下武器,并特别要求库尔德工人党召开大会,商讨解散事宜。
厄贾兰的声明摒弃了过去的核心主张,包括独立建国、实行联邦制以及东南部地区自治等要求。他不再提出增强库尔德政治和文化权利的具体诉求,而是宽泛地呼吁民主与和谐共处。“这种含糊的表述可能是土耳其政府的要求,在和平进程未正式确定前,不公开具体诉求。”土耳其社会学家梅苏特·耶根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道。
“声明还有一处模糊之处,即厄贾兰的呼吁是否包括叙利亚的人民保护部队(YPG)。他在声明中说,‘所有派别’都必须放下武器,这留下了解释空间。因此我们看到,土耳其政府说,这项呼吁对所有与库尔德工人党有关的组织都具约束力,包括其在国外的分支和附属机构;而叙利亚民主力量则表示,这与我们无关。”耶根指出。
叙利亚民主联盟党(PYD)及其军事力量人民保护部队是2003年从库尔德工人党分支发展而来的组织,现为民兵联盟叙利亚民主力量(SDF)的主力。在叙利亚内战期间,这支武装在该国东北部建立了稳固的基础,并因与美国合作打击极端组织“伊斯兰国”(IS)收获了许多国际支持。但正因为这支武装与库尔德工人党的密切关系,近年来土耳其多次发动越境袭击,或通过叙利亚的代理武装与之对抗。
在叙利亚阿萨德政权垮台后,土耳其向叙利亚新政权施压,要求解散叙利亚民主力量,并彻底清除库尔德工人党相关势力。埃尔多安政府称,这是消除边境地区反土耳其势力威胁的唯一办法。在厄贾兰发出呼吁后,叙利亚民主力量与新政权达成协议,同意将其部队并入叙利亚军队,并在政治、经济和文化多个领域与政府开展合作。
“库尔德工人党及其分支与第三国的合作已成为土耳其最关切的问题。土耳其此前曾获得美国承诺,与叙利亚民主力量党的合作仅仅是暂时的战术合作。但如今,这种关系已发展成长期伙伴关系,美国甚至直接称其为联盟。”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高级研究员阿尔珀·乔什昆指出。
对土耳其来说,更令人不安的是以色列公开表态支持叙利亚民主力量。
去年10月,亲库尔德工人党的日报《新自由政治》重新发表了厄贾兰的一篇旧文,文中呼吁库尔德人与美国和以色列结盟,共同对抗土耳其、伊朗和叙利亚。此文刊发后不久,以色列外交部长吉迪恩·萨尔称,库尔德人是以色列的“天然盟友”,表示应加强双方联系。
“外部势力利用库尔德问题对抗土耳其的隐忧,迫使埃尔多安重新思考库尔德政策。”詹恩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
耶根则认为,土耳其政府与厄贾兰时隔多年的这次突然接触,源于库尔德问题的地缘政治背景发生了剧变。中东的战争和混乱,使埃尔多安意识到,有必要通过化解国内族裔紧张关系来“巩固国内阵线”。
除了对国家安全的重视,选举考量也软化了埃尔多安在库尔德问题上的强硬态度。
过去十年间,土耳其经历未遂政变并改行总统制后,埃尔多安领导的正义与发展党(AKP)与巴赫切利的极端民族主义政党建立了政治联盟。依赖民族行动党的支持,埃尔多安的执政联盟得以在议会保持多数席位。然而,这种依赖也让正义与发展党付出了代价:自2018年以来,该党的得票率持续下滑,这种趋势在库尔德保守派选民中尤为明显。
埃尔多安的总统任期将于2028年届满。如果不能说服议会修改宪法重置任期,或者是促成提前选举,他将无法继续掌权。这两种方案都需要亲库尔德政党、目前国会第三大力量人民平等与民主党的支持。而要获得这种支持,埃尔多安必须在库尔德问题上作出让步。
国际危机组织(ICG)高级分析师贝尔凯·曼德拉杰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埃尔多安让巴赫切利出面处理和平谈判,让这位民族主义盟友带头呼吁库尔德工人党解除武装,可以减少联盟中极端民族主义势力的反对声音。“这既有助于获得政治支持,也向库尔德工人党及其附属组织表明,政府认真对待和平进程。”
“目前的形势前所未有地有利于终结这场长期冲突。与上一次和平尝试不同,这次大多数政党都支持这一倡议,这给和平带来了真正的希望。”曼德拉杰分析道。
和平的条件
2015年和平谈判破裂后,土耳其与库尔德工人党撕毁停火协议,爆发了数十年来最激烈的战斗。据国际危机组织统计,冲突再起后,已有超过7000人丧生。
土耳其东南部的迪亚巴克尔是当时战斗的中心。十年过去,墙面上的弹孔已被水泥填平,断壁残垣上建起了新的建筑。
在那里,土耳其社会学家耶根捕捉到一种普遍的复杂情绪:人们对和平怀有谨慎期望,同时又恐惧和平谈判一旦破裂可能造成的镇压行动。“2015年和平进程的失败让土耳其人和库尔德人都深感失望,导致他们对这次的进程信心不足。”耶根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
“过去的和平努力因缺乏透明度和互信而失败。除非解决库尔德人的核心政治诉求,化解土耳其社会的深层矛盾,纠正埃尔多安政府的腐败和法治缺失问题,否则这次尝试也难以取得成功。”威尔逊中心的土耳其问题专家詹恩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
虽然库尔德工人党响应号召宣布停火,但提出三个条件:允许厄贾兰与组织进行充分沟通,由他来领导组织解除武装和解散,以及政府需要为这一进程提供政治和法律保障。
一位库尔德工人党指挥官在接受电视台采访时直言:“光靠一个呼吁是不够的。我们组织有数万名武装人员,他们都是为理念而战的战士,不是普通雇员。除非厄贾兰重获自由后亲自发声,否则如何说服这些武装人员放下武器?”
至少在公开场合,埃尔多安政府一直在打压库尔德工人党的希望。正义与发展党的发言人明确表示,库尔德工人党不应期待任何让步:“有人在讨论国家是否会开启一个讨价还价的进程,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土耳其政府的态度很明确:先放下武器,再谈其他。只有库尔德工人党无条件解除武装,安卡拉才会考虑他们的诉求,包括释放囚犯、大赦或修改宪法以赋予库尔德人更多语言权利等。”曼德拉杰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
詹恩则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埃尔多安政府可能会作出“谨慎和含蓄的让步”,包括给予厄贾兰更多行动自由,让库尔德公民社会获得一定喘息空间。自上次和平谈判破裂后,土耳其政府一直在打压非暴力的库尔德政治运动。在东南部地区,数百名库尔德市长被解职并被逮捕,代之以政府傀儡。
库尔德运动的核心诉求是在土耳其境内获得平等的民主权利。但詹恩认为,在这一进程初期,这些诉求“恐怕只能得到有限回应,如果能得到任何回应的话”。他解释说,由于与民族行动党的联盟关系,埃尔多安不太可能作出重大政治让步,只会接受那些能被解读为加强土耳其安全的措施。
“厄贾兰已尽其所能。这是第一步,后续进展将取决于政府和国家的行动。”人民平等与民主党议员萨鲁汉·奥卢奇指出。詹恩也认为,和平进程的最终成败,取决于埃尔多安政府是否能展现“真诚的政治包容”。
十年前,当战火在土耳其南部重燃时,纺织工人法特玛失去了兄弟——一名库尔德工人党武装分子。法特玛说,厄贾兰的呼吁为厌倦战争的库尔德人和土耳其人带来了十年来的第一缕希望。“就像我为兄弟心痛一样,政府军士兵家属也为他们的亲人痛心。是时候让枪声沉默了。”
发于2025.3.31总第1181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厄贾兰“放下武器”
记者:陈佳琳
编辑:徐方清
美国的国际开发所和民族基金没有给他们输血了。所以这些人就只有放弃抵抗。美国人才是最大的坏人。
我发动起义是为了和平
所以土鸡有什么资格对我治疆政策指手画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