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影片并非简单地呈现一场视觉盛宴,而是试图深入人类灵魂深处,对生死、地狱与超度等宏大而深邃的主题展开一场前所未有的探索与叩问。
《破·地狱》将 “破·地狱” 美译为 “The Last Dance”,无疑是一种对生死与殡葬仪式极为精妙的诠释,它暗示着生命的最后一场华丽舞蹈,是在无常与命运的舞台上的最后挣扎与告别。
01
影片对于死亡的刻画堪称淋漓尽致,毫不留情地撕开了死亡那神秘而恐怖的面纱,将其最真实、最残酷的一面展现在观众眼前。
开场不久,观众便如同初入此道的道生一般,在自认为做好了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一堆腐骨给予了强烈的视觉冲击。
看着丧礼经纪从不知年份的陈骨上,小心翼翼地剔除残留的毛发和组织,那种对死亡的直观感受扑面而来,相信许多观众都会在此时后悔自己选择在饭后来观看这部电影。而后续的尸体防腐处理、以年轻演员陈珮欣为本体制作的女尸翻模等情节,更是将这种真实感推向了极致。
相比以往的华语影视作品,多数在处理死亡情节时,要么出现在刑侦类作品中,为案件侦破服务;要么在故事片中因担心观众接受度而刻意降低尸体的存在感,甚至有些尸体经过过度上妆而显得比生前更加 “靓丽”。
《破·地狱》却截然不同,它以一种近乎冷酷的镜头语言告诉观众,无论生前是何种身份地位,无论死后的丧仪如何隆重奢华,最终都不过是白骨一堆,腐肉一坨。
这种对死亡毫不美化的呈现方式,让观众仿佛置身于地狱门口,亲身感受到了死亡的阴森与恐怖,进而在观影结束后,能体会到一种劫后余生的舒畅,对生命的珍贵有了更为深刻的领悟。
同样,影片在展现殡葬行业时,也没有选择美化,而是以一种极为坦诚的态度揭示其真实面貌。内地影视在涉及继承传统主题时,往往倾向于聚焦传统的精妙复杂以及从业人士的坚贞,然而却因市场经济的冲击而呈现出青黄不接的困境。
《破·地狱》初看似乎有相似之处,实则反其道而行之。
在深度老龄化的香港,殡葬业在经济寒冬中成为少数稳定的行业之一。前辈明叔所言 “这一行有心跳、有呼吸就会做”,深刻地揭示了行业门槛之低,它虽不像某些光鲜亮丽的行业那样有面子,但却有着稳定的收入,是一份实实在在的 “里子” 工作。
影片毫不避讳地承认,尽管殡葬行业被诸多传统光环所笼罩,但在现代社会,它也不过是三百六十行中的普通一员。在这个行业中,有视逝者为鱼肉、唯利是图之人,有在打斋时偷偷用手机看球、对工作敷衍了事之人,也有上班穿着道袍、下班却拜耶稣,信仰与行为相互矛盾之人。
说到底,对于殡葬从业者而言,他人的生死大事,不过是自己的朝九晚五。这种对殡葬行业的真实刻画,打破了观众对其的固有幻想,让人们看到了其平凡而又真实的一面。
也正因如此,文哥与道生这两位坚守初心、与众不同的人物才显得格外珍贵。他们仿佛是地狱中的活人,在这个充满利益诱惑与世俗纷扰的行业中,坚守着对生死的敬畏与对逝者的尊重。
他们的存在,让观众看到了在这个看似冰冷的行业中,依然有着人性的温暖与坚守。
真实地呈现死亡与地狱,为影片中的 “破” 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当观众亲眼目睹尸水与腐骨,亲身感受到死亡的气息时,才会深刻地意识到,拥有心跳、呼吸的生命是多么的美好。而那些如同行尸走肉般度过的日子,又是多么的遗憾。这种对生命与死亡的强烈对比,激发了观众内心深处对生命意义的思考,也让影片中的 “破” 具有了更为深刻的合理性与必要性。
在 “破” 的矛盾层面,影片提出了一个极具深度与挑战性的问题:当死者与生者同在地狱,究竟应该死者为大,还是生者为先?这一问题犹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观众心中激起层层涟漪,引发了人们对生死伦理的深刻反思。
02
首先是活人地狱。
甄小姐的儿子夭折,她因无法接受这一残酷现实,拒绝为遗体下葬或火化,执着地寻找能够帮她保存遗体的人。在是否接这单生意的问题上,道生与文哥产生了激烈的冲突。文哥从传统治丧理念出发,认为应该先渡死人,让孩子的灵魂得以安息,避免其成为孤魂野鬼。他以自己当年妻子去世时的经历为例,强调生者不应过于自私。
然而,道生却在这一过程中看到了甄小姐所遭受的巨大痛苦,她深陷在失去孩子的活人地狱中无法自拔。道生,这个名字在粤语中谐音 “渡生”,仿佛注定了他将选择先渡生人。
从这一次冲突开始,他逐渐认识到自己与传统治丧理念的差异,决心打破常规,以超度活人为首要目标。
这一情节深刻地反映了在生死抉择面前,生者的痛苦与挣扎同样不容忽视。一个母亲失去孩子的痛苦是如此巨大,她不应被简单地指责为 “自私” 或 “癫婆”,而应该得到理解与同情。影片通过这一情节,叩问着观众对于生死顺序的传统认知,促使人们重新审视在类似情境下,应该如何平衡死者与生者的利益与情感。
接着是穷人地狱。
在香港的社会背景下,贫富差距、经济压力等问题成为了许多人生活中的地狱。明叔认为道生急着赚钱是优点,而文哥却因道生的贪财而对其嗤之以鼻,多次强调他没有资格入行。
然而,在茶餐厅的那场戏中,文哥终于道出了自己内心的苦衷,也揭示了香港许多中年人的困境。
香港过去几十年的经济红利被金融和地产行业所垄断,其他行业的普通民众在物价飞涨的压力下难以积累财富。文哥虽身为殡葬业老板,看似有一定的经济基础,但实际上也是历经艰辛才熬到如今的地位。
在这种情况下,道生的贪财并非是单纯的道德缺陷,而是在现实压力下的无奈之举。影片通过这一情节,展现了穷人在生活中的挣扎与无奈,也对传统观念中对于职业资格与道德评判的标准提出了质疑。文哥最终将执照无偿传给道生,并在遗书中承认被道生说服,这一转变体现了影片对于人性与现实的深刻理解。
它呼吁现实中的各行各业前辈,在评判年轻人时不应过于片面,而应考虑到时代背景与社会现实对他们的影响。
女性地狱则聚焦于女性在社会与家庭中所面临的困境。
在少子夭折的故事中,孩子父亲的缺席引发了人们的思考,他是没有陷入同样的悲伤,还是因为其他原因而选择了逃避?在中年丧偶的故事里,妻子与同性恋人的关系以及她在婚姻中的无奈,都暗示了女性在情感与世俗压力下的挣扎。而郭文玥的故事则更为全面地展现了女性的困境。
她虽比哥哥更有意愿继承父亲的衣钵,却因性别而被天然剥夺了资格,只能在社会中艰难地自谋出路。在工作中,作为女救护员,她面临着病人家属的质疑与不信任。在感情关系中,她也遭受了挫折与不公。
影片通过这些女性的故事,揭示了女性在家庭、社会与职业中所面临的多重困境,这些困境如同地狱一般,束缚着她们的自由与发展。
尽管影片对女性困境的表现可能存在脸谱化的问题,但在一部以两大男主为主线的电影中,将女性困境放在压轴戏的位置,足以体现其对这一问题的重视与关注。
最后是中年地狱。
文哥的长子郭志斌,他看似拥有诸多身份,是靠父亲赏饭的儿子,是听老婆安排的丈夫,是不如妹妹独立的哥哥。在这些身份的背后,他却没有自主的权利,一直处于被他人安排的境地。
然而,当面临父亲中风需要照料以及儿子的教育与未来时,他却做出了违逆妹妹安排的决定。这一决定让人们看到了他内心的煎熬与无奈,他虽看似平庸无奇,却也在中年的地狱中挣扎。
他在信仰、家庭责任与个人能力之间迷失,不知道该如何抉择。是先还父母恩,还是先尽父母责?这一问题如同一个无解的谜题,困扰着他,也困扰着许多处于相似情境的中年人。影片通过这一情节,深刻地描绘了中年人的困境与压力,这种困境在香港这样折叠严重的大城市中尤为突出。阶层的固化、社会的压力让中年人在家庭与事业之间疲于奔命,难以找到出路。
03
影片中 “破·地狱” 这一习俗,其象征意义深远。它并非意味着真正打破了地狱的实体,而是代表着一种精神上的引导与解脱。道生虽然没有跳过一次破地狱的仪式,但他却在整个故事中,始终以自己的方式为人为己破地狱。
他尊重甄小姐的心愿,尽力帮助她走出失去孩子的痛苦;在红事面临困境时,果断转型做白事,努力还清债务,重新开始人生;在老友的葬礼上,顶住压力让其女儿完成破地狱仪式,打破了传统的性别限制;在面对自己的人生选择时,他考虑到伴侣的意愿与人生的责任,展现出了不离不弃的担当。道生的这些行为,体现了 “破” 的真正意义,即便是在困境与地狱之中,依然能够找到出路,为自己与他人创造希望。
从香港电影的整体格局来看,《破·地狱》的出现具有特殊的意义。香港近年来经历了诸多风雨,如社会对峙、疫情冲击以及加息通胀等,这些事件给香港社会带来了巨大的创伤与变化。而《破·地狱》作为一部票房过亿的华语电影,与《毒舌大状》《九龙城寨之围城》有着共同的特质,即在无可改变的绝望之中,奋力搏出一点希望。
它代表了留下来的香港人在面对创伤时的积极态度,他们努力正视过去的伤痛,试图在新的时代凝聚新的香港精神。在流媒体盛行的时代,戏院、演唱会、电影院依然有着不可替代的存在意义。它们就如同 “破地狱” 之类的祭祀仪式,为人们提供了一个情感的寄托之所,让人们在面对生活的无常与绝望时,能够获得反抗的勇气,勇敢地面对明天。
从电影制作的角度来看,《破·地狱》的班底颇具特色。导演陈茂贤此前主要作品为喜剧,主演黄子华与许冠文更是香港两代知名喜剧演员。这样一个标准的喜剧班底,却拍摄出了一部如此沉重而深刻的殡葬题材电影,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黑色幽默感。
导演努力限制两位喜剧大师临场加梗,以保持影片的严肃与深沉,但两位演员自然的表演依然为影片增添了不少亮点,让观众在抽泣与沉思之余,偶尔能因他们的表演而忍俊不禁。这种喜剧与严肃题材的融合,为影片带来了独特的艺术魅力。
与其他类似题材的电影相比,《破·地狱》展现出了独特的境界。
《人生大事》与《不虚此行》虽也涉及生死相关主题,但在深度与广度上与《破·地狱》存在差距。唯一能与之相提并论的或许是童话般的《寻梦环游记》,然而《寻梦环游记》更侧重于为孩子们提供启蒙,而《破·地狱》则是直接面向成年人,尤其是对死亡讳莫如深的华人。
它以一种极为真实而深刻的方式,触动着成年人内心深处对生死的恐惧与思考,为他们提供了一场精神上的 “破·地狱” 之旅。
影片结尾引用白居易的诗句虽有一定的情境吻合度,但在意境上略显不足。若换成李白的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或许能更好地升华影片的主题,表达出对生死轮回、人生短暂的豁达与超脱。
在生死地狱面前,我们都应拥有为自己破地狱的勇气,为他人破地狱的义气,以及在地狱中寻得生路的福气。
愿每一位观众在观看这部电影后,都能对生死有更为深刻的理解与感悟,在人生的旅途中,勇敢地面对无常与挑战,为自己与他人创造出更多的希望与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