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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00多年前的那场著名大辩论后,关于那个核心问题的争论从未停过。
这种争夺远不仅发生在中国,世界范围内,凯恩斯和哈耶克的信徒们仍互不相让,他们中的每一方都观点明确,理论完备,逻辑清晰,可以预见的是,这样的争论在未来依旧会持续,且这种争论也不会有一个确定的结果,因为这个问题答案压根就不是确定的。
事实上,关于那种没有绝对正确答案的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回顾它的过往,这些过往本身就是答案。
这个关键的问题是:效率与公平间如何取舍?这个问题的开端,是一个“好人”的恶毒诅咒。
本篇是《史记平准书》的最后一篇,要讲的是汉武帝的最后一个经济政策,而这一切还是得从那个诅咒说起。
最后的诅咒《平准书》是《史记》八书之一,它讲述的是汉初到武帝一朝的各项经济政策,对于这些政策造成的影响,司马迁给出了较为全面的介绍。
多数政策类文章会显得枯燥乏味,但司马迁以一种巧妙的写作方式让自己的《平准书》显得不那么枯燥,这个方法便是:把经济政策融入到人物经历中去,《平准书》里出现的人物有20多个,他们的经历让武帝一朝的各项经济政策鲜活了起来。
《平准书》的行文逻辑严谨,且语言精炼,其开头是这样的:
汉兴,接秦之弊,丈夫从军旅,老弱转粮饷,作业剧而财匮,自天子不能具均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
短短几句,就让汉帝国开端那种物资匮乏的景象跃然纸上,如果以此推断,大家是不是认为《平准书》结尾也会以几句高度凝练的金句来对汉帝国的经济政策进行一个系统的终结。
但现实中,这样的金句并未出现,《平准书》的结尾是这样的:
烹弘羊,天乃雨
历史知识扎实,文字功底深厚的《司马迁》竟然用一句诅咒来结束自己的《平准书》。
当然,司马迁给出这句诅咒时,是借助了另一个人之口,这个人叫卜式。
被“烹”掉的人《平准书》结尾那句“烹弘羊,天乃雨”里说的那个“弘羊”不是别人,正是武帝一朝著名的经济改革者桑弘羊。
这句话完整来说是这样的:
是岁小旱,上令官求雨,卜式言曰:县官当食租衣税而已,今弘羊令吏坐市列肆,贩货求利,烹弘羊,天乃雨。
从这句话里,我们能够十分清晰地感受到卜式对桑弘羊满满的恶意:当时只是小旱,卜式就要烹了桑弘羊来祈求上苍下雨,可见下不下雨并不是关键,烹了桑弘羊才是关键。
卜式为何如此痛恨桑弘羊?
桑弘羊的名字大家或多或少都会有些耳闻,其出身洛阳富商家庭,13岁就由家里出钱到宫中去当一个郎官,汉代的郎官更像是一种身份,不一定要有实际的官职和权力,可以理解为一张当官的入场券吧。
但桑弘羊与当时那些花点钱买个身份的商人不同,他是真真切切利用自己商业才能为汉武帝制定了一系列有利于提高国家收入的经济政策,《平准书》的名字就来自于桑弘羊设计的“均输平准”政策,除“均输平准”外,“算缗告缗”、“盐铁专卖”等武帝一朝叫得比较响亮的经济政策都有桑弘羊深度参与。
这些政策都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国家赚到了更多的钱,当然也在很大程度上打击了国家的经济活力,让无数人利益受损,甚至家破人亡。
那么,这个如此痛恨桑弘羊以至于想把他“煮”了的卜式是否是因为自身利益受损而对桑弘羊怀恨在心呢?
答案依旧是否定的,至少在《史记》中找不出任何卜式家因为桑弘羊的政策而利益受损的证据,甚至《平准书》里描述的卜式本身就是一个不那么重视个人利益的人,他讨厌桑弘羊完全是出于理念。
“好人”卜式《平准书》里介绍的卜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形象:
卜式年少时父母双亡,他一人照顾弟妹,待弟妹长大分家时,卜式又将多数家产分给了弟妹,自己只留下100只羊。
卜式在山中牧羊数年后,这100只羊繁衍到1000多只,而此时卜式弟弟破产,是卜式卖掉了部分羊帮弟弟还上债务并重新购置田产房屋。
后来武帝欲征匈奴,卜式表示愿意捐出一半家产,武帝问卜式是否想当官,卜式表示不想当官,武帝又问他有没有冤屈,卜式也说没有,只是想为国家征匈奴出份力。
后来山东大旱,卜式又捐出20万钱赈灾,武帝在捐款者名单上看见了卜式的名字,想起了之前的事,于是把卜式召进宫,先是让卜式帮他牧羊,随后让卜式当郡县官和封国官员,最后一路干到了御史大夫。
武帝一朝大量引入商人富户协助制定经济政策,从出身来看,卜式与桑弘羊一样都是由商入政。
卜式几乎完整地经历了桑弘羊经济改革,也见识了桑弘羊改革给社会带来的动荡。
汉武帝一直是将卜式作为一个道德楷模塑造的,卜式唯一一次让汉武帝感到不满,是因为他向武帝报告各地郡县出现的盐、铁质量差,且存在强买强卖行为。
道德楷模卜式对盐铁专卖政策的非议让武帝很不高兴,因为盐铁专卖这项政策对于武帝来说太重要了。
盐铁致富前面两篇文章我们已经讲述了武帝一朝“卖官鬻爵”、“均输平准”、“算缗告缗”等几项经济政策,这几项政策的效果怎么样呢?
不怎么样,搞钱效果一般,带来的社会危害却都不小。
卖官鬻爵让权力和金钱合流,原本要被武帝重点招呼的地方势力借机坐大。
至于均输平准,其如果执行其平抑物价的功能就不可能赚太多钱,如果要赚钱就得大规模强买强卖,所以这一政策到武帝后期搞得一地鸡毛,这期间再结合官商勾结降低效率,甚至出现了均输平准赚的钱不够买卖过程中路费的情况。
至于算缗告缗,确实在实施之初给朝廷财政提供了一定助力,但是其造成的后果却也是灾难性的,尤其是告缗令,在实现全国范围内大抢了一波钱后,几乎把整个社会的经济活力完全摧毁,等于是一锤子买卖,抢完一波就抢无可抢了。
以上的这些经济政策几乎都是代价大成果小,只有盐铁专卖,赚钱效果明显,造成的社会危害却不那么大。
到了武帝一朝后期,朝廷财政收入的将近一半都来自盐铁收入了。
盐铁专卖妙就妙在既获得了垄断高价,又利用了市场的调节作用。
盐与铁,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几乎是生活所必需的,一个人很难不吃盐,也很难不用铁,这就注定了盐铁生意的需求量大,在这样的行业里用上垄断高价,效果几乎就等同于加税了。
盐铁专卖的出现避免了朝廷直接向民间征税激化社会矛盾,虽然每个人生活都很难脱离盐和铁,但是买盐买铁毕竟是市场行为,他与完全强制性的收税效果是不同的,有人会因为交不起税而被逼的走投无路造反,但是几乎不会有人会因为买不起盐和铁而造反,盐铁价格太高,百姓的选择一般都是吃饭少放些盐和家里破旧的铁器修修补补继续用,就算因此对朝廷不满,一般也就骂两句就完事了,很少有人会因为这样的问题而冒着掉脑袋的风险造反。
弊端盐铁专卖带来的收益很多,且具有可持续性,对于武帝来说是极佳的赚钱手段,那么它有没有问题呢?
当然有了,盐和铁作为生活必须品,而大多数人对于盐和铁的实际需求量不会因财富水平的不同而有很大变化,所以当盐和铁带来的生活成本增加时,一定是最穷苦的那部分人受伤最深。
在最穷苦的人中,一定会有人吃不起盐,用不上铁,可以想象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剧景象。
当然,这不是全部,还记得卜式对盐铁专卖非议的点在哪吗?质量差。
盐铁垄断经营阻断了市场竞争,也就让提高品质的意义变得不那么大,品质下降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以上两个缺点是客观存在的,且这两个缺点是盐铁专卖垄断属性所必然造成的,几乎不可能完全克服。
但是除了这两个缺陷,似乎还真找不出盐铁专卖的更多缺陷,对于汉武帝来说,这两个缺陷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因为百姓不会因为盐铁太贵或盐铁质量差而造反,相比于盐铁专卖带来的巨大收益,这两个缺陷完全不算个事。
眼看盐铁专卖这么好用,一生都在致力于统计匈奴的汉武帝又在桑弘羊的建议下把酒也给专卖了。
在汉武帝迫切的搞钱需求下,朝堂之上大小官员不断开动脑筋,想从各个地方赚钱,而盐铁专卖又已经做了示范:赚钱的最好方式就是利用垄断高价,把一些商品的销售权控制在官府手中。
交易是一种民间的自发行为,很多百姓就是在这种交易中谋生的,如果官府把太多行业都纳入专营行列,百姓的生存空间势必被压缩,在专营的不断扩大化下,西汉朝廷存在的唯一目的似乎就变成了从民间榨取财富,而在卜式看来这无疑是荒诞的,按照正常逻辑,官员们的任务是管理百姓,让百姓生活得好,他们获得收入的方式应该是朝廷发放的俸禄,官员就是官员,商人就是商人,官员不该越俎代庖把商人的事干了,对这一切感到无比不解和愤怒的卜式最终发出了那个最恶毒的诅咒:烹弘羊,天乃雨。
那么汉武帝是否真如卜式所想杀掉桑弘羊呢?当然没有,不但没有,还在死前把桑弘羊提拔到托孤重臣的高度,在社会道德和实实在在的金钱之间,汉武帝十分明确地选择了钱。
大讨论卜式的诅咒在30多年后才发挥效果,桑弘羊在与霍光的争权中被杀,但历史对于桑弘羊很厚道,让他有机会在死前一年将自己的主张完整地表述出来,这样的机会来自一次会议:大名鼎鼎的盐铁之议。
汉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辅政大臣霍光决定召集天下有识之士来到长安,共同讨论盐铁专卖这项政策的优势和问题。
作为盐铁专卖制度的设计者,同时也是辅政大臣的桑弘羊与来自全国各地的儒生展开辩论。
其实辩论的内容也是大同小异,因为盐铁专卖的优点和缺点都十分明确:
儒生们发难说盐铁专卖是与民争利,且盐铁价高,增加了百姓负担,盐铁官营,有权力寻租空间,很多官员中饱私囊,盐铁行业垄断导致缺乏竞争质量差,最后百姓拿更多的钱却买了更差的盐和铁。
儒生们的观点很明确,应该放开盐铁专营,这样就可以利用竞争压低价格,提高质量,减轻百姓负担,也让百姓们能够通过做盐铁生意赚钱。
桑弘羊则针锋相对,说朝廷实行盐铁专卖更容易保证商品供应,维持价格稳定,如果放开私营,则那些盐铁商们可能通过囤货居奇等方式在某些时刻大幅拉高商品价格,百姓负担不会减少,且盐铁生意需要较高门槛,放开盐铁生意百姓们也未必能获得什么好处。
其实儒生们和桑弘羊都没全说实话:
儒生们打着百姓的旗号,其实是把盐铁生意据为己有,这些所谓的儒生都来自于地方富户豪强家族,普通百姓当然做不了盐铁生意,但是他们的家族却可以,所谓的与民争利,更准确地说是与他们争利。
桑弘羊在价格问题上顾左右而言他,其实官方垄断的盐铁价格高是毫无疑问的事实,价格不高还怎么赚钱?另外,儒生们所说的中饱私囊问题也确实存在,当然,身居高位的桑弘羊是看不上这一点贪腐的钱的,他有着自己的更高的目标,盐铁专卖带来的收入占整个国家财政收入很大一部分,而盐铁这套系统里大多是桑弘羊的人,这套系统削弱就是他的政治能量削弱。
这场双方都各怀鬼胎的盐铁会议一直开了四个多月,最后在霍光的主持下,以双方各让一步结束:盐继续专营,铁长安地区放开,酒则全部放开。
组织召开这次盐铁会议,霍光本来就有削弱桑弘羊的意图,但在具体实施时我们又看到霍光干得并不彻底,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霍光的目的霍光想削弱桑弘羊不假,但作为此时汉帝国实际的最高权力者,他十分清楚国家财政收入的重要性,国家想正常运行,没有充裕的财政支撑是不行的,与这相比,儒生那几句与民争利的骂名又算得了什么呢?
霍光对于盐铁酒的政策调整也很有意思:酒全放开,铁部分放开,盐不放开。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安排呢?
因为盐铁酒三者垄断的难度是依次提高的,而对于人们的必要性却是依次降低的。
盐的开采高度依赖盐池,只要将盐池控制住,就能大体上完成垄断,铁依赖矿山,但矿山的稀缺程度不及盐池,所以垄断铁难度高上一些,至于酒制作难度就更低了,任何一个家庭都有酿酒的能力,想把酒这个行业彻底垄断,与痴人说梦无异。
盐铁酒三者中,人们很难不吃盐;而铁,可以尽量少用,也可以用其他物品进行替代;至于酒,一方面少喝酒比少吃盐容易得多,一方面想喝可以自己偷偷酿,不必非得到官方经营的市场去买。
霍光不过是在顺水推舟,把赚钱又容易垄断的盐保留了,把不赚钱又很难垄断的酒放开了。
效率与公平盐铁之议的本质上是一个关于效率和公平之间的取胜问题。
将盐铁放开,引入充分市场竞争确实能够提高盐铁行业的效率,降低成本,提高产量及质量,代价是国家将失去一项极为重要的收入来源。
而如果盐铁专营,国家收入会明显上升,盐铁行业都是门槛较高的行业,即便放开给民间,普通老百姓也干不了,能从事这些行业的也只能是那些豪商大族。
放开盐铁专卖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提高相应行业的效率,但这份红利也到不了老百姓手中。
而如果盐铁专营,这份钱被国家赚到,国家财政就会变得充裕,国家在理论上就有了更大的力量去遏制豪族而保护百姓。
效率与公平之争从来就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所有的统治者都是在效率和公平之间徘徊:
建立“新”朝的王莽不仅把盐铁专卖了,连酒、茶等一系列商品都给专卖了,再配合他其他奇葩的经济政策,终于在不到十年时间内把全社会的经济活力彻底搞到崩溃。
唐朝时,盐依旧官营,但是随着唐帝国财政愈发紧张盐价被推到一个十分恐怖的地步,以至于私盐中蕴含着巨大暴利,私盐贩子黄巢最终敲响了唐帝国毁灭的丧钟。
五代十国时南楚国王马殷为了提振地区经济,让民间自由种茶并进行买卖,南楚经济确实因茶而兴。
在不同的时代,效率与公平之间的重要性是不同的,经济凋敝的萧条期更重视效率,经济繁荣但贫富差距严重时则更重视公平。
盐铁专卖的意义在不同时期是不同的,当整个社会更需要公平而非效率时,时代会推着桑弘羊进行盐铁专卖式的改革,
卜式的那句诅咒其实并无意义,真烹的桑弘羊,还会有张弘羊、李弘羊。
时代大潮下,卜式与桑弘羊都不过是裹携而行的一个过客。
只有时代的桑弘羊,没有桑弘羊的时代。
……
到这里,关于汉武帝一朝经济政策的《史记平准书》就全部介绍完了,至此,汉武帝的执政风格,武帝一朝的权力逻辑和财政手段都已经进行了一个简单的介绍,这些东西有些乏味,其实写这些都是为了汉武帝用一辈子干的那件事的铺垫,汉与匈奴的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荡气回肠又苍凉悲壮,值得拿出更多笔墨去大书特书,武帝的故事并没有讲完,包括“巫蛊之祸”在内的一系列事件在以后会继续详细介绍,现在该进入新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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