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中国文学,大多数人们第一个想起的肯定是唐诗宋词,而在唐诗宋词圈又各自有各自的"团队担当",唐诗有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宋词有苏轼,柳永,陆游,辛弃疾。
这些人都是当之无愧的公认的大佬,但是尽管这样,在宋朝,还是有这样一个人,写了篇文章,怒怼了北宋的晏殊,柳永,欧阳修,苏轼,秦观等一串大哥级别的人物,那意思就好像是在说:恕我直言,在座的各位每一个真正懂如何写词的。
这个人是谁?竟有如此大的口气?很多人可能以为,稍微有些文学修养的应该都不会不自量力到去怼这些大佬,写文章的人肯定是个不怕虎的初生牛犊。
但是,正确答案并非如此。怼大佬的人是北宋著名的词人李清照,对,就是那个后来被人称为"婉约派"鼻祖的女词人李清照。此人可不是什么"初生牛犊"不仅才华横溢,被人称为"千古第一才女",还在诗词创作上成就斐然,由她开创的诗词风格"易安体"就曾拥有着包括辛弃疾在内的一大批追求者。可以说,如果前面所说的被怼的几位是北宋词坛的"大哥大",那李清照绝对是当之无愧的北宋"一姐"。
既然这种怼并非"滑稽之语",而是"大姐"对"大哥"正经的评判,那么我们就不禁要问了,苏轼,柳永他们写得词不错呀,风评也一向很好呀,别说当时的人了,千年后的我们还能随口背上一两句呢,咋就能到被李清照怼的地步了呢?难道他们的词在当时并不受待见?这到底咋回事儿?
李清照
其实呢,咱们所说的怼遍大佬的文章就是李清照所写的词的评论性文章《词论》,其实也就相当于我们现在所说的书评、影评,只不过她评价的对象不是书,也不是电影,而是词。既然她在文章里怼了不少人,那咱就挨个儿来看看她是怎么向大佬"开炮"的:
怼柳永:你用的词儿也太俗了吧在这篇文章中,第一个被怼的词人就是我们所熟悉的柳永。没错,就是那个发了两句牢骚就被皇帝记住而不能参加科举的"浪荡公子"。虽然在现在看来柳永没有欧阳修,苏轼他们的名气大,可是在当时柳永还是很出名的,人称"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
既然这柳永的词传唱度这么高,那有啥问题嘞。李清照,毫不留情地说他"词语尘下",其实那意思就是,你用那词儿一点都不雅,土得掉渣儿。
柳永
不知道听到这些的柳永会不会气得要掀棺材板儿了,那么,这个评价是否中肯呢?在下结论之前,我们还是先来看一下柳永的词和其他人对他的评价。
其实,不可否认,他的一些词用语确实有点儿"不雅"。先看一首大家可能听过的《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大家可能发现了,这首词中加粗的部分都不咋好解释。其实,这些词正是当时的俗语,并不是当时人们所认可的"文学语言",大概相当于现在的"老铁","嗝儿屁了"等等。这在柳永词中可不是特殊现象,他的另一首《玉女摇仙佩》中也有"拟把名花比。恐旁 人笑我,谈何容易"、"且恁相偎倚"这种句子,简直做到了平白如话,对读者的文化水平毫不挑剔。
花间派
不过,这么写是对普通读者比较友好,但是在"科班出身"的文豪们看来就难登大雅之堂了。秦观曾经写过一首《满庭芳》,就是那首"香囊暗解,罗带轻分"的词,可以说是秦观的代表作,可是当他的老师苏轼看到后却批评他说:难道你是在学柳永作词吗?他的词大都以歌妓为对象,词语又不雅,可不是一个学习的好榜样!
如此看来,李清照怼柳永的这一点还真是事实,当时也有不少人跟她持同样的观点。但是,李清照也并非光挑错,她也是肯定了柳永的可贵之处的:"变旧声作新声"。不过,很多朋友可能要问,这是啥意思呢?
其实这要从词的发展历程说起,李清照在怼一些大佬之前先简略地提了一下词的发展,大致是这样的:首先,词初产生时是具有音乐性的,也就是说是用来唱的,具有诗和歌的双重属性,也就是她在开篇第一句所说的"乐府声诗并著",所以,他在评论本朝词人的时候多用音乐性来进行衡量。
此外,词在发展过程中逐渐抛弃了诗歌的"正经"属性,变得越来越"不正经"了。原本他应该具有诗那样"抒情言志"的政教功能,但是经过那些以"花间派"为代表的文人的一通操作,词变成了描写艳情和糜烂生活的专用文体。所以,李清照说"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糜之变日烦",插一句,"郑卫之声"指的就是《诗经》中郑国和卫国的国风诗,因为这俩地儿比较开放,所以诗歌多写破坏禁忌的男欢女爱,后人常用此指代那些艳情诗。
李后主词
这一类诗大家可以从《花间集》里面找,随便来几句感受下:"正是桃夭柳媚,那堪暮雨朝云?"(毛文锡《赞浦子》),"山枕上,私语口脂香"(顾敻《甘州子》),"偷期锦浪荷深处,一梦云兼雨"(阎选《虞美人》)。你品,你细品,这等虎狼之词,怎能入了大文豪的眼?
这种情况,直到南唐李后主才有所改观,词变成了人的真情流露,用语也正经了起来,不过这跟李后主亡国之君的命运不可分离,虽然词在他这进步比较大,但他的词终归太过伤感,那亡国的心情也难以模仿。直到柳永,将词真正搬出文人们的糜烂生活,开始放眼世俗生活,扩大了词的表现范围,在内容上"变俗为雅",为宋词的健康发展奠定了一个坚实的基础。
所以才说他"变旧声作新声",这是说他语言俗,但是内容上终归是一个较大的进步。
怼苏轼:您那词都不在调上接下来被怼的大佬级别的人物就是晏殊、欧阳修、苏轼这一批人,说他们:"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这意思就是,您三位学识渊博,牛气冲天,让你们作一些小词,简直就像从大海中舀出一瓢水那样简单,但是你们作的词,简直就是标点标错的诗,而且又毫无音乐性。
这样说也是很直接了,那么,为何李清照为何会给他们这样的评价呢?由于这三个人中苏轼的特点最为突出,所以我们就以苏轼为代表说一说他们被怼的原因。
苏东坡
首先说一说为啥李清照说他们的词写得像诗。咱们前边说到,词这种文学形式被晚唐五代的文人们弄得"糜烂不堪",北宋词人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改变词的写作内容,使其更多地描写社会现实,表达个人情感,提升品味,在这一方面柳永有不小的功劳,这一过程可以用词内容的"诗化"或者"雅化"来进行概括。而苏轼,则更进一步,推动了这一进程。他直接将诗言志的那一套搬进词的创作中,举一个常见的例子,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句句豪放,意境广阔,借景言志,俨然就是一首正儿八经的咏史抒情诗。拿这首诗跟柳永的《定风波》一比,马上就能看出来苏轼之词"诗化"得有多严重了。不过,这样做虽然开拓了词的境界和表现方式,但是却模糊了诗与词之间的文体区别。
这里插一句,在当时人们看来,诗是正经的表达宏大的治国平天下的志向与感慨的文体,词呢,则是表达个人内心幽深情感,描述平常生活的文体,以至于人们常称词为"小词"。
所以呢,在李清照看来,诗与词应该是各自承担着不同的功能,词"别是一家"。词确实是要朝着变俗为雅的方向前进,但是不能完全变成诗,词应当守住自己的本质特征。所以苏轼这种过度的"以诗为词"则是泯灭了词的地位,是不可取的。
李清照《声声慢》之意境,该词便极合音律
那么,怎么样守住词的本位呢?在李清照看,那就是词的音乐性,也就是一定要"协音律",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批评苏轼之词不和律的原因了。
也许在我们眼里,词只是放在桌子上供人欣赏的案头文学,但是在宋朝那个时代,词是要配上乐曲唱出来的。首先,词这种文学形式起源于民间俚曲的演唱,具有天生的音乐性,没了音乐性,也就不可能会产生词。其次,随着这种文学形式的发展成熟,词的音律的规则和范式都更加完善和复杂。历代词人都十分注重词的音节,音调、句调、平仄等,前有温庭筠分平仄,晏殊强调去声,后有周邦彦用四声作词。可以看出,词在音乐性上的日益完善本身就是这种文学形式成熟的表现,词的音乐美,也必然是词的审美特质重要的一环。
从当时人的观念来看,李清照的评论还算中肯,但是苏轼"以诗为词"的做法也算是一种创新,如前所述,对词意境的开阔也是功不可没的,不能说是对词的泯灭吧,只能说这是一种不同于小词的豪放风格,对词的整体发展也是利大于弊的,不过,如果再注意一下音乐性,那就差不多臻于完美了。
李清照
怼秦观:您的词读起来底蕴不够怼完柳永,苏轼这些"大大佬"以后,李清照的枪口就转移到了秦观,黄庭坚这些"小大佬"身上。相对来说,这两个人是后辈,词的理论在他们这里应该比较成熟了。所以李清照先指出他们与前人的不同:"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也就是说,秦观,黄庭坚他们是懂词的,音律也过得去,但是他们还是存在一定的问题。
先说秦观秦少游,李清照说他"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啥意思呢,就是说秦观的词情感非常丰富,但是却少了那么一点用典的手法,内容略有贫乏。就像美丽的邻家女孩儿,虽然线条美丽,但是却少了那么一点血肉。
既然要求不要过度"以诗为词",那么为何还要要求别人用典呢?其实,在李清照看来,词中用典也是雅的一种体现,词的雅不仅包括语言的清新雅丽,还要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和秀美的神韵,用典则刚好能够体现出这一层作用。
李清照自己的作品中就常常注重用典,来看一下她的《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的下阕:"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这几句连用了屈原《离骚》、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诗、《庄子·逍遥游》、《史记·封禅书》中的典故,文化底蕴深厚却毫无斧凿痕迹,可以说是将诸多典故融于一炉。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如她的许多名句:"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这些都是用典,但是在我们看来却毫无痕迹,十分自然。
秦观《鹊桥仙》
那么秦观真如李清照所说不会用典吗?这恐怕就不太能站得住脚了。咱们上文提到秦观的代表作《满庭芳·山抹微云》,篇中"莲莱旧事"、"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都是用的典故,并且还恰到好处。另一篇《满庭芳·晓色云开》里面有"豆蔻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凭阑久,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的句子,化用的是唐代诗人杜牧的《赠别》与《遣怀》之诗,似乎也恰到好处。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李清照的评价就有失偏颇了。
结语:顺带说一说北宋词坛了解了李清照对其他大佬的不满,我们也差不多能了解李清照所认为的好词的标准应该是什么。首先要合音律,不能拿来唱的词不是好词。其次,要把握好词本位与"以诗为词"的创作方法之间的平衡,不能把词当作诗来写从而泯灭了二者的界限,毕竟当时词的首要任务是合乐演唱,除此以外又要将诗中的一些写作方法,比如用典,铺叙等等引入词中。估计只有做到这两点,才不会挨李清照的怼。
此外,我们也能了解一些北宋词发展的一些情况。拿柳永来说,就是诗歌内容的变化,从艳情到世俗与个人,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出词的"雅化"的趋势。拿苏轼来说,他身上就体现了浓重的"以诗为词"的特点,这也是北宋出现的一种重要的趋势。这种方法也影响了包括秦观,黄庭坚在内的一大批文学家,成为北宋词发展史中不可不提的一个现象。
北宋词的总体特点
最后,我觉得我们可以客观地看待李清照的"怼人"现象,毕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正是因为这些"大家"们的相互交流,才促进了词这种文学形式的完善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