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散文|怀念母亲

闾巷拾风 2025-03-10 21:22:00

庚子年谷雨,母亲躺在老屋的木板床上,手里还攥着补了一半的粗布衣。窗外的雨滴答作响,那声音让我想起她这些年纳鞋底时拽棉线的声响。

去年开春,我辞去了城里的工作,父母身体不好,我得回家好好照看他们。父亲的肺病时好时坏,母亲的眼睛也模糊得看不清针眼。没成想,先走的却是母亲。

三月里,她给菜地浇水,脚底打滑摔了一跤,之后走路就不太利索。最后一次,她摔倒在灶台前,我冲进灶屋时,她正撑着凳子想爬起来,蓝布膝盖裤上沾满了草木灰。

我们兄妹五个轮流守夜。母亲总说夜里凉,让我们给她盖厚一些。有天半夜,我梦中惊醒,看见母亲给三妹盖被角。三妹都四十岁了,可在母亲眼里,却依旧还是那个踢被子的娃娃。

醒后,再无睡意,我坐在母亲床头,思绪万千,过往的点点滴滴,都在这一刻涌入脑海。曾经做起农活风风火火的母亲,此刻却安静地躺在床上,凭运气与毅力同病魔抗争。

1968年发大水,母亲怀着身孕去修河堤。生产队发的蓑衣太重,她干脆光脚踩在烂泥里。同去的婶子说她肚子尖肯定生小子,队长叼着烟卷笑道:“生十个也抵不上个整劳力。”

不知道母亲听到这话是怎样的尽情,依照她的性格,我猜想她肯定只是表现出些许不愠,断不敢反驳队长。但父亲不一样,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他耳朵里,他抄起铁锨要去拼命,被母亲死死拽住。

我7岁那年,偷吃供灶王爷的麦芽糖,母亲举着木棒追了出来。追到村口老槐树下,她突然蹲在地上干呕,汗珠子顺着脖子往下滚。我害怕了,赶紧喊父亲,把母亲抱回家。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那天才查出怀上了老五。对于大多数而言,怀孕其实是喜事,意味着家里有了新成员,添丁加口。可母亲却一个人在屋里哭了很久,因为家里实在养不起了。

1981年包产到户,我家分到七亩薄田。从此,母亲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忙完家里的家务,就扛着锄头或其他农具下地,要么是翻土,要么是开沟,即便是没有任何事,她也要在田地里转一圈。

有一回,我放早学(乡村学校,早上有一节课)回来,路过芝麻地,看见母亲跪在里面扯草,汗湿的后背还粘着碎叶。我抢过锄头要帮忙,她急得直跺脚:“念书的手磨出茧子,先生要骂的!”

最难忘的是九八年抗洪。乡里摊派每家出个壮劳力,母亲把父亲的旧胶鞋往我怀里一塞,说,“你去,我给你烙一些油饼带着。”我在堤上扛沙包三天三夜,母亲心疼我,后来几天,都是她替我上工。

当时,父亲在外务工,家里的劳力,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我哪忍心让母亲去,哪怕身体再累,我依旧坚持自己去堤上。母亲发火了,冲我大声吼,“你把身体累垮了怎么办?”

母亲这辈子最远到过县城。那回我考了年级第一,学校开表彰会,要求家长到场。本以为母亲要忙于农活,不会参加,哪知她得到消息后,立马说,“参加,参加,这个我肯定要参加。”

于母亲而言,没有什么比子女的读书更重要。她常跟我们兄妹说,“只要你们愿意读书,只要你们喜欢读书,就一直读,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

太多太多的思绪,都在那一刻复苏,谁能想到,我那勤劳一生的母亲,竟然就要离开我们,她舍得我们吗,她舍得这个她操持一生的家吗?

临终前那天,母亲忽然想喝井水。小妹去村口老井里打水,回来时母亲已经不会吞咽了。井水终究没喝成,母亲终究还是走了。那一刻,我们觉得天都塌了。

下葬时,连续几天的雨终于停了,日头从云缝里漏出来。叔公说这是吉兆,母亲在那边能分到好田地。我摸着才起的新坟,想起她总说“人死如灯灭”,可我内心,依旧有她的温暖。

如今每每回乡,我总会往母亲的坟头捎把土。就像她当年往田地里撒菜籽、撒稻种一样,田地是母亲的全部,而母亲,则是我的全部,我期望以这种简单的方式,让母亲再次触摸她的田地。

有一回,我在坟边清理杂草,日头偏西,暮色沉沉,恍惚中,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我的小名,转身一看,却只见青树枝晃悠悠的,惊起两只灰麻雀。

上个月收拾仓房,找着母亲用过的煤油灯。玻璃罩里结着蛛网,灯芯焦黑蜷成个小疙瘩。我拿袖子擦了又擦,母亲曾经就在它的灯火下纳鞋底,缝衣服……我们曾经在灯下,围着母亲。

那天遇见当年的生产队会计,他拄着拐棍在村口晒太阳。“你母亲的工分本还在我家阁楼上。”他眯着眼说,“那年月她每天拿妇女工分,干的却是男人的活。”泛黄的本子上满是霉斑,但母亲的名字还认得真切。

又是谷雨,我给母亲捎去新蒸的槐花饭。青石板上凝着水汽,纸钱灰打着旋往天上飘。远处传来布谷鸟叫,一声赶着一声,像是母亲催我们兄妹“快快干活”的唠叨。

母亲啊,如今种田都已机械化,再也没有你当年的辛劳;你曾经舍不得点的电灯,现在整夜都亮堂着;后山通了公路,在村头就能坐上汽车去县城……这些新鲜事儿,我时时在你坟头念叨,你可都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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