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县城的冬天特别长。诊所门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落了又长,长了又落,年复一年在这条街上默默注视着来来往往的病人。
那天早上我照例去诊所打长期药。推开诊所的玻璃门,迎面而来的是消毒水和中药的混合气味。护士小张正低头整理病历本,头也不抬地说:“老赵,你这个月的降压药提前用完了吧?”
我笑着应了一声,目光却被诊室里的新面孔吸引住了。那是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在认真写着什么。他抬起头的瞬间,我愣住了——那双眼睛,那道疤,那熟悉的皱眉习惯,不就是二十五年前的高中同桌李明吗?
“下一位。”他喊道,声音平静而陌生。

我走进诊室,心跳莫名加快。他低头看着电脑屏幕,问:“哪里不舒服?”
“血压高,复诊。”我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些。
他开始例行检查,动作专业而疏离。我忍不住问:“李明,是你吗?”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平静地说:“你认错人了。我姓陈。”
我一时语塞。难道真的认错了?可那道疤分明就是高二那年,他替我挡住醉汉时留下的。
量完血压,他在处方单上写写画画:“血压偏高,要控制饮食,少喝酒。”

我接过处方单,看着上面工整的字迹。高中时他也是这样,作业本上的字像印刷体一般整齐。
一连几天,我都心神不宁。那个新来的医生,真的不是李明吗?我开始回忆高中往事。记得那时他家境不好,但成绩出众。毕业前夕他说要去大城市闯荡,此后再无音讯。我们那届同学聚会办过几次,都没他的消息。
一个星期后,我又去诊所复查。等候区里坐着个面熟的老人,是李明以前的邻居王大爷。我凑过去寒暄:“王大爷,您记得李明吗?”

王大爷咳嗽了两声:“李明啊,他妈前两年还来找过我,说找不到人,可能是在外面出事了。”
诊室里传来叫号声。我走进去,看见”陈医生”正在喝水,杯子是那种老式的搪瓷杯,杯沿有点儿磕碰。这让我想起高中时李明也有个一模一样的杯子,上面还特意用红漆写着自己的名字。
我突然注意到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本泛黄的《读者》,夹着书签的地方露出一角红色的火车票,票面都已经褪色了。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二十五年前的火车站,李明背着破旧的帆布包,捏着火车票的手微微发抖。

“最近睡眠怎么样?”他问,眼神依旧专注于电脑屏幕。
“还行。”我说,“就是经常做梦,梦见高中时的事。”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敲打。诊室里飘着若有若无的中药味,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这时,一个小孩子从外面跑进来,后面跟着护士小张:“陈医生,您儿子找您。”

那是个七八岁的男孩,穿着白色的校服,膝盖上沾着泥土。“爸爸,我要吃肯德基!”男孩嚷嚷着。
他放下听诊器,语气温和:“不是说好要等月考结束吗?”
男孩撅着嘴:“可是我数学考了第一名!”

听到这句话,我不由得笑了。当年李明也是数学课代表,经常在课后帮我补习。那时他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数学不难,找到方法就行。”
诊室的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他站起来去关门,右手不自觉地扶了一下腰。我记得高中时他就有腰伤,每到阴雨天就会隐隐作痛。
开完药,我起身准备离开。门口的槐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一片叶子飘进诊室。他弯腰捡起来,随手夹进了桌上的《读者》里。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或许,有些人选择忘记过去,不是因为记忆有多痛苦,而是因为新的人生已经开始。就像这片槐树叶,与其执着于是从哪根枝丫上落下的,不如安心做一个书签,标记下人生新的篇章。
第二天,我没去诊所。第三天也没去。直到一个月后的阴雨天,我才又走进那扇玻璃门。等候区里放着一台老旧的电视机,正播放着本地新闻。我看见他正在给一个老人看病,脸上的表情温和而专注。
诊室里的药味似乎淡了些,可能是因为换了新的空气净化器。他依旧戴着那副金丝边眼镜,依旧保持着皱眉的习惯。我递上病历本,这次没有多说什么。他接过病历本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手指上有淡淡的药渍。
那天的问诊结束得很快。临走时,我看见墙上新贴了一张儿童画,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穿白大褂的人。画的右下角写着:“世界上最好的爸爸——陈平安。”
我推开诊所的门,槐树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一阵风吹过,几片叶子打着旋儿落下来。护士小张在扫地,问我:“老赵,下个月记得按时来复查啊。”
我点点头,看着那些飘落的槐树叶。有些相遇,不需要相认。有些故事,不说破才是最好的结局。就让那些关于李明的记忆,和这些槐树叶一起,安静地落在县城的某个角落吧。
后来,我每个月都会去那家诊所复查。冬去春来,我看着他的白大褂渐渐褪色,又换上新的;看着他儿子从一年级升到二年级,书包上多了一个奥特曼挂件;看着诊所门前的槐树抽出新芽,再次绿荫如盖。
有时候,我会在公交车上遇见他,带着儿子从学校接送路上。他总是低着头,和儿子说着什么,眼神温柔。这时我才明白,也许改变名字、隐藏过去,不是为了忘记,而是为了好好珍惜当下的幸福。
诊所里的一切依旧如常。药品目录表按月更新,病历本按时归档,诊室的门每天准时开关。他还是那个沉默的医生,专注地写着病历,开着处方,偶尔皱眉,偶尔扶一下眼镜。
而我,也依然是那个每月来复查的老病号,按时吃药,测血压,装作不经意地瞥一眼他办公桌上泛黄的《读者》,然后静静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