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段日子，我总是一个人坐在小区的长椅上抽烟。塑料烟盒被我捏得变了形，里面还剩三根烟，和一张去年跟妻子去动物园的门票。

春天的傍晚总是这样微凉。远处广场舞的音乐飘过来，跟十五年前我第一次去丈人家吃饭时一模一样。

那时候我刚毕业不久，在市里一家医药公司做销售。小慧是我们单位食堂的后厨，每次我去打饭，她总是默默给我多加一个鸡腿。后来听同事说，那些鸡腿都是她自己的饭菜。

“小伙子，看你瘦得。”她总是这样说，脸微微发红。

小慧比我大两岁，农村出身，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但她勤快，爱笑，眼睛里总是亮亮的。那时候我们谈恋爱，她说话还带着浓重的乡音，但我一点都不介意。

结婚后的日子过得很快。我从销售干到了区域经理，小慧也从食堂后厨转去了前台。日子渐渐好起来，我们买了房，有了孩子。但随着我接触的圈子越来越大，一些事情也慢慢发生了变化。

去年公司年会，我带小慧参加。她穿着我给她买的名牌连衣裙，但还是显得局促。席间有人谈论最近看的话剧，她只能低头扒饭。当我的下属笑着跟她聊公司最近的营销策略时，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天回家，我第一次对她发了火。“你能不能学着提升一下自己？看看人家都在聊什么！”她站在厨房，手里还拿着洗到一半的碗，泪水啪嗒啪嗒掉进水池。

后来的日子里，我们之间的代沟越来越深。我嫌她土气，嫌她没见识，连带着看她煮的饭菜都不香了。直到上个月，我终于说出了离婚两个字。

“你要是觉得我配不上你，那就离吧。”小慧难得平静，转身去收拾碗筷的声音特别大。

消息传到丈人那里，他没发火，只是让我去他家一趟。那是个阴天，丈人家老房子檐角挂着的风铃叮当响。

“你觉得小慧没文化，对吧？”丈人从柜子深处翻出一个发黄的笔记本，封面上的日期是1994年。

那是一本英语学习笔记。歪歪扭扭的字迹，每个单词都写了几十遍。纸张都已经泛黄发脆，有些地方还沾着油渍和汤水的痕迹。

“这是小慧十六岁时候的笔记。”丈人说，“那会儿她在镇上的饭店打工，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晚上收拾完厨房，就坐在后门的台阶上学习。”

我翻开泛黄的纸页，一张照片掉了出来。照片上的小慧穿着沾满油污的围裙，坐在后厨的小板凳上，手里捧着一本破旧的英语书，嘴里还叼着一支铅笔。

“她说要去城里工作，必须要会说普通话，要认识英文字母。”丈人的烟灰掉在地上，“有一次炒菜的油溅到手上，她都顾不上擦药，就趴在床上背单词。”

我的手开始发抖。

“后来遇到你，她更努力了。”丈人打开笔记本的最后几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菜名和价格，“这些都是你们单位食堂的菜品英文翻译。她怕以后陪你应酬，看不懂菜单。”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那些年她总是说要去超市买东西，其实是偷偷报了英语班。她说要学着煮西餐，书架上却多了一摞职场书籍。她说要换个发型，结果报了电脑培训班。

风铃又响了起来。我想起十五年前第一次来这个院子，她站在门口，不好意思地说：“我普通话不标准，你别嫌弃。”

丈人把烟掐了，说：“孩子，这世上的文化不只是写在纸上的。小慧可能不会什么高深的理论，但她懂得生活，知道爱人。”

我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院子里种的丁香开了，香气淡淡的。小区里又飘来了广场舞的音乐，不知道小慧在家有没有做好饭。

我想起昨天路过商场，看见她站在英语培训班的橱窗前发呆。报名表捏在手里，都有些褶皱了。

“爸，我先回去了。”我站起来，腿有些发麻。

“去吧。”丈人把日记本塞进我怀里，“记得买点丁香，小慧最爱这个。”

我抱着日记本跑出老房子，天上飘起了小雨。我想起十五年前的那个春天，她也是这样奔跑着去给我送伞，然后红着脸说：“我知道你不会嫌弃我的。”

公交车上人很多，我把日记本贴在胸口。邻座是个年轻女孩，正在用平板电脑看英语教程。我突然很想告诉她，这世界上还有人会在油腻的厨房里，借着昏暗的灯光，一遍遍练习26个字母。

那人不识红尘俗事，却懂得一片痴心。

车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我迫不及待要回家。或许小慧正在厨房里忙碌，我要抱住她，告诉她：这些年，是我被所谓的光鲜迷了眼，忘记了最珍贵的东西。

我要陪她重新学英语，这一次，我们一起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