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州笕桥机场旧址的档案库里,珍藏着一组拍摄于1937年的黑白照片:穿着制服的技术工人在诺斯罗普2-E轰炸机旁调试零件,外籍工程师与中国学徒围坐在绘图桌前讨论图纸,这些影像定格的,不仅是一座飞机制造厂的日常,更是近代中国航空工业在战火中艰难起飞的历史剪影。


1934年,当国民政府与美国联洲航空公司签订合资协议时,杭州笕桥还是一片稻田。孔祥熙在签约仪式上坦言:“我们没有能力独立制造现代战机,但可以搭建起航空工业的骨架。”美方投资25万美元,带来了当时最先进的飞机组装生产线,而中方则提供了毗邻中央航校的黄金地块——这里后来形成了“制造-培训-作战”的航空产业集群。




中央杭州飞机制造厂(简称“中杭厂”)的车间里,上演着技术移植的奇观:从美国运来的诺斯罗普2-E轰炸机散件在流水线上组装,中国工人首次接触到全金属蒙皮工艺;焊接车间的弧光中,技术人员摸索着铝合金结构的焊接技术;工厂实行严格的美式管理,设立五大车间和标准化质检流程,平均每4天就能交付1架组装或维修的飞机,这个效率在当时的远东地区首屈一指。
更重要的是人才的孵化,2000余名技术工人通过“师徒制+夜校”掌握了现代航空技术。这些工人月薪最高可达100元,是普通公务员的5倍,他们穿着统一制服出入杭州城,成为令人羡慕的“技术新贵”。




1937年8月14日,日军轰炸机突袭笕桥机场,正在总装车间的3架霍克-III战斗机被炸毁。照片中,工人们在浓烟中拆卸设备的场景,成为中杭厂悲壮迁徙的起点。历时两年,3000余名员工及家属沿着长江逆流而上,经武汉、宜昌,最终在云南瑞丽的垒允村重建工厂,更名为“雷允飞机制造厂”。这段跨越6省的迁徙中,精密设备通过木船、汽车甚至人力搬运,部分工人徒步穿越滇缅公路,在热带雨林中与疟疾和日军侦察机周旋。
在垒允,中杭厂迎来了战时生产的巅峰。厂区占地300亩,修建了南山机场供飞虎队使用,组装的P-40战斗机直接投入滇西空战,维修的盟军运输机保障着驼峰航线的畅通。1939年,工厂创造了月产12架战机的纪录,这些“空中战马”从云南高原起飞,在重庆、成都上空与日军零式战机展开殊死搏斗。


然而,命运的绞索正在收紧:1940年10月,27架日机空袭垒允,投下110枚炸弹,厂房燃起的大火照亮了瑞丽江的夜空;1942年,随着缅甸沦陷,工人们不得不将无法转移的设备炸毁,沉入瑞丽江底,曾经喧嚣的厂区沦为废墟。
中杭厂的兴衰,是一部浓缩的中国航空工业奋斗史。尽管它始终未能摆脱对进口零件的依赖(发动机、仪表完全依赖海外采购),但培养的技术工人成为战后重建的基石:参与霍克-III组装的朱亚泉,后来在成都飞机制造厂参与歼-5的研制;外籍工程师带来的标准化管理理念,影响了西南联大机械系的教学体系。




对比同时期的其他飞机制造厂,中杭厂的命运更显悲壮:南昌厂毁于1937年日军空袭,韶关厂迁昆明后规模锐减,唯有中杭厂在迁徙中延续了生产,直到被彻底摧毁。这种“在毁灭中传承”的韧性,恰是近代中国工业现代化的真实写照——尽管外部环境残酷,技术封锁严密,但每一次尝试都在土地上埋下火种。


今天的笕桥,已成为中国航空事业的精神地标。当我们凝视1937年的老照片,看到的不仅是厂房里的机械轰鸣,更是一代人在绝境中托起航空梦想的身影。中杭厂的故事告诉我们:工业现代化从来不是技术的单维突进,而是无数普通人用智慧、汗水甚至生命搭建的阶梯。那些在战火中拆卸设备的双手,那些在迁徙路上留下的脚印,早已化作中国航空工业的基因,在歼-20呼啸而过的声浪中,在C919翱翔蓝天的剪影里,续写着未竟的梦想。
笕桥的光影终将褪色,但历史的天空永远铭记:在民族危亡的时刻,有一群人曾用双手在稻田上建起工业堡垒,让中国的战机第一次拥有了自主组装的“中国心”。这,便是永不坠落的精神机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