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冷静期,施芒在深夜的酒店街边,“捡”到了丈夫酒醉的情人,她把她带回了家。
第二天早晨,从家里的监控视频中,施芒意外地发现了丈夫的秘密……
春分节气,夜风温凉缠夹。
深夜十点五十分,施芒在酒店门口“捡”到一个人。
同是天涯醉酒人,施芒当时是这样想的:深更半夜,总不能把一个醉酒的女孩扔在大街上不管。
哪知道这女孩一上车就开始昏睡,施芒问不出她的住址,只好把她带回了自己家。
如果在清醒状态下,施芒不认为自己会做这样的大善人。
可是她也刚喝了酒,而且——她不久前还离了婚。
这个理由毫无疑问有些牵强,但施芒心里的悲怆就是会毫无征兆地冒出来。
说离婚可能也不太准确,但就在半个月前,她和顾孟然提交了离婚申请,目前正在离婚冷静期——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冷静的。
难道不就是因为太冷静了,所以才过不下去了吗?结婚才是脑袋一热、发了昏呢!
施芒扶着女孩上楼、进房间,又把她扶到床上脱了鞋,拉过被子替她盖好,整套动作做下来,把施芒累得气喘吁吁。
等到她终于松口气抬眼去看床上那人的脸,不由得心里一惊,把身体里那层薄薄酒意全都惊没了:这不是林楚吗?!
这么巧吗?她试探着叫了一声:“林楚?”
对方没有回应,她揉了揉眼睛,又叫:“林楚?”
仍然没有回应。
女孩披散着波浪长发,穿宽松外套、瘦窄长裙,而与施芒有过两面之缘的林楚扎着马尾,穿衬衫、长裤,似乎与眼前人气质迥异。
然而,明亮灯光下,施芒越看越觉得像,刚刚消退的醉意也一股脑儿全涌进了脑子里,她提高了声音:“林楚,你给我起来!”
“嗯?”林楚含糊应声,眼也不睁地皱着眉,“头疼,你有止痛药吗?”
还止痛药呢!施芒气不打一处来,她“哗”地掀开被子,见林楚皱着脸、蜷着身,一副痛苦的模样,又忽地把被子给她盖上了。
人不顺的时候,真是喝口凉水也塞牙,做回大善人也要遭报应。
短短几分钟里,施芒明白了什么叫“鸠占鹊巢”,什么叫“恨不能将一口银牙咬断”!
午夜,施芒在客厅里像困兽一样团团转圈,终于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拿起手机打电话,张口便说:“顾孟然,过来把你情人弄走!”
对方静默了一阵儿,反问:“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我不管!”施芒低吼:“立刻、马上,过来把你情人弄走!”
顾孟然深深呼吸:“发生什么事了?你是不是喝多了?”
施芒立刻回呛:“是你的小情人喝多了!”
顾孟然绷不住了,他说:“第一,我没有情人;第二,你儿子病了,我走不了!”
小芒果病了?他怎么了?为什么不早说?
然而,施芒还没等发问,顾孟然把电话挂了。
等施芒再打过去,他却不肯接了。
施芒心里恨恨:就这人,不离婚还留着过年吗?!
她穿上鞋就要出门,又想起卧室床上还躺着一个。
算了,不管了!
刚坐上车,施芒的手机就响了。
顾孟然的语气很平静:“儿子有些咳嗽、流鼻涕,大概是感冒了。我给他吃过药了,现在睡得挺好,你不用担心。”
施芒的情绪跟着平静了一些:“我回去照顾孩子,换你过来处理一下你自己的问题。”
“施芒!”顾孟然有些无奈地叫了她一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是啊,发生什么事了?疾驰的出租车上,施芒觉得脑子愈发不够使,人也无力极了,她深深叹气:“我、大冤种……”
她开始复盘一个多小时前发生的事。
当时,施芒和同事刚将客户送走。
她一边等车,一边回想着刚刚敲定的几个细节,这让她的心情一扫多日阴霾,又加上微醺酒意,在一辆摩托车由远及近又远的音乐声中,她跟着节奏微微摇摆了身体。
身后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打乱了她的节奏。
施芒扭过头。
不远处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女孩,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脑袋,散乱的长发遮没着大半张脸。
她显然也正看着她,哑着嗓子叫她:“小姐姐,帮个忙吧?”
“我可不是什么小姐姐,我儿子都快上幼儿园了。”施芒朝她走过去,“你怎么了?”
“那也是小姐姐,漂亮小姐姐。”女孩撑着脑袋的手臂歪了歪,整个人重心不稳,险些栽到台阶底下,头发也愈发遮住了脸颊:“小姐姐,你可以送我回家吗?”
车来了,停在路边鸣笛。
施芒转身时,女孩也跟着站起身来,拉扯得她的风衣都走形了。
算了,施芒想,深更半夜的,总不能把一个醉酒的女孩扔在大街上。
女孩坐进车里,重重地朝施芒身边一歪,闭上眼睛的同时也闭紧了嘴巴。
司机追问目的地,施芒无法代替回答,只好报出了自己的地址。
大概绕了路,施芒不记得之前走过这么一条被挖得坑坑洼洼的路,颠得她脑仁疼。
酒意上头,施芒皱起眉,将车窗降下窄缝,转眼去看春凉里的昏昏夜景。
直到把林楚扶到床上安顿好,在明亮灯光下,施芒才记起当初和顾孟然抱在一起的,门开时那张惊恐无辜的脸……
施芒说:“我哪能想到自己辛辛苦苦、任劳任怨扶到床上去的,居然是我丈夫的情人!”顾孟然又快要绷不住了,他压抑着情绪,语声短促地道:“别废话!到哪儿了?我下去接你。”
施芒没有回答。她用力地按着太阳穴,真是的,头更疼了。
一进门,顾孟然就迎了过来。
他说:“不早了,快睡觉吧。明早儿子看见你,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施芒挖苦道:“你也快走吧,知道你着急会情人。对了,别在我的房子里搞什么龌龊事,我恶心!”
“施芒,”顾孟然无奈地叫了她一声,声音柔软:“我们不吵架了,好吗?”
施芒答得从善如流:“好。都快离婚的人了,没有意义。”
“你等等!”顾孟然又被气到了,他皱眉看她:“头疼是不是?床头柜上有药,水也晾得差不多了。”
“林楚也头疼。”施芒挑衅地看他一眼,一边朝卧室里走,一边扬了扬手:“谢了!”
大床上,小芒果穿着连体睡衣,睡得摊手摊脚,就像一只夏夜荷塘里的小青蛙。
施芒小心地躺下来,把脸颊贴在小孩子柔软的发顶,香香软软的气息让她鼻子一酸。
不知道是感觉到了什么,也或者是在做梦,小芒果翻了个身,嘟哝着叫了一声:“妈妈!”
施芒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喉头酸胀地说着:“睡吧,宝宝乖……”
尽管有情绪翻涌,脑袋也昏昏沉沉地疼,施芒还是很快睡着了。
隐约中,似乎是顾孟然进来了,他给他们盖好被子,然后就隔着那床被子,松松地揽住了他的妻儿。
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过的场景,久得如同梦境。
施芒很困,眼睛睁也睁不开,于是就任由自己滑进甜黑的梦境里去。梦里,她听见他叫了她的小名:“丫丫……”
也许真的只是一个梦吧。
梦里,施芒脑子里有些乱,她嘟哝着:“我怎么把林楚带回家了……”
一大早,施芒被扑上来的小芒果啃了满脸口水。
小孩子的连声叫喊比闹钟还要连贯急促:“起床啦,妈妈!起床、起床!该起床啦!”
施芒睡得正香,上下眼皮无比依恋。
儿子已经骑在她身上了,正睫毛忽闪地看着她,叫她:“妈妈!”
施芒答应着,刚伸手想要抱他,忽觉身上一轻。
顾孟然把小芒果抱走了,边走边说:“让妈妈再睡一会儿。乖乖饿不饿?”
施芒重新闭上了眼睛。
酒意散尽,她忽然觉得自己居然在准前夫的床上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也真是心大。
不过,反正睡都睡了,索性睡饱再说。
施芒再醒来时,已经是上午了。
阳光在玻璃窗外荡漾着,浅金色如甜酒。
房间里很安静,名叫有金、有银的两只猫卧在窗前的温暖光影里,正缠绵地厮磨着。
施芒起身下床,一推门险些和顾孟然撞在一起,她冲口而出:“你干什么?鬼鬼祟祟的!”
大概是睡眠不足,顾孟然的表情看上去懵懵的,他说:“我在自己家里,站在哪块砖上还要先打声招呼吗?”
施芒没看到小芒果的影子,问他:“我儿子呢?”
准前夫拉她往厨房走,“奶奶带去游乐园了。”
“你是不是诚心不想让儿子和我在一起?”施芒挣开了他的手:“顾孟然,你要是这样的话,我可就把儿子接走了,我要和他一起生活!”
“你那么忙,你怎么带他?全权交给保姆吗?你能放心吗?”顾孟然的声音很轻,话却说得让她心里发疼:
“他有爸爸,有爷爷奶奶,我们都爱他,到任何时候,这份感情、这种责任不会变。丫丫,等他再长大一些吧。我答应你的,都会兑现。”
“是啊,只有我是一个人。”施芒低声说着,勉强笑了笑,“可你答应过我的事情还少吗?”
顾孟然近前一步,他还没等开口,施芒已经连退了两步。
她回避了他的目光:“我想陪陪儿子,你给妈打电话,让他们早些回来,好吗?”
“你去厨房盛一碗小米粥吃了,我就帮你打电话。”
施芒不吃这一套:“电话我自己也可以打,这么简单的事情不是非要你来做。”
对话再次进入死角。顾孟然意识到再说下去又要吵架,他转身走了。
施芒有些头疼,她跟在他身后:“还有十五天,哦不,还有十四天我们就可以去领离婚证了。我吃不吃饭、胃疼不疼不要你管,你现在跟我来这套还有什么用?”
“你要领就自己去领吧。”顾孟然的情绪也上来了,他扭过脸,“我上卫生间,你要跟进来吗?”
过了好一阵儿,顾孟然才平静了情绪。
他再走进厨房的时候,施芒正在看手机,脸上有温柔笑意,勺子都忘了往嘴里送。
见他进来,她忽然按灭手机,“啪”一声,急慌慌地将屏幕扣在桌子上。
顾孟然很不解,他凑近了去研究她的表情:“你慌什么?怎么了?”
施芒迎着他的目光,她眼底湿润,柔情还来不及尽收,声音也有些发颤:“不要你管!”
手机倒扣在桌子上,她用整个左手覆盖着它。
顾孟然的手紧跟着压上来,他用指尖扳住了她的手掌。
施芒丢掉饭勺,去握他的手腕,语声恳切:“别这样,求你!”
顾孟然的手劲儿松了,却保持姿势不动,他问:“怎么了?有喜欢的人了?” “不是。”施芒仰脸看着他,忽然眼睛一红:“都说了不要你管!”
顾孟然初见施芒,是在一个八月天里。
当时,做新品研发工作的顾孟然,因为项目补充经费迟迟不到位而心急如焚。
周末,他找去领导家里,想要当面详细说明,却被告知领导出去了,大约中午才回来。
顾孟然等在楼下的亭子里,心里烦闷不已。
骄阳流转、树荫婆娑,蝉鸣在头顶,一声又一声。
见到施芒的时候,顾孟然几乎以为自己是热晕了、盹着了,做了个梦。
她穿着绿色吊带裙,松松地挽着头发,碎发落在耳际和脖颈。
她一只手抱着束花,另一手拎着装水果的塑料袋,红的西瓜、黄的芒果,都是亮丽色彩,倏然点亮了顾孟然的眼睛。
亭子边的夹竹桃开得灿烂泼洒,微风里,连叶子也翻卷着银亮的光。
那天,顾孟然与领导顺利见面,困扰多日的问题也得到了解决,可他心里却被种下了新的烦恼的种子。
又一个周末,他再次出现在那个小区里。
反正被领导遇见,他还可以汇报一下工作。
施芒并没有让他等很久。
她的车子就停在离顾孟然不远的地方,她从车上跳下来,打开后备厢拿出双肩包和拎袋,又把轮椅展开放好,这才打开了后座车门。
她弯身打算扶出父亲的时候,顾孟然出现在她的身边,他就这么既冒失却也热心地开口搭讪了:“需要帮忙吗?”
施芒转过头时,顾孟然对视上了一双深黑明澈的眼睛。
他有些局促,解释道:“我见过你!”
年轻男人的戏码,很真诚,却并不高明。
施芒微微一笑,倒是坐在车上的施父给他解了围:“小伙子,我们是邻居吗?谢谢你!”
施父刚做完胃切除手术,整个人瘦得厉害,但天生骨架高大,心疼女儿扶他起身时太过吃力,很高兴能有人帮忙。
隔两天,顾孟然登门看望了施父,并推荐了认识的中医。
施芒的父母中年得女,母亲十年前已经溘然长逝。
她工作忙,平时家里只有父亲和保姆。
对于他的到来,施父自然十二分的愉快和欢迎。
有了这一层铺垫,两个年轻人的感情进展愈发顺畅。
一天傍晚,他们看电影回来,路上忽然下起雷阵雨。
风很大,掀得雨线忽而直击,忽而斜劈,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于是他们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拉起手,跑到一处屋檐下避雨。
那地方只有一点儿大,雨水直溅到身上来。
顾孟然脱下自己的衬衫替她遮着头,两个人都笑,只觉得狼狈而快乐。
屋檐外雨意微凉,身边却有烘烘热量,直让人觉得脸红心慌。
两个人也不知怎么就吻在了一处,仿佛是被那件衬衫缠住了脑袋,挣也挣不开。
谈了半年恋爱,两个人你忙我忙,真正的相处时间居然少得可怜。
有一回,施芒来了几个外地客户,携家属工作兼游玩,她陪吃陪玩陪购物,热情周到地尽着地主之谊。
那段时间顾孟然刚好比较有空,却见不到女朋友,于是竟偷偷跑去餐厅里假装偶遇。
那个网红餐厅吵闹得要死,花里胡哨、虚张声势,吃又没什么好吃,顾孟然觉得脑袋都要炸了。
他就坐在施芒斜后方的位子上,端着杯白水,目光一眼一眼地看过来。
最先发现他的居然是客户太太,她观察良久,忍不住笑着向施芒示意:“那边有个帅哥一直在看你。”
施芒的视线朝他一碰就藏不住地红了脸,话却说得坦率:“我男朋友,我们好几天没见面了。”
珠光宝气的客户太太最乐意看到丈夫的合作伙伴幸福美满、有正确的婚恋观了,当即挽住了她丈夫的手臂:“咱们的下一批耗材,可还得再找施经理才行!”
说了一阵应酬的话,施芒转眼去看顾孟然。
他的眼里如有星辰,嘴巴动了动,让她读出了他的唇语:“我爱你!”
当时二十七岁的施芒心动不已。
只可惜,现代人的感情薄如蝶翼,飞翔时有多浪漫美丽,生活的泥沙俱下时就有多易污易折。
顾孟然知道,如果不是父亲身体不好,施芒未必会那么快和他结婚生子。
当然,这和爱不爱的无关。
施父身体一直不好,又连着做了两次手术。
西药也吃,中药也补,只要听说了某种特效药,施芒便想法设法托人去买。
施芒一直在做环保设备和耗材的销售工作,收入还算可观。
然而,经济层面之外,她的内心深处始终都有着隐隐的迷茫和孤单。
母亲去世时,父亲是她身后的山,用一双宽厚的大手拉着她的小手,于是她就知道了,就算再难过、再痛苦,父亲也会带着她走出来。
可是后来,那座山以肉眼可见的方式渐渐坍塌。
她在医院里楼上楼下地跑,知情书签过一张又一张。
过来探望的同事和朋友不少,鲜花和水果也收了一束束、一筐筐。
但在要紧的、需要做出决定和选择的时刻,她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分担、商量,只能硬着头皮一个人扛。
直到顾孟然出现。
他生动诠释着什么叫“爱屋及乌”,什么叫“一个女婿半个儿”——不,不是半个,至少也是大半个。施芒总这样说。
背地里,父亲将催婚的话说过了一遍又一遍。
婚礼办得很圆满,那段时间父亲长胖了一点,笑容满面地将女儿的手放进了女婿手里,然后看着他们的背影泪流满面。
新房离父亲的住处不远,照顾老人很方便。
婚后不到一年,施芒怀孕了。
她一边悄悄计算着怀孕生产这段时间可能会对工作造成的影响,一边又在全家人、特别是父亲欢喜的笑容里觉出满足和欣慰。
尽管她见过身边的朋友在做了妈妈之后,就不得不蜷缩起飞翔的翅膀。
顾孟然了解她的担忧和纠结,哄着她:“就算生了孩子,你也可以像小姑娘一样出去做自己喜欢的、想做的事,家里的事情交给我。我们可以请阿姨,还可以让我妈帮忙照顾,一切都不是问题。”
只是,说着容易做着难。
婚后的顾孟然仍然在为项目的报批、经费问题苦恼不已。
而如果不是怀孕生产,施芒大约已经做到了大区总监的职位。
施芒也很郁闷。公司里新人辈出,而蛋糕就那么大。
她也不过是感慨,说出的话却让顾孟然觉得有些扎心:
“生孩子这回事,说是爱情结晶也对,但男女的付出差距也太大了。男人只需要一次恰逢其时的爽,女人可倒好,要怀胎十月,要开刀撕裂,要缺钙抽筋,要喂奶、身材走形,要从此睡不成个囫囵觉,还要像痴呆一样脑子不够使……”
施芒吸了一口长气,怀孕生娃之后,她还常常觉得气都不够喘了。
顾孟然一时无话,只是一下一下地拍抚着她的后背。
那天是因为刚满五个月的小芒果发烧,而夫妻俩全都半夜才到家。
小孩子出生后的第一次发烧,把婆婆吓坏了。
她给他们打了好几遍电话,焦急地抱怨着:“没见过像你们这么不负责任的父母!”
后半夜,小芒果退了烧,终于安稳地睡着了。
许是这段时间工作和生活都过于忙乱,情绪也积攒得太多,施芒说着说着就像毛衣脱了线:
“如果不是我爸身体不好,我真不想这么早结婚生孩子。你啊,也就当初说得好听,说什么‘把家里的事情都交给你’,你还不是又转交给了妈和保姆?余华早就在书里写了‘男人的誓言和狗叫没什么区别’,是我蠢!你说你那工作整天半死不活的,还加班个什么劲儿?”
施芒说的都是实话,但实话常常是伤人的。
顾孟然好一会儿都没再开口。
后来他收回了放在她身上的手,默默地背过了身。
后来,当回想生活里有过的褶皱,那是施芒能够想到的第一个背对背入睡的夜。
施芒从不否认顾孟然的细心、顾家和照顾岳父时的任劳任怨。
她的脑海里存着一幕幕场景,想一想就觉得心尖柔软。
她记得小芒果刚出生时,顾孟然胆战心惊、小心翼翼抱孩子的样子就像抱着个炸药包;
她记得他抱着有金练习给小孩子拍嗝——有金是跳脱的女猫,一挣就跳到地上跑了,而温顺的男猫有银一脸懵,瞪圆了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她也记得那一个又一个温柔相拥的夜,身边的人那么温存,梦境里那么甜美,她总是睡不够,总是要像一剂膏药似地贴在他身上。
夜里小孩子哭了,他贴着她的耳朵:“我先抱抱儿子,等会儿再来抱你……”
只是天长日久,琐碎消磨。
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么多的委屈,时不时地漫上来,像浪潮一样淹没、甚至埋藏掉那些闪闪发亮的贝壳和珍珠。
对于施芒来说,出差、应酬是常有的事,在家时也难免工作缠身,一会儿电话一会儿微信一会儿又是邮箱,有时候就算小芒果哭闹她也顾不上。
相比于妻子的风风火火,顾孟然显得安静而落寞。
他带领的小组并非翘楚,研发方案一次次被质疑和否定之后,他有心转换赛道,却始终没能找到方向。
施芒总觉得时间不够用,累,睡眠也不够。
当顾孟然减少了加班的频率之后,她乐得将家里的事情交给他管,反正她一个人赚钱也足够全家人的开销。
只是,她忽略了他可能会有的心理落差。
他照顾着家里的一老一小,他不提生活中的辛苦,不说工作上的不如意,于是她竟也粗心地没能关注到他的情绪。
两个人的关系渐渐变得冷淡而疏离,白天各忙各的,晚上各占半边床,每天交流的问题好像只剩下生病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
施芒也是到这时才明白,情减爱弛根本不需要什么大事,日常里的不安、忙碌、疲乏已经足够消磨。
那年冬天,施芒的父亲去世了。
除了儿子,那是她唯一的血缘至亲。
哪怕他只能躺在床上,也是她的支撑,她的大后方。
施芒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失重感,像是和她一起坐跷跷板的那个人忽然丢下她去了云端,却将她墩在地上,满心满脑都是悲伤空茫。
她曾经山一般伟岸的父亲,就这样把她孤孤单单地丢在浩瀚人间,一个人走了。
对于父亲的思念藏在生活的细枝末节里,一碗粥、一杯水、一条金鱼,甚至路上遇到的一位老人、地铁上听到的一声咳嗽,施芒从来没有这么脆弱过,她常常忽然之间泪流满面。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是啊,夫妻之间也不能。
那时,小芒果刚学会走路,会走就会跑,一路跌跌撞撞,摔倒又爬起,简直是锲而不舍、一往无前。
顾孟然给他拍照、录视频,忙得不亦乐乎,好像在他儿子之前就没有人类幼崽在地球上走过路!
当然,他也安慰她,说爸爸病了这些年,作为女儿,你已经尽心尽力,做得很好了;说你要好好的,别让爸爸担心;说爸爸不在了,你还有我,有儿子,我们永远在一起。
话说得很浅显也很有道理,但施芒总觉得这安慰如同隔靴搔痒。
某些时刻,她甚至会质疑生活的意义,从前她努力赚钱,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给父亲治病,而现在呢?
她觉出了从未有过的孤单。连儿子都跟他爸爸更亲近,而顾孟然呢?
施芒觉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没有那么相爱了。
从前总有说不完的话,如今却被什么封住了嘴巴?
那些温柔的拥抱和缠绵的亲吻都去哪里了?
明明那个人就在身边,却连目光的对视都变少了,两个人就像是隔着一层膜,也像是被无形的绳子捆住了手脚,那些亲昵的小动作呢?
那些眼神的抚摸、目光一碰上就忍不住笑的甜蜜和默契呢?
施芒将自己困在了痛苦茧房,这些问题吐丝一样将她越缠越紧。
她不知道顾孟然已经被公司领导第二次叫去谈话了,他负责的研发小组如果再无突破便要被解散了。
那样的话,他将进入别的团队,或者面临解聘。
午夜里,施芒明明已经很累了,却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像是在跑火车。
身后的顾孟然显然也没睡,烦躁地蹬开被子的力道不小。
施芒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起身去柜子里拿了另一条被子,然后躺回床上将自己盖好。
顾孟然的呼吸变得粗重,忽地抬手去掀她的被子:“你什么意思?”
“你不爱我了。”施芒一动不动地说,她在暗夜里努力地想要看清他的脸。
她其实不是擅长说“爱”的人,但此时此刻,她只想说一说“爱”,因为她需要,她比从前的任何时刻都需要:“如果你不爱我了,我是肯定也不会爱你的。”
顾孟然用力按着太阳穴,好一会儿才开口:“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说。”
夜太黑了,房间里没有开灯,他看不到施芒那双充盈着期待和泪水的眼睛。
当然,她也看不到他的。
深夜放大了两个人的痛苦和焦虑,在被黑暗和隔阂阻碍的对望中,施芒推想了爱情死亡的种种可能,并在第二天傍晚得到了某种验证。
那天傍晚,施芒没打招呼便去接顾孟然下班——她是想要在两人关系里做一些修补的。
在刚刚过去的夜里,当她没忍住冲出喉咙的一声哽咽时,身后的顾孟然终于掀起被子将她裹进了怀里。
他的手臂、膝盖和小腿有些凉,贴过来的胸膛却是热腾腾的,呼吸也是,他叫她:“丫丫!”
施芒迎合了他的拥抱,紧紧地、发狠地,她哭出了声。
在顾孟然工作的地方,施芒是经过同事的指引,才找去那间小会议室的。
透过半开的门,她看到她的丈夫站在一个女孩身边。
他的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低着头,像是在安慰地说着什么,而后女孩抬眼看他,接着站起身来抱住了他。
女孩的个子小小的,看起来却丰满轻盈。
施芒觉得心里像有一扇窗,忽然被风咣当一撞,哗啦啦玻璃碎了一地。
她猛地转过身,走出去几步却又转头回来。
门是被她踹开的,门扇重重地撞在墙上。
已经松开手臂正垂手说话的男女吓了一跳,齐齐转过脸来。
没有拉扯吵骂,甚至没说过火的话。
然而,尽管顾孟然解释得口干舌燥,施芒却还是听不进去,她重复着一句话:“我想要的婚姻,不是这样的!”
后来,在客厅的茶几旁,顾孟然答应了施芒关于离婚的所有条件。
只在一件事情上,顾孟然攥住了施芒的手腕,他的目光恳切:“抚养权给你,可是先别把儿子带走好吗,求你!等他再长大一点,我一定会把他还给你,你相信我!”
施芒答应了。爷爷奶奶视他如珍宝,她没理由让小孩子跟着她去过孤孤单单的生活。
再有一层,顾家爸妈向来待她不错,联想起顾孟然当初对父亲的体贴照顾,纵然婚姻不继,她也做不到冰冷决然。
施芒提笔,在离婚协议书上刷刷添了一行字,而顾孟然的手印按得毫不含糊。
施芒拈着那张纸起身:“你自由了。”
“什么叫自由?”顾孟然苦笑:“再说了,这才哪到哪。”
确实,这才哪到哪。
离婚冷静期的第十六天上午,施芒急慌慌地,“啪”一声将手机倒扣在餐桌上,和顾孟然对视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复杂内容,她揶揄道:“今早没去看望你的小情人吗?”
“再胡说我就对你不客气。”顾孟然轻飘飘地威胁,又道:“你见过谁在会议室里出轨?大白天的,还开着门?”
施芒笑了笑:“心焦情渴,不好说。”
顾孟然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接着将目光落在了她的手机上。
他就不明白了,自己只是去了趟卫生间、又顺手晾了几件衣服的工夫,她的神情怎么就变了呢?
她的手机里到底有什么?新欢吗?
顾孟然的动作很快,可是施芒更快。
他按住了她的手,而她紧按着自己的手机。
他站着、她坐着,他低着头、她仰着脸,四目相对。
过去的那些年,他们也有过很多次类似的对峙时刻,多是玩闹性质的,为刚拍的一张照片,或者对方刚好要用到的某一样东西,他们笑闹着、闪躲着,威胁、利诱、倒计时,各种虚张声势,然后再开始柔道、相扑,近身肉搏,一方必然假模假式地固守:“求我!”而另一方定然乖乖服输:“求你……”
顾孟然走神了。施芒忽然问:“昨晚跟我回家那人,是林楚吧?”
“是,我早上给她打电话了。”顾孟然回过神来,他松开了手:“你倒是真好心。以后不许这样了,你自己也是女孩子,深更半夜的,遇上坏人怎么办?”
施芒立刻收起手机,连手一起夹在了胳膊底下,她说:“你说得对。但她醉成那个样子坐在路边,万一遇上坏人怎么办?”
顾孟然注意到了她的动作,而后再次看住了她的眼睛:“你不是以为我和她的关系不清楚吗?怎么还去管她?”
施芒很诚实:“我一开始没认出来。”
顾孟然失笑,忽然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见她没什么反应,就放任自己的手在她的脑袋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周一上午,收到林楚短信的时候,施芒正看着手机发笑。
林楚要请她吃饭,她拒绝了:很忙,不想吃影响情绪稳定的那种饭,谢谢。
林楚固执着,将地点发给她,就在她公司的楼下。
行吧。施芒倒也想听听她要说些什么。
她可没想到,刚坐下没一会儿,就差点儿被林楚气到了。
林楚问她:“你和顾孟然真要离婚了?”
施芒看了她一眼:“和你有关系?”
“本来是没什么关系,不过你们要是真离了,我跟他发展发展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林楚的目光清澈直率,说出的话却像是带着挑衅:“再说了,你们连孩子都生了,而我刚好这辈子都没有生育打算。”
施芒晃动着手里的橙汁,看着果肉浮浮沉沉,她笑了笑,声音温和得就像是在和朋友闲聊:“你信不信我把这杯橙汁浇在你的脑袋上?”
林楚笑出声来,“我必须跟你承认,那天晚上我是先认出你,才放心地醉过去的。”
“你这信任可真够盲目的。”施芒恍然:“怪不得用头发遮来挡去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刚好遇见你,就特想跟你说清楚,我可不想稀里糊涂地做你们离婚的导火索,我不背这个黑锅。我以为你能随便找个酒店把我丢下呢,没想到你会把我带回家。路上我实在是被车颠得头痛,差点儿吐了,结果什么都没说出来。”
林楚的笑容很明艳,她说:“傻子才去掺和你们的婚姻呢。一个满心想着前妻的男人、一个离婚不离家的女人,想想都可怕。所以啊,你们俩能不能别闹了?”
“你凭什么教育我?”施芒觉得面前的女孩有几分可爱,“我亲眼所见好吗?说得好像我误会你们了似的!”
“喂!”林楚叫起来,“我就不信你没有关系过硬的异性朋友或者工作伙伴!”
“有是有,可我不去抱人家的腰啊!”
“我也没有抱他的腰啊,我就拍了拍他的后背!”
林楚做了个松松环抱的动作,手掌还作势拍了拍,她急切地说下去:
“我跟你保证,我们之间的关系始于同事、止于朋友。那天我们小组解散了,原本裁员名单上的那个人是我,是顾孟然提出辞职,才把我留下来的!”
施芒在脑子里串联着那些天的场景和情形,她笑了笑:“你也不用太感动,他辞职主要是因为自己不想干了。”
“我知道,但他在那个节骨眼上提辞职,至少让我保住工作了呀。”
林楚目光清澈地看着她,声音平和里藏着淡淡苦涩:“像你这么优秀、这么幸运的人,大概不会理解我们这些外地小孩想要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下去有多难吧?我们家境不够好、学历不够高、能力又不够强,除了刚毕业时的一腔孤勇几乎什么都没有。很多时候真的是这个月失业,下个月就交不上房租了……”
“我又哪里幸运了?”施芒说着,心里却柔软而酸楚地动了动,她不动声色地反问,“所以你就感动了,就投怀送抱?”
“都说了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抱’,就是战友、兄弟、哥们儿,你又不是不懂。”林楚的眼睛里略过了一抹促狭,“就算我是个男的,你也要吃醋吧?”
“我确实不懂。”施芒看着她,神情喜怒不辨,“要不你给我讲讲你们的兄弟情?”
林楚的目光朝餐桌上扫了扫,笑道:“好啊,不过这顿饭你请!”
施芒横她一眼,“你爱讲不讲,你想讲我还不想听呢。”
“开玩笑的,怎么还当真了!”林楚笑眯眯地看着她,像是已经和她做了一百年的好朋友,“其实当初我们小组的几个人常常聚会的,带家属的那种,是你太忙了总不参加,你回想一下,是不是?”
施芒还真的认真想了想,她点点头,这鼓励了林楚:“你看看!所以说我们小组虽然业绩不好,但我们感情瓷实呀!”
林楚一径地说下去,像个小话痨,有着年轻女孩特有的坦率和热情,像宝石一样珍贵。
施芒看着她,认真地听她说话,心底有温暖,也有酸楚和遗憾。
林楚所说的一些事情的时间线,与施芒某些记忆中的时间线相互重合,让她跳出自我,重新回望了过去的某些片段。
在那些片段里,他们是自私的男女,他们有自己的疲惫和焦虑,他们都期待对方给予自己情绪价值,他们一次次伸出触角,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忙碌、焦躁、悲伤而忽略了对方的情感需求,于是他们各自懊丧、失望,渐渐地缩进了自己的壳。
那天下午,施芒旷工了。
和林楚分开后,她一个人在附近的公园里坐了很久。她一直在看手机,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玉兰花开得正好,花朵硕大、香气馥郁,猛然掉落一朵,“啪嗒”砸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像落下了一大滴春天的眼泪。
冷静期只剩下一周的时候,顾孟然约施芒见了一次面,地点在一家面馆,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马路对面一家培训机构的牌匾。
顾孟然告诉她,培训机构的负责人是位二胎妈妈,他们是在儿童游乐园认识的。
二胎妈妈因为频繁回复微信消息看不住两个孩子,他刚好帮了她的忙,两个人就这样聊起来。
施芒知道,顾孟然读书时成绩很好,大学期间热衷于考证。
三十二岁改行不算晚,世上路有千万条,她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顾孟然说:“我讲了一个月的课,觉得可以继续下去,对培训机构的运营也有了一些了解,我打算做合伙人,这可能需要一些资金投入,你同意吗?”
施芒被问得一愣,不过她很快就想明白了,就算离婚了,他也是孩子爸爸,她希望他好。
于是问了几个能想到的具体问题之后,她笑了笑:“我感觉问题不大,你决定就好。”
顾孟然也笑了,目光温暖而明亮:“吃面吧,我常在这里解决午饭。”
从面馆出来,太阳在头顶洒落万丈金针,施芒眯起了眼睛。
车子停在路边,阳光煌煌晒下来,连座椅都是烫的。她重又下了车。
顾孟然还站在路边,正看着她笑。
大约是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频繁接触的缘故,他的状态显得生动蓬勃,笑容也干净笃定。
施芒有些别扭地开口:“一周后,民政局见。”
顾孟然的眉毛动了动:“你都不看日历的吗?”
施芒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一周后刚好是清明节。
顾孟然抬手在她的手腕上轻轻一握:“我过两天要出趟门,清明之前一定回来,我们一起去看爸爸。”
施芒点点头。她还能说什么呢?
而顾孟然还惦记着她手机里可能会有的神秘内容,他目光闪烁,看云、看树、看行人,说话的语气奇奇怪怪:“你要是……的话,就直接跟我说,不耽误你。如果不是,就再说吧。”
施芒似懂又似不懂,追问:“什么?”
他不答,仍然看云、看树、看行人,施芒觉得有些好笑,她也就真的笑了:“这条路风景真不错!”
冷静期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两个人同时失忆了似的,谁也没再提这茬儿。
施芒仍旧住在爸爸留下的老房子里。
每隔两三天她会去看望小芒果,陪他玩一会儿,给他买些东西。有时候顾孟然在家,有时候不。
她不回去的夜里,小芒果会十遍八遍地给她打电话,视频也常常开着,有时候用爸爸手机,有时候用奶奶手机,就算在玩玩具,也会时不时地叫她一声:“妈妈!”
婆婆在视频里探头叫她:“丫丫,明晚回来吧?我给你做香酥鱼块好不好?”
施芒就笑着答应:“谢谢妈,我吃什么都行,你不要太辛苦了。”
说过话之后,她又觉得怔忡和惭愧,婆婆越是表现得体贴理解,她心里越是过意不去。
她仍然很忙,正在参与制定新的区域销售管理计划。
顾孟然也在忙,他的物理教学居然颇得认可。
考生和家长们提分急切,不过三两次的测试成绩有所提升,顾老师和他当年的高分成绩已经被口口相传。
有一天晚上,施芒睡得迷迷糊糊时,发觉身边多了个人。
是熟悉的气息。他没有开灯,和衣坐在床边,倾身抱住了她。
他的声音很轻:“丫丫,我们回家吧?”
过了好一会儿,施芒才开口:“我提离婚的时候,你为什么那么快就答应了?你心里也想要跟我离婚的是不是?”
“当时就算我不答应,你会罢休吗?”顾孟然的脸颊在她的脖颈上磨蹭着,他说: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爸爸去世那段时间,你心里在寻求更多的体贴和关注,可我没做好。
我那时候工作不顺——你当时说得也对,我的工作好像就没怎么顺过。我的情绪也很糟糕,虽然你一个人赚钱也能让家里人生活得很好,可我不想这样。我一点儿自信都没了,拿什么挽留你?”
“我也不想我们俩像现在这样,可你不理我的样子我好久好久都忘不掉。”施芒不想哭的,可是眼泪已经流下来了,
“我以前是个爱哭包,眼窝儿特别浅,爸爸生病以后我就很少哭了,因为我得做家里的顶梁柱……后来我开始依赖你,可你居然靠不住!连儿子都跟你更亲,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我能怎么办,我只能让自己变回一个人,不去依赖谁……”
施芒越哭声音越大,像回到了小孩子时期那样不管不顾。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顾孟然一下一下地拍抚着她的后背。
他说:“把你的伤心和委屈都告诉我,好不好?我每天都想过来带你回家……”
那是个什么样的夜晚呢?第二天上午捧着咖啡满脑袋浆糊的施芒觉得整个人都飘飘忽忽。
他们说了很多话,可是具体说了什么又好像全都记不起来了。
施芒很贪恋那样的感觉,像贪恋春末夏初的温度,向后一步是春的温煦,向前一步便是浓浓炽热。
他们依偎着躺在床上,两个人手拉着手,手掌心里都是汗。
大概因为说的都是心里话,所以心跳得很快,扑通扑通,像有巨人在胸膛里拍球。
后来施芒把脑袋枕在他的胸膛上,发觉他也是这样。
于是她好像一下子又添了许多心安。
原来,他们是一样的啊!
窗外透进蒙蒙光亮的时候,施芒睡着了,睡得很香。
朦胧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枕在顾孟然的手臂上,一只手居然还伸在他的衬衫里。
他的衬衫早被蹭得七扭八歪,有两颗扣子也是打开的,露出了一抹肉色。
施芒重新闭上了眼睛。
她小心地活动了一下身体,试图给自己找到更加舒适的姿势。
身边的男人跟着侧过身来,手臂环上来,一条腿也盘过来,如蚌含珠似地将她圈进了怀里。
就这样吧。施芒忽然想:以前有歌里唱“恨不能一夜白头”,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吧。
施芒心里有热热的东西在慢慢聚集,尽管她潜意识里一直在回避着与爱情有关的问题。
她三十一岁了,她相信爱情存在,也明白它是个短命的东西。
她一直努力工作,金钱也确实给了她许多安全感,但她是个贪心人,她仍然想要抓住那个短命的东西,并且希望它可以在生活里存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幸运的是,身边的那个人也正这样想。
婚姻会杀死激情,也会生发默契与安心。而让一个女人长久迷恋的,多数时候并非金钱或外貌,而是一个男人的担当与深情。
七想八想、感怀良多。第二天早上,施芒险些迟到。
迟到这种事,很少在她身上发生。
她忽然又想,虽然她也常觉辛苦,但和很多宝妈相比,她其实要轻松自在得多。
因此,她感激婆婆和丈夫的付出。
今早她之所以搞得慌里慌张,是因为顾孟然又装模作样地和她抢手机。
施芒知道,他的好奇可能也有一点,但更主要的——当时他们还没起床,就在你拉我扯、一笑一闹之间,空间里的温度变了。
经过半宿长谈,两个人之间的感觉似乎也有了一些变化。
具体也说不上来,但就好像春天来了,窗户打开了、暖风扑进来了,心情欣和、身体慵懒,于是放开了、摊平了,整个人随着春光水色浮浮游游。
手机早就被甩到一边儿去了,顾孟然低低地压下来,目光细致地抚过了她的眉眼和嘴唇:“手机里什么东西那么有趣?能让你笑得既羞涩又温柔?你有多久都没那样看我了?”
“就……一个小电影。”想起手机里的内容,施芒忍不住又笑了,她搂住了他的脖子,“我以后都那样看你!”
顾孟然的笑声落在施芒耳畔,刚冒出的胡茬硬硬地摩擦着她的脸颊,声音却轻:“以后我们每个月都找两天时间,说说话、聊聊天,谁都不把情绪藏起来,好不好?不过现在天亮了,快起床了,咱们抓紧时间做点正经事……”
于是施芒就险些迟到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顾孟然常常逗她:“把你的手机给我看看?”
那是不可能的。施芒笑得明媚而狡黠,抢手机大戏由此上演,乐此不疲。
后来有一天,老房子的水管爆了,在维修清理的过程中,施芒拆除了两个隐形摄像头。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摄像头的存在。
父亲刚病倒的时候,请的阿姨是家里的远房亲戚,施芒不放心,但父亲思想老派,觉得监控摄像本身就透着不信任,他不好意思。
父亲去世之后,施芒很久都没点开手机监控视频了,直到她把林楚带回家后的那天早晨。
当时顾孟然在卫生间,洗衣机哗哗响。
餐桌上小煮锅里的小米粥很香,施芒一边喝粥,一边点开了手机。
她看到林楚出门走了,又回看了两人搀扶进门的过程,接着,她随手点开了几天前的视频回放,于是她就看到了顾孟然。
他在给爸爸留下来的金鱼换水,捞出浮着不动的,又将袋子里活泼的新鱼放进去。
施芒恍然。爸爸去世后,她看着那些鱼一直活得那么好,还以为冥冥之中真的存在着什么。
这给了她很大安慰。他一定是挑选了花色、大小都极为相似的鱼,才让她以为它们还是爸爸在时的那一批。
她又点击了另一个日期、又一个日期,仍然是顾孟然,他差不多每天都来。
难怪地板总是那么干净,桌面上一尘不染,她日日早出晚归,还以为那是因为一个人住的缘故。
有时候他拎着购物袋进来,这给她解开了另一个谜题:冰箱里的存货为什么总是好日期。
他悄悄照顾着她的生活,也在这里安静地忙活他自己的事情。
视频里,她看见他拖着熨烫机去阳台了,她的衬衫和裙子晾在那里;
他坐在沙发上抱着电脑在工作;
他对着镜子煞有介事地在模拟讲课,他轻咳、调整声调、研究自己的站姿和手势……
顾孟然就是那一刻走进餐厅的,于是她立刻按灭了手机,却没注意自己脸上的笑意和柔情已如春水般悄然荡漾。
是的,让一个女人真正着迷的,常是生活里的真情和细节。
渐渐地,顾孟然不再提起要看她手机的话题了,因为施芒将当时的目光和神情都转移到他身上了。
而他们有别的话题开启大戏,也或者根本不需要话题。
“春分”成了一个新的纪念日。
不过他们夫妻俩都说,这样的纪念日,一生有这一个也就够了。